“赖朕?朕瞧你是真真疯了罢!”
余之玄攥着玉玺,几近嚼穿龈血,“安漓戌!你知道杀了他们魏家天子会作何反应!”
安漓戌仰天长笑,他道:“余之玄啊余之玄,你好天真!魏如今已然二面受敌,如若再得罪我余国,你猜那魏的香火还能延续多少年?”
“对啊!”余之玄忽地拊掌大笑,那还未习惯卸去铁链的轻足向后跌了好几步,“安太常卿!你瞧朕整日呆这宫里,人都傻了!”
他突然扯下腰间的玉佩砸了个稀碎——那是安漓戌赠他的继位之礼。碎片蹦在安漓戌的脚边,满殿之人都盯着那皇帝瞧。
“安漓戌!”余之玄吼得撕心裂肺,‘辅车相依,唇亡齿寒’【1】!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怎就学不会?!”
那安漓戌还从容自若,只默默将那大块的碎片拾起拢在手心,谁料一个不慎便被那东西划破了指。他正打算抽出块帕子拭手,哪知他袖里揣着的那条金蛇却猛地窜出,朝他指间伤口上狠狠一咬。
蛇牙里的毒液渗入了皮肉之中,叫他一口气都喘不匀。他奋力甩开那蛇,接过禁军手中的剑将那金蛇劈成了两半。
蛇血悬在剑梢,滴滴答答。这一砍将所谓“蛇君为上”的无上真言全都剁成了烂肉。
那些禁军瞪眼瞧着,额上落汗——那可是金蛇!
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2】
这安太常卿居迎送神主之位,胆敢弑神?
那禁军丛中群情激愤,已有人暗暗生了异样心思,扶住了腰间长剑。
安漓戌没理,只取出个药瓶来给伤口抹了点儿药,瞧上去有些恍惚。
“怎么?想不到自己还有被金蛇咬的那一天么?”余之玄哈哈大笑,他抖着指,指着阶下的一张张脸,道,“瞧瞧你们那或惊恐或愤懑的脸啊!第一次见人杀蛇罢?当年朕被关在满布蛇的屋中,杀了多少蛇,侍仆进来瞧见满屋的蛇尸便疯了,朕听他不准朕继续杀蛇也疯了!你们都拿蛇当仙人,可自打朕瞧见堂堂庇国祐民的金蛇也会食人肉后,朕便明白,什么蛇都不过冷血的畜牲!”
“陛下,”那户部尚书苦口婆心,“我余国得蛇君庇佑百有余年……”
“闭嘴!”那余之玄高声道,“蛇君,蛇君,治这国的是人皇,救这国的人也只可能是人。你们的神明只食香火贡品,才不管这人间龙争虎斗。你们日日得鱼忘筌,逼出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们将余氏的功劳挂在拜神的头上,自欺欺人,这么多年过得可还欢喜?”
安漓戌摁住那伤口,为他开脱道:“陛下莫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爱卿怎不直接道我害了疯病?”余之玄移目安漓戌,他抽出玉簪,顺而将冕旒抛于地。
那乌发尽散,他也终于显露出歇斯底里的怪样,道:“朕本不想于众人面前揭你安家之短,但如今已是忍无可忍,余国有安家可谓遭逢千年灾祸!”
“你爹装得多清正,可背地里借朕手杀了多少人?他于朕给皇兄送的酥饼里头下毒,逼得朕与三弟四弟反目成仇。他派人屠了云家上下百十人,披了御前侍卫的官袍……”
“他毁朕名声,剖朕挚友,妄想以蛇要挟朕便能养出一个束手束脚的傀儡皇帝。但朕可是余之玄啊!见经识经,百步穿杨的余之玄!朕年少出征,杀了多少秦贼,谁料回京后却碰上你爹这天杀的太子太傅!”
“我好恨啊!安漓戌!若非我惧蛇,你爹又怎会盯上我!”
“余之玄!”那安漓戌高喝,“闭嘴!”
“安漓戌!朕真心待你那么多年,甘愿以百官之位为媒,聘你为后……可结果呢?你助纣为虐!你分明知道那些龌龊腌臜之事全是你父亲的手笔,却仍佯装不知,眼瞧着朕亲朋皆散,耳听着妖言惑众!避子汤夺去朕多少孩子,不尽折辱又埋了后宫多少佳人……你要朕死何不给个痛快?”
“谁要你死?”
“哦!我糊涂……你求的是令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余之玄愈说愈发激愤,竟踹开地上碍路的冠冕,要冲下阶去掐那安漓戌的颈子。
那宋诀陵虽被人在颈子上挂了刀,倒也毫不慌张,靴子轻轻踏着地,不知在等什么。他瞧着那余之玄的动作,忽眯了眼。
好生奇怪——那人分明可以跑得再快些的,这样冲过去,何时才能到头?照这样看来,那人准会被近卫拦下的罢!
果不其然,那余之玄还没冲到安漓戌的跟前,安漓戌的近卫已把刀横在了他颈前。
那余之玄一下便止了足,但那面上却了无邃容,反眨闪着异样的兴奋与急迫,他又开了口,苦笑道,“安漓戌……你知道么?朕当年真以为你是来救朕的……朕真以为这无边苦海里有你渡朕……”
那近卫虽把刀拿得很稳,但一想到余皇的命被攥在了他的手里,便有些急张拘诸,生怕真犯下弑君大错。可他又忧心这疯君伤着了安漓戌,便只得咬牙撑着。
谁料那余之玄拿手轻轻地抚了抚那银亮亮的剑身,得逞似地笑:
“今日你们把刀剑架在朕的脖颈之上,是想拿阎王爷吓朕,可是……漓哥……”
那余之玄幽幽地唤,里头不知藏了多少缱绻,多少不舍,“你知道的……朕一点儿也不怕死,朕怕的是不能死!”
“阿玄!你听我说……”那被攥在手中的药瓶子“砰”的落了地,安漓戌神色仓皇,浑身战栗。
那近卫意识到什么,刚想将长剑移开,谁料那余之玄赤手握住了剑身。那近卫挣扎半晌剑却岿然不动——他小瞧了这玩弓耍刀的帝王。
“别动。”余之玄笑说,似乎那血淋淋的、被刀嵌入掌心的手没生在他身上。
“这殿里头全是蛇血腥臭,朕磨去了蛇纹,终究拦不住蛇威。三年了,朝臣日日在太常卿府叩拜神明,朕却只能孤身于寂寂空殿哼唱《玉树□□花》!这荒唐日子该到头咯!”那余之玄咯咯地笑,叫人脊背发凉。
“朕翻遍了这余国的各个角落却寻不着安太傅的下落,没办法报答他亲授朕帝王心术与君子六艺之恩,可朕情真意切地谢你爹把将门骨摧成奴颜木,将清白子染成污浊虫!哦……差点忘了,朕还要谢你!”
“别说了!”那微弱之音失了这安太常卿平日里头带着的凌人气势,像是长街乞儿拿着破木碗跪求几枚铜钱的低低叫唤。
可那余之玄像是没听见,“我谢你将天子变作禁脔,谢你将有情人变作无情客,谢你绝我爱,断我脉,杀我妻,屠我子。你得意,你欢喜,你居高临下,你爱而不得!你好可怜!安漓戌,你想要的权、财、位,都有了。你放过我罢!”
那森凉话语没入了殿中的每一人的骨,揪着他们的心脏一通乱打。
“阿玄,你冷静点儿……”那安漓戌的脸色煞白。
那余之玄却笑着将脖子往那利得很的剑上倚,只听“嗞”的一声,安漓戌眼底便只剩了殷红,耳畔还听那人言:
“这最后一课,朕给你上!千金易得,安定难买!”
眼瞧着那帝王就要跪下,安漓戌飞奔上前推开了那惶恐不已的侍卫,怒道:“滚!”
他接住了那仅剩几口气的人儿,好似搂着了坐在枝头观人间的神仙——那人俄顷便会飘走。
“来人,传御医!!!”
“朕、爱、你。”那人吊着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放他们走。”
余之玄晃悠悠地伸手往安漓戌的眼上抹了一抹,将安漓戌那双漂亮得很的眼睛阖上了,好似死的人是他安漓戌,不是他余之玄。
“莫再看。”他道,随即垂下了手去没了声响。
“别走……别走!阿玄!你别留我一个人,别走啊!”
安漓戌阖着眼眸哭哑了嗓,像是那深夜啼血的望帝。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儿,一刻不停地吻那人的额,泪水稀释了余之玄在他面上勾出的两道血痕。
他被一寸寸绝望攀上,那手心传来的冰凉近乎要将他嚼碎吞没。
他一直都明白的,自他冲进书房替他爹拦了余之玄的刀剑,余之玄便百念皆灰。
是他亲手斩断了那人的满腔真情,捏碎了那人的一颗真心。
但那人又聪明得很,他一直都明白他安漓戌想要的是什么,明白如何能叫他安漓戌欢喜。
于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死前仍能道一句“我爱你”以求熹文城事和平了解。
全是他害的。
他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囚,吓,辱。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御医上前将安漓戌与余之玄分开,可是那时余之玄已经断了气儿。
季徯秩瞧着眼前惨状,喉结上下动了动,情不自禁地要去寻宋诀陵的手,谁料那人先他一步将手缠了过来与他十指相扣,像是再说“莫怕,有我。”
不知过了多久,安漓戌仍旧保持着垂头跪姿,只唤人拿来玉玺,抖着手在那呈文上留下了印。
又是半晌,那余之玄站起身来,穿过了禁军丛,将那纸双手奉给宋诀陵,“微臣先前多有得罪,望您仨位见谅。”
那史官抹着泪:玄蛇六年,帝崩于青麟宫,无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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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吵吵嚷嚷,像是养了百笼雀。
余之玄跌跌撞撞地行出殿门,却见殿门上悬着两个人头——那是安大爷与那四娘。
他慌了神,踮起脚去捧那头,去解那长绳,却见红紫青绿袍子将殿外丹墀铺满,还听那些人高声道:
“臣求挞伐安家,为曝尸荒野的数万灾民讨回公道——”
声如轰雷,天崩地裂。
他“砰咚”一声跪在了百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