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铳射程比弓箭还要远上好些,柳契深瞧着那飞扬的火舌舔舐着那些傲慢秦兵的皮肉,唯觉恣意畅快。
他正端详,忽地阖上右目,媚眼眨进了好些笑。
那霸王弓被他砰地扯动,三箭便射得城下几位前锋呕血毙命。他歇气,自慨道:“你师伯我视杀生为儿戏,竟收了个佛子当徒弟,真是奇怪!”
李迹常轻笑着叹了声“缘么”便不再吭声,只盯紧了城下兵马。
面对滔天的火球,老将格图白睫微敛,猛一立手高挥,令众兵士举盾一径向前。然仰天盾拦不住滥烧的火弹,火拥在那些个冻得发抖的将士身上,少顷便烧出一身焦肉。
火烧人啊,诸兵士见状胆寒心惊,却因饥寒交迫而耐不住在肉香间咕咚咽了口唾沫。
柳契深眯眼拉弓,说:“瞧瞧那铁,再瞧瞧那形制,这些个火铳乃是御制的宝贝啊!”
李迹常闷笑一声:“我们鼎西再穷,也不干偷东西的事儿。”
“不偷东西也沾了罪,脏货往哪传都脏手。——听闻你师父师兄二人自坎州山上剿下一批火铳。可是那批货吗?”
李迹常爽朗笑着,倒是避过其话不回答,只提手停了半空盘旋的游啸。
“这鸟是个宝贝,”柳契深端量着游啸说,“都说李世子威风,我看养的东西也忒威风。”
“我是人仗鸟势。”李迹常笑着摇头。
火铳砰砰声不绝于耳,柳契深亦从未停弓,只还游刃有余地同李迹常调笑:“你这个子都顶天了,还好意思说是沾了这鸟的光!世子爷谦虚,你们北疆另外二位小将军倒是自恋成嗜。”
人马尸身堆叠于城墙之下,李迹常左右缓移瞳子,扫视着下头的惨状,还回应道:“他俩到底是有真本事,这才有底气自擂自夸。阿淮他的刀法出神入化,断刃削铁易如拾芥;阿陵则刀过无痕,疾不血刃,乃是千年难遇的武才……我么,我不过是力气大!”
“好师侄,你有江家剑法傍身,也好意思说出句不过是力气大?”柳契深适才指间还蹭着的利箭,下一刻便倏地穿透了秦兵的脏腑,他嘴角上勾,又说,“世子爷,翻越这程苦难山水,你便该享福咯!”
“借您吉言。”
秦兵不断逼近,李迹常冷冷下看,只亲自投石,将他们砸出个肝髓流野。
他垂头顾盼,见秦兵之中搭云梯者皆受重石火球压身,颓势尽显,方想此局或可得胜。谁料那拥挤兵群中忽而冲来一匹系着绿绸的高马,直直领了群紫缨兵冲向城门。
李迹常俯视着领头那张如旧的脸儿,不由得攥拳咬牙。他静立半晌,终于拢手唇侧,冲下头嘶吼道:
“杨元戚!你当真要一错再错么?!”
柳契深慵懒地绕着指尖发,见杨亦信亳不吭声,便呲笑着拉弓送箭,道:“背信弃义者,我最恨。杨师侄,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师父,也对不起你精忠报国的爹!”
声停处放弦,几杆长箭俯冲而下,直冲杨亦信命门,谁料那粗箭竟被杨亦信仰首劈作两半。
他身下那匹马极具灵性,在那散刀乱箭横生的沙场之上,竟是浑不受杂物阻挠,俨然一抹绿云,轻易地领着杨亦信飘入城楼门洞之中。
可杨亦信再有本事,也没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打开城门。攻城木仍在途中缓慢爬动,他这般除了自保,再无用处。
李迹常与柳契深面面相觑,皆不知杨亦信此举目的,忽见不远处浩荡奔来一批弓手,齐刷刷拉了弓。然那老格图并无动作,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咻咻放箭,料想应是城洞当中的杨亦信在招手指挥。
恰是箭雨叫城楼诸将应接不暇之际,一群头戴紫缨的莽汉忽而推着架架床弩猛冲而来。万千火药鞭箭仰天高射,令城楼之上刹那也变作了火海。
然就是在那火珠乱跳之间,烽谢营诸兵士忍下烈火的灼烤,一鼓作气穿过了人尸砌筑的火墙,给杨亦信送来了攻城木。
柳李二人高倨城楼,一点儿瞧不着门洞之中动静,只闻杨亦信近乎撕裂自个儿那清脆嗓,高呼道:
“弟兄们,再加把劲,这西城乃李家封地上难得的好城,待攻下之后,便杀了其中牲畜牛羊,办场好宴——!”
那于尸山肉海间挣扎的群兵闻言,再度盈满气力,嘴上嘿哈齐呼,只叫那攻城槌轰然撞向城门。
足底似有震动,李迹常和柳契深面上倒是毫无波澜,仍旧紧盯着那蓄势待发的格图。
“我势必要用他的命孝敬他们的长生天!”李迹常眸光镀上难得一见的狠戾,“要他曝尸黄沙,日日夜夜遭我魏家儿女践踏!!”
柳契深摸了摸腰间系着的玉笛,说:“师伯给你撑腰。——只是那杨师侄么,就留给师伯我罢!”
***
鼎西两方势力打得难舍难分,位于鼎西正南的乾州里头的闲王爷,倒是泡在脂粉美酒间。
今儿北边一大早就在打仗,什么刀声鼓声隔了几重山,自然传不到这儿来。那腰身近来宽了一圈的平王魏河恭正仰躺在榻上会见周公,谁料房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这魏河恭眼一睁,赶忙将嘴角口涎抹了,一骨碌从榻上滚了下去。榻上的美人儿见状忙尖呼:“哎呦!”
然那平王妃说完又睡了回去,最后还是魏河恭的侍从画碧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满地衣裳和酒壶过来扶他。
魏河恭倒是一点儿不矫情,只抓着画碧的手扑腾起身,又揉着自个儿腹间新生的软肉,说:“无妨无妨,有这些肉给垫着,本王摔得一点儿也不疼!”
他自顾自说完又赶忙问:“怎么了?又怎么了?可是小太子念书不用功,挨夫子骂了?哎呦,本王从前都劝过贺夫子多少回了,孩子还小,不能逼得太紧哟!当心折了人孩子稚嫩的腰!”
画碧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回王爷,亲王府外来了个大人物!”
魏河恭登时立耳警觉起来:“来者何人?可唤贺夫子和小太子他们躲好了么?——不是,本王不是早同你们吩咐过的么?不要轻易放人进城,怎么你们不听偏不听?!”
“那人手上攥着燕小将军的令牌!”
“什、什么?!”魏河恭大惊失色。
初冬的风已很是砭人肌骨,叫这衣不蔽体的人儿寒毛直竖,可他只为不能快些洗漱而急得直绕圈,低声怨道:“净面的水怎么还没端来呢?”
好容易盼来盆水,画碧一试,凉的,正要吩咐下人去换,魏河恭却匆匆把画碧扫开,自个儿捞水漱了口,又匆忙把水往脸上抹了三四下,便把胳膊展了由着画碧给他披衣,到最后急得一面束大带,一面往外头走,嘴里嘟囔道:
“燕小将军平日里为了不泄露与我们合谋之事,多半时候皆同我们以书信来往,这会儿派人来了,恐怕事儿不小哇……”
那魏河恭连走带跑,末了木屐跑掉一只也没管。他抄院中小路跑,冻得双足通红。他狼狈不堪,瞧见燕绥淮副将柴晏的脸儿时,却是被嚇得说不上来话。
他忙忙摆手请那风尘仆仆的人儿坐,又旋身去吩咐下人倾茶备菜,要好生伺候柴晏,谁料那手臂负伤的副将只说:“王爷,事态紧急,还望您原谅在下莽撞!”
“将军快快请说!”见柴晏面色蜡黄,嗓音发哑。魏河恭心软,这么把他一打量,心酸得都快要掉眼泪。
“如今蘅秦大汗伯策次子布贡达遭我军夹击而亡,那伯策震怒,卯足劲儿备战。前些日子他来势汹汹,我们虽未兵败,却死伤惨重,料想来日又要恶战千百回,恐难占上风,故而不得不来此借用火铳。”
“将军可想好了?这么一来,燕小将军与我等共谋之事难以遮掩,燕小将军处境怕会很是艰难……”
柴晏眸中眨动着深深倦色,他定定看向魏河恭,说:“王爷,我们已然道尽途殚。”
魏河恭的双眉被拱作八字,衬得他愈发的和善慈悲。他吧嗒敲了敲红木桌,侧头问画碧:“咱们库里的火铳还剩多少?”
“回王爷,李世子借得早,借了约莫两万支,如今咱们府库里就剩了八万支。”
那王爷点头,抬手将袖压在手腕,又看回柴晏,道:“将军,四万支火铳可够么?”
柴晏忙忙自椅上起身叩谢:“多谢王爷——!”
“将军快快请起!您跟着老管事走一趟,姑且先去厢房里头歇一歇。那些火铳本王命人速速清点出来,还派人随同您一道送去。”
柴晏几磕头后才起身,由于双唇干裂,他仅仅一笑,嘴皮便扯开涌出艳艳红血,直直润过他被黄沙几度遮盖的双唇。
***
柴晏退下了,那画碧适才便像是对此颇有微词,这会儿悻悻开口说:“王爷,您将这火铳分给悉宋营大半,来日小太子要入京逼宫,凭靠什么?”
魏河恭抓挠着自个儿适才着里忙慌忘束起的长发,道:“国破了,还能逼宫么?”
画碧依旧皱眉:“王爷,您可甭忘了,悉宋营里那宋落珩有多狠!若是他因此得知乾州火铳及小太子之事,哪里会善罢甘休?”
“那些个火铳够不够逼宫本王不清楚,可是守住我乾州已然够用。他宋落珩若是敢来这儿挑衅人,势必压着我乾州兵马的尸身前进。那样的暴臣罪名,他担不得,他的主子更是担不得!”
“王爷——!若是贺夫子他不……”
“家国一色,若是北境不保,缱都亦将血色满城。”贺原这时恰牵着魏景闻过来,开口道。
画碧听罢讪讪垂了眉眼。
那年方三岁的稚子生得水灵,只怯生生走过去扒住魏河恭的衣下摆,乳声乳气道:“叔父,景闻,诗、诗!”
魏河恭温厚地扶住他的背,蹲身把他柔柔抱起,道:“怎么?夫子又教新诗啦?背给叔父听听?”
魏景闻一对明眸仰睁,瞧来更是澄澈。他勾住魏河恭的脖颈,咿呀背道:“诗,诗!四、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1】……”
那孩提说话温吞,话音落处仍是不明就里的漂浮调子,魏河恭听罢却是抖着唇仰眸看向贺原。
那贺原只朝他淡淡一笑,说:“王爷,入冬了,春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