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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病榻叙

君为客 洬忱 2637 2024-11-12 10:31:41

北境月似弯刀,南城河杂冰泽,都那般莽撞地刺向这个不得安宁的朔冬。

北灾难渡,便吃了最后一回酒,再赴刀山火海。

宋诀陵几坛酒下肚,被困意折腾出了一幕醉卧沙场。两个时辰过后,他才又睁眼,只速速配盔戴甲,凤目里爬上的条条血丝仿若融开一般,顷刻便浊了两池眸水。

他将一刀一剑稳稳收入鞘中时,身畔那向来静默的紫章锦倏忽仰颈嘶鸣,似是要划开着逼人的寒冬。

南害持生,便拜了最后一回佛,再入权争兵斗。

季徯秩被仓皇冲进屋来的姚棋抱去了榻上,额间的烫温烧得姚棋与流玉二人的心脏都仿若要化作灰烬。

房中博古架上列着柳契深赠他的那把白玉笛,那笛子他前些日子吹时没收拾好,这会儿被那些个匆忙进屋的丫鬟老医几撞,再经外头涌来的北风一打,登时便滚落在地,如同他的师父一般,湮灭于此冬。

燕绥淮与俞雪棠俩人望着宋诀陵直冲远处的堂然雄伟的背影,五味杂陈。

喻戟和付荑二人望着季徯秩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

幼狼凛然,非真无情。

佛子乖张,难避红尘。

他们二人在乱世里头横冲直撞,是边将的,玩命地戍守边关,是名侯的,发狠地护佑国姓,本该相互依靠,却怎么成了将彼此作弄得头破血流的一把刀。

***

季徯秩这病来得急,一下便叫他栽倒榻上好些日子。

喻戟知晓他对姚棋的磨练意思,这些时日便鲜少插手禁军管教诸事,只还偶尔往侯府去瞧人。然而他问候侯府病患很是讲究,回回入府前都要问一嘴——

“侯爷醒了么?”

那流玉若是答“醒了”,喻戟便甩袖走人;若是答没醒,他自个儿又要皱着个眉,念季徯秩怎么这般的贪睡,可是身子又养坏了云云,如此呢喃着进屋。

有那么一回,流玉偷偷在嘴角蓄了点笑,把那拧巴人儿送进去给清醒的季徯秩逮了,叫喻戟羞得好一阵子没说上来话。

“羞罢,羞死你这个脸皮薄的!”季徯秩说,“你想过我没有,日日夜夜栽在这病榻上头,多少相思无从解!”

“侯爷胡乱相思,干末将何事?”

“是是是,你无情,你来看我,你敢做不敢当!”季徯秩的双手此刻没甚力气,软软耷拉在厚衾上头,然他干唇开合又是一阵调笑,“你偷偷摸摸的打侯府来,回回皆是付姐姐接待的,叫他人瞧来,还以为你是对侯爷夫人动了什么歪心思的歹人。”

“有侯爷和许宁温为付荑肝脑涂地已够了,坊子里那些个闲人说闲话,何必再拉上末将这么个丑的蠢的?”

喻戟端着淡笑,踱去给他拢窗子,又道:“病在初冬,身子能随着天公一块儿凉,侯爷实在是有福了!——谁教您深秋练兵打赤膊?那宋落珩还真真是了不得,尽拣些坏毛病传人!”

“不慎淋了场寒雨罢了,与我打赤膊何干?”季徯秩哂笑着看他。

喻戟哼一声,道:“是吗?原来还是侯爷蠢呐!”

季徯秩点头把话应下,还问他:“近来京城周遭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风吹草动?”喻戟把季徯秩手炉拿了过来,给他添了些许炭,待把那玩意塞回他掌心这才接着说,“岂止是草动!”

“怎么说?”

喻戟不咸不淡地看进季徯秩那双还不大能睁全的眼中:“薛止道生擒燕临大将军,直指缱都,很快便要兵临城下!多么可笑,缱都这魏家百年扎根的皇城,今朝改姓不过一朝之间!”

季徯秩搂着那手炉侧了身子,缓缓挨近床沿,他移目朝上,笑起来:“可阿戟你……你们,不就是要薛止道把魏家之姓改了吗?”

喻戟又不看他了,只抬指蹭弄一旁的屏风,轻轻应了一声说:“是啊。尔虞我诈,有了薛止道他改魏姓,我们扶出个魏家王才能更容易。”

“这一步,又是阿承与林大人算的?”季徯秩略笑。

“倒不是肯定的,不过是他二人的猜想之一罢了。”喻戟说,“恰巧更称心合意了。”

“他们那些个谋士当然觉得好,可北疆的诸位将士要怎么办?薛止道这边疆侯爷如若有心争位,定然是有不分心于边疆的底气。可他麾下的金月营乃魏东北的门,他要争位,无异于昭告天下他与蘅秦勾结,要敞开边关迎敌啊……你怎么能评出一字‘好’?!”

季徯秩的白面紧挨那浓色的褥子,更衬得他惨白憔悴。

“我有多人面兽心,你如今才知道么?这么多年以来,我只会尖声怪气地谩骂人,若论起道理来,我何时争得过你?”喻戟攥住床柱子,略微躬身,笑道,“季徯秩,我就是无情无义一条狗,是初尝人事便学着诓人的混账,你要找重情重义的玉公子,你去缱都找史迟风去!”

“哈,我找史大人干嘛呢?也不是真喜欢受骂!”季徯秩把脸往褥子里埋了埋,说,“适才我无故迁怒,是我对不住你……”

“我清楚,”喻戟松了那木柱子,直起腰背来,“我就是想应和你几声,好叫我有理由骂骂自个儿,过过嘴瘾。”

“……真是疯子。”

季徯秩笑,喻戟也跟着他笑,后来他索性从外头拉进一把红木椅,坐在了他榻前。

“啧啧瞧你这阵仗,肚子里憋了多少话要与我说?”季徯秩歪了脑袋露出只眼。

“末将没有什么话要说,末将就是想问问侯爷,您接下来把病养好后,打算做些什么。”

冰冷的笑意自季徯秩扬起的眼尾晕至他的整张脸上,他说:“你和我说话,还这般七拐八绕的做甚?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自然是有的,可我想做的,还真不一定合你们心意。”

喻戟在指间滴了三滴罗清油,旋即摁上季徯秩的前关,道:“让你说就说,屁话一箩筐。”

“奇了!你今儿骂人也带脏!”

“再说些有的没的,末将便用一指把侯爷脑袋捅穿。”

季徯秩听罢终于收敛了故弄的惊奇神色,阖眼说:“明日我下榻练兵,三日后我领兵直冲缱都。从稷州到缱都,需得半月,我给薛止道三日攻城,十五日当皇帝。”

“侯爷怎么这般的贴心,还给人时间坐龙椅当皇帝!”

“你们不是要借薛止道掀起民怨么?我若是急匆匆赶那儿去,百姓只怕还不知皇家易了姓,更别提生什么怨恨了。”季徯秩将长指搅入喻戟的当中,说,“再在这处使点劲儿。”

“我怕用劲过大,将您这白嫰干净的面皮儿给糟蹋了。”喻戟挥手把他的指轻轻扇开,顿了须臾又道,“这回你好好表现,江临言他亲自点名要你领兵去与薛止道对抗,是为你着想……他要了结你心中遗恨。”

“我不恨了。”季徯秩说,“嘶、这话我可早早便说与宋诀陵了,江师叔的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些,还是说那宋诀陵的嘴巴难得严实了回?”

“他对你的事何曾多言?”喻戟将手上的小油瓶盘了盘,“宋家那口风紧得像是缝上的宝贝将军!”

“此事我真是头一回听说,还以为他把我挂出去当邀功的风幡。”季徯秩漫不经心地说。

喻戟闻言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俩还没说开?”

“说开什么?”

“说开什么?”喻戟觉着季徯秩这话可笑得出奇,便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他攒眉看向季徯秩,“你心慕他,他心慕你,你们这俩混账情投意合!”

季徯秩笑一笑:“哎呀,阿戟,你这死断袖,怎么能说俩男子你爱我爱的……”

“你难不成是想带病吃巴掌?”

“你何时开始插手月老之事了?”季徯秩乜斜了眼看他。

“我想不插手都难!你二人实在太过于惹人发笑!分明论起心意,个个沉得能压死人,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当真眼瞎耳聋了。”喻戟说,“宋诀陵此去难有归期,先前风未及之时,你俩好容易得了片刻清闲可用以二人温存。你俩倒好,偏要拿来互捅刀子,作弄得没一人好过!——你说,你们究竟为了什么?”

“温存吗?阿戟,你是要我信他心悦我?”季徯秩病未大愈,声音闷在褥子里,更显得微弱不堪,“你要我信宋落珩那曾弃我于中秋夜,又曾杳无音信一年,今儿更与青梅结为夫妻者,他爱我?”

“喻空山,如今疯的是你还是我?你要说宋落珩他有苦衷么?有吗?你知道吗?你说与我好不好?宋落珩他不同我说,我不知道啊!阿戟,他的一切,至今我依旧是一分不知啊——!”

泪水自季徯秩那与鼻骨紧挨的眼角处淌出,他却是就着泪笑起来,他说:“阿戟,我比你更期望宋诀陵他能有情于我,可是……那不过是期望。”

喻戟将碧色油瓶攥回掌心,咬牙笑说:“哦,今儿还真是末将多嘴……好罢,脑袋也给侯爷揉了,话也陪侯爷说了,您的打算末将也听了,末将此刻想不着还有什么事可干,这便回府去了。”

椅脚磨过地面,迸发出沉闷的声响。喻戟临走前小心检查过每扇窗子,确定阖紧了,这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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