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盛熠驾崩的消息闷在悉宋营里头,没能很快传开。深秋万物枯,释李营之中那株桃花到底也没能逃过。
战鼓自北向南敲响,从鼎中到鼎西却弱了好些。
沈长思昨儿又发烧,今夕睁眼时烧依旧没退。身子又烫又重,叫他就连眨动眼帘都吃力不已。
李迹常方同杨亦信他们打过一场小仗,这会儿才刚卸甲归营,见沈长思清醒,乐得野犬似的要摇尾。
可那乐还没延续多久,先被沈长思的一声自嘲给压灭:“师弟,瞧瞧你师兄我,都卸去了好些指呀腿的,身子怎还是那般的重呢?”
李迹常局促地将那欲揉他脑袋的手扶回自个儿腰间,只还笑着说:“心肝儿,你如今轻得我用单只手都能拎起来,哪里重?”
冷笑在沈长思面上漾开,如同水纹一般。李迹常清楚,他自个儿便是那颗打破安宁的坏石子。
外头马儿轻晃,銮铃响了几声。沈长思的呼吸没来由急促起来,他难耐地扭动身子,通身如同爬满了蚁。可任他百般抓挠都止不住,那痒像是钻进了骨头里。
李迹常急急将头压低,问他:“……可是又想要了?心肝儿,你再等一等!我给你寻药去!”
沈长思颤颤巍巍地用残指勾住他的战袍,赤红着眼说:“续舟,别、别再执迷不悟!你放、放过我,好不好?”
李迹常浑似没听着,只说:“若是不吃,可还忍得了么?”
“李续舟!你用那东西吊着我心,可待药瘾盖了我心,你用金银留下来的不过一个残躯空壳!你费尽心思留住的根本不是我沈长思!!”沈长思终于撑身起来,他虚弱地瞪视着李迹常,可片晌眸光却又软了下来,“续舟,与你在序清山和释李营一路走来,我未有一日不欢喜,到今朝早便是知足而满溢!就叫我留在这美梦里,一辈子留在你故里罢!”
“我们师徒三人还有好些个日子要走,你要停在这儿?你做梦!”李迹常没能接受沈长思的软语,垂睫半晌却叫眸水也被红给浸染。
“你不想我走得体面,我便咬舌自尽。”沈长思面上显露出倦色,他苦笑道,“气盖河山的世子爷啊,您也明白末将爱漂亮,别叫末将就连死也狼狈啊!”
那威胁对于李迹常而言兴许是管用得很的,否则他不会方闻话音,泪便似秋雨般滴答。
李迹常止住呼吸,喉结滚动良久终于破开了自个儿沉重的哽咽,他问:“长思,说罢,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唤我徒儿进来。”沈长思的嗓子给病烧坏了,这会儿吐出来的词句皆变作了气音。
李迹常颤着拳头,只凌空挥了一挥便耷拉下去。
***
辛庄明好长一段日子没来看过沈长思,整日随着斥候出去探风,每每直至夜深才回来。
他牵马慢晃,甫一瞧见辕门前的李迹常,步子便忙忙加快三分,哪知那世子爷会啥也不说便将他扯去了沈长思帐前。
“庄明,进帐罢,你师父他寻你。”李迹常给辛庄明勾住帐帘,面上一如往日般豁达。他垂眸将辛庄明他打量了一遭,视线末了落在沈长思送他的那把刀上。
辛庄明驻步原地,在那李迹常借着门缝儿窥了沈长思好一会儿后,才跺了靴上沙,说:“师伯,我进去了。”
然他前脚先踏进来,沈长思后脚就敞了那嘲哳嗓,笑道:“孽徒,这么些时日,竟从未前来探望过为师!”
辛庄明怂头耷脑地摩挲腰间刀柄,好一会儿才问:“孽徒可以走到您榻边吗?”
“本就是为师唤你进来的,你不必拘谨。”
辛庄明腿生得长,步子迈得也大,三下五除二便飘来了,他不满地嘟嘟囔囔,只还暗暗将沈长思给端量——那不是一张惨白的脸儿,反倒因为不退的高烧与五石散的效用而透了些虚浮的薄红。
辛庄明抿唇不言语,倒是抽了自个儿的帕子替他师父抹汗,抹着抹着,听到沈长思问他:“带刀来了吗?”
辛庄明沉默地推刀,叫沈长思听那“铿”的一声响。
“好。”沈长思于是又问他,“你可知这把刀是由何刀锻造而成么?”
“御赐禁军的大横刀,总之与你手上那把差不多。”
“前句不错,后句错了。你手上那把刀经了宋落珩他师父霍老重锻,削铁如泥,乃霍老阖目前留下的最后一件宝贝,我那把不过就是个俗物。”
“你就这么把那宝刀给了我这么个黄毛小子?!”辛庄明挑动眉,不可置信地吼他道,“沈长思,你、你呆子!!!你彼时但凡同我换了刀,你至于……”
辛庄明瞧着他褥子凹陷之处,猝然忍怒吞了声。
沈长思笑着,觉察气力渐散,便又催辛庄明挨近了。辛庄明个头高,这会儿却是毫不犹豫地跪在榻边贴去了耳。
沈长思略微怔愣,却碍着自尊,不愿抽出那双丑陋的手抚其发顶,只说:“为师那时,不是同你说过的吗?容你报仇!来,为师躺着不动,你来赏为师几刀,送为师去见阎王爷!”
辛庄明两膝发颤,一股憋闷遽然腌酸了他通身,他一拳头砸在榻沿:“屁话一箩筐!你给老子闭嘴——!”
“怎么,乖徒你可是舍不得了?这么快就忘了杀父之仇了?”沈长思折起脖子凑近了他,“快些动手杀了为师,卸掉你身上的担子,换你后半生的无牵无挂!”
“你休想激怒我!!”
“激怒你?为师适才那话说是讨好都不足为过……不过,你若当真心疼为师,与其叫为师痛死,不如就由你给为师个痛快。
“可是这般便宜你了,你还是先别死了罢。”辛庄明觑着他,后来挪开的瞳子里泛了些红。
“这么为难?那为师可去寻你师叔来了?”沈长思没了力气,便又躺了回去。
辛庄明甩袖要出去,那沈长思却是忽地抽手攥住了他。沈长思手上断指太多,这般拉扯,他却只能感到细微的骨骼感。
辛庄明无意叫沈长思难堪,没有垂头去看,只是顿步,将眉宇皱得不能再深,说:“你甘心被人可怜么?你自揭伤口……你的自尊究竟都丢到哪里去了?!”
“我如今就是个瘾|君子,是个废人,今朝不死,何谈尊严?”沈长思挺了挺颈子,“来罢,杀了我,报仇,日后别再想了。——庄明,你就当为师求你!”
沈长思之恳切彻底碾碎了辛庄明的心脏,他不甘地抹泪:“想死就快些闭上嘴!!!”
沈长思不听他的,笑吟吟道:“你师父可是个武状元,后年秋若武举再开,你可得考一个送到碑前来给为师瞧瞧!”
沈长思阖住眼,唯觉眼睛烫得很,他展掌去抚,方知垂泪。然就是刹那间,一柄长刀遽然贯穿了他的颈子,他还来不及失态便死了。
“考个屁!谁答应你!”辛庄明哼唧着边抽剑边掉泪珠子,说罢又扑通跪在了榻侧。
李迹常适才侧耳听帐,这会儿知晓一切终了,便进来看人。
那辛庄明见状忙扭头抹泪,李迹常不理他,只把沈长思搂在怀里,与他耳鬓厮磨。他强烈的心跳震动着沈长思失去脉搏的尸身,好似下一刻那人的心脏也能再度跳动。
李迹常没哭,像是当年他姥爷抱他在膝头摇晃,不停呢喃:
“长相思,摧心肝【1】啊——”
“长思,我的长思……”
***
魏·缱都
京城刚下了雨,这会儿秋意酣浓。
好凉。
那缩在由轩永暖过一遭的被窝里头的沈复念忽而打了个寒战,只依旧将季徯秩寄来的书信攥在手上瞧。
然他那眼睛又开始不中用,他眯了眨,眨了眯,怎样折腾都看不清字儿,索性揉了起来。然而他揉着揉着,竟揉出一股暖流。
泪珠滚着,胡搅蛮缠似地停不住,活似给他洗了把脸。
沈复念满不在乎地用手刮着,却给那进屋换炭的轩永嚇了一大跳,他急急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
沈复念把脑袋摇了,说不知道,片晌又微微撑身起来,说:“不行,轩永你扶我起来,咱去佛堂里给我哥烧几柱香,求佛祖保佑他平平安安。”
轩永失笑,道:“成,只是适才外头下了雨,这会儿凉,您感染风寒还没好,奴给您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再搀着您过去。”
沈复念点点头,接着躺下去念信。
后来佛堂亮了烛,轩永把那地儿烘暖了才去叫人,谁料沈复念竟已就着秋窗飘进的潮气睡下。
轩永蹙着眉替沈复念扯褥子裹好,到底没去吵他,后来又跑到佛堂把烛火给吹了。
轻飘飘地,吹走沈家一条命。
***
翌日,沈复念起了个大早,一双眼肿得不像样,恰巧最近眼睛不大好使,他也懒得服药,便唤轩永拿条白布来给他遮眼。
梳洗之际,他照旧同轩永闹,闹着闹着,白绸滑至额上,有如孝带一般。轩永见状赶忙把绸带子松了,沈复念却像是没察觉,只说:
“快些给我系好了罢,今儿我得遵照侯爷意思,去会会那常之安的,可不能误了时辰!”
***
如今内阁首辅共八人,其中因着史沈二家贪腐案升任者,有户部尚书常修,大理寺卿何夙及御史中丞沈复念;除此之外五人,为门下侍中白仁,中书侍郎洛仲与梅观真,及两位少言寡语的三朝元老。
把持朝政的八人当中有四寒门,与缱都九家平分秋色,这于常年而言分外稀奇。可在这乱世当中,没人再去计较这些。
今儿常修与沈复念约着未时在茶楼会面,他二人先前在政事堂虽是常能见着,在外头却是头一回。
常修把手一推,说:“大人。”
沈复念蒙着眼,凭声音远近断他举止,不拘小节道:“嗳!常兄,你甭和我这瞎子客气,咱有事说事,这些虚的,我也瞧不着,不必再做了!”
见那人依旧无言,沈复念又补充说:
“大人若是在意曾参与弹劾我沈家一事,那下官还是在此把话说清为妙。下官本该谨遵孝道,视您作仇雠,可是下官因着良心,没法子做到那般地步。正巧下官又是个瞎子,就把那事都过眼云烟,您也不必过分在意。”
常修轻轻咳声,又瞥了那轩永一眼,后来虽听话免去许多繁冗礼节,说话调子却仍旧恭谨,他道:
“陛下赴北前组建内阁,内阁首辅八人当中,在民间声最响的要属洛家那位大人。其亲姊与侄儿如今皆不知所踪,他倒是凭借一副好口舌不再凭靠祖荫,青云直上,不知得百姓多少欢颂。如今我们不怕昏官挡路,怕的就是他这般颇有主见的清君子。”
沈复念琢磨着:“洛仲么?他从前便与梅氏二人私交甚密,再加上陛下离京之前给那梅观真也升作了正三品的中书侍郎。段老殁后,中书令一职出现空缺,那二人可就是中书省的俩交椅。今儿又在内阁聚首,若要共起浪,得猛!”
常修点头:“在下忧心之处便在这儿了……今儿臣受季侯之令奔回震州,没法再盯着那二人,这会儿实在放心不下。”
沈复念闻言却是一点儿不着急,只吩咐轩永去同茶楼掌柜买几两手中茶叶,才又吹着茶沫说:“没有天子作墙垫背,文官起不了浪,只有武官才吓人,不是么?”
“此话差矣!咱们这缱都,那总和禁军闹的,您忘了是谁了?还不是那些个年富胆高的太学生!洛梅二位大人皆是太学出来的真君子,来日若是他二人合谋篡国……”
“成啦。”沈复念搁茶,“下官来日专程在政事堂同他们唱反调,只怕这眼上布来日都得给人拿墨泼黑!”
“处处跟那俩清官对着干,可不就是个狗官!”他说着又冲常修漏了个笑。
***
沈复念出茶楼时被一约莫八九岁的布衣孩提给撞了。
那小孩儿在腰间绑了个藤编果盘,将点心都往上头摆,正吆喝着:
“桃花饼嗳,两块一文钱!”
沈复念被那人撞了只是侧头冲轩永笑,说:“这小孩儿也真是,说谎竟不知拣真一些的说!现今哪还有开桃花呢?都早枯在春末了!”
“估摸着是见今儿满大街的菊花酥,忧心卖不出去罢。”轩永把沈复念给搀稳了。
“买个四块吧,适才茶苦,吃多了嘴涩,尝些甜的,也好犒劳一下齿舌。”沈复念从袖袋里取了两文钱,悬在半空等轩永接,“也叫咱主仆俩尝尝这霜天里的桃花饼。”
轩永接了,却是支吾着踟蹰:“可那里头没有桃花,您不也才说吗?”
“念着有,便就当作有了罢!”沈复念笑道,“就跟人似的,只消有人念着,就注定再也离不开这人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