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缱都
这天牢里头散发着叫人喘息不得的熏天臭气,狱卒皱着鼻子给仨人领路,稍有不慎就要将胃里的东西呕他个干净。
那牢里又冷又湿,呼出的气都能把人的双唇给遮得严严实实。
那狱卒慢了步子停在一间与其他牢房别无二致的牢房前边,小心翼翼道:“陛下,这便是了……隔壁的牢房都照您吩咐没关人。”
“退下罢。”魏盛熠垂着长睫等人撤,倏然又侧着脸道,“范拂,你也下去。”
“嗻。”
牢房的铁栏外霎时就剩了魏盛熠与许未焺二人,许未焺用靴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地,就是犟着不先开口。
两人面前的牢房里躺着个灰头土脸的汉子,蓬乱的发与脏污的衣裳叫人瞧不出来他不久前还是个重裀列鼎的达官贵人。那汉子半眯着眼,方瞧清了外边的人便将头埋进了破布里,一点儿也没有要去搭理他们的意思。
那披着银狐大氅的人先开了口:“焺哥……”
许未焺打断了魏盛熠的话,他摇着脑袋:“你也出去。”
“不行。”
“你出去。”许未焺的态度很是坚决。
魏盛熠拗不过他,临走前只附在他耳边像是叮嘱,又像是要挟:“焺哥,你可别忘了答应朕的……还有待会儿好好说话,可莫又要掉泪了。”
许未焺撇了撇嘴,没甚动作,直到外边没了声响,这才凑近了那间牢房。他双手紧紧攥住那把他爹和他隔开的栅栏,带着没完全憋住的哭腔道:“爹——我来看您了。”
那许冕耷拉着的眼皮子动了动,他在里边翻了个身,拿宽背朝向他的宝贝儿子,咬牙道:
“我哪里用得着你看?又不是死了,多大的人了还总哭!哭什么哭,可别到外头丢尽我的老脸!走走走!”
许冕这么说其实不对,许未焺打小就不爱哭,遇到什么跌打损伤也只是扯着嗓子喊上几声,把痛苦都注在那瞭哮里头送至苍穹。他这人儿就像一团烧不灭的火,除了偶尔朝天吐吐火舌,大半时候都在安稳地烧,性子烈,但人不坏,热心又仗义,基本就是和喻戟反着长的。
然而许未焺心肠太热,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亲离的冷清滋味,再加上魏千平病逝,喻戟季徯秩二人又缩在稷州对他不管不问,更别提魏盛熠发疯般换了个性子……这般苦滋味,他无论如何也尝不惯的。
“爹!您……您别这样待我成不成?”许未焺越想越悲,鼻子一酸,那泪就好似浪一般从五脏六腑往上涌。
他爹平日里头最疼他,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死活不肯见人,只是沉声道:“许宁温,你生在许家,不是为了叫你赔上你的一辈子的,你的大好前程更是万万不该败在我的手上!你莫要再同我这罪人扯上关系了,安稳成家立业才是好出路!”
“成家?”许未焺终究没落泪,那双杏眼里头迸溅出来的光顺着有些朽的木栅栏砸在了石子地上,“爹,付姐姐如今大病不起,付大哥托风水师查了,说是我俩八字不合……我见不得姐姐遭难,即刻便应允了……可爹——我若是不能迎娶付姐姐,我还成个屁的家。”
“你……你小子!唉……”许冕还有好多话闷在心里头,可他没说出口,任由那些堆成山的话语压在心头化成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又是无言许久,许冕或许是见他儿子不吃硬的,就软了口气道:“焺儿,你听爹说,陛下如今不杀你,兴许是念在你与他曾有同窗之谊……听爹的罢,顺着点皇上的意思,当下保命最为重要,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你保不齐还有机会……”
许未焺闻言当下一张脸便变得惨白起来,若非那许冕没瞧他,指不定会被他那副死面给吓一跳。
许未焺紧咬下唇,将恨得发红的眼眶用波澜不惊的声音盖去,他道:“爹,我懂、我都懂的。”
还是这牢里好啊,只要他爹一日不踏出这块暗无天日的烂地,就一日不会听闻半句有关他的污言秽语,他闭着耳朵过日子,唯一与那喻戟相似的自尊被磨平然后被千人万人踩在脚底。
男宠。
宫里人那么唤他,缱都里边的人儿也这么唤他。
这皆是拜魏盛熠所赐!
许未焺想着想着竟想扶着栅栏笑。
白眼狼啊白眼狼,他辛苦把那冷宫里的小子拉扯大,结果却落得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他予魏盛熠体谅、关照、金兰之交,魏盛熠予他讥讽、折磨、软榻春宵,那宫墙中再也关不住笑语欢声,隐隐泻出来的低喘如同一把刀无时不刻地剜着他的骨肉。
每次进宫他都要深吸口气,好似一脚跨入了比地府还叫人痛苦的地儿。
每每忆起那个个生不如死的夜晚他只欲干呕连连,他不是没想过随便找把刀在颈子上或是手腕上一割,死了一了百了,可是魏盛熠把他爹的命同他拴在一块,美其名曰“同生共死”。
好啊、好一个共死。
这被虫蛀坏的烂粮一样的世上,他连求死都不成!
“哎呦焺儿!你就听爹的。”许冕的一声高呼把他从那巨大的羞辱之感中拉出来,“爹求你走罢!你就当没有我这么个人!”
那许未焺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儿赖到狱卒来将他拖走似的,宁愿在那儿站着不吭声也不愿意走,站在木栅栏外像堵墙。见他半晌不动,外边一沉默许久的黑影终于挪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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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盛熠带着浅淡冷笑登上了备好的车马。
外边下了雪,车马行得很慢。魏盛熠拿手撑着额架在窗框上,阖了眸子捋心事。他原意是想好好思索世上这盘乱棋该如何下得漂亮,但思绪七拐八弯又回到了许未焺身上。
他不记得初见许未焺是何般心情了,因为那人应当是同季徯秩他们一块儿来到他身边的。许未焺比不及季徯秩生得那般漂亮,面上也不如喻戟那般带着亲切温柔的笑,更没有魏千平那般光是立着就叫人脊背生寒的“太子”高帽,魏盛熠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理由。
可后来、后来,那人活得自由得像只关不进笼里的鸟,自尊自傲,但又率直重义,没有什么烦心事能叫他落寞痛苦。
而他魏盛熠呢?他从出生之际起就是一直拷着锁链的狼。这魏不会养狼,但最会训狗,狼栓起来,拔了尖牙利齿,可不就和狗一样。
不像话。
凭什么?
他虽对许未焺的初见已没了半点印象,但自他对许未焺有模糊记忆时起他就羡慕许未焺。
他羡慕许未焺,羡慕他不知分寸肆意妄为,羡慕自己对季徯秩、喻戟作出的每一个举动前都得思虑良久,就连拍一拍他们的肩头都得慌乱地找借口说那是因方才那儿落了只小虫,而许未焺却能无所顾忌地将他们一并拢在怀里——包括他。
那之后他嫉妒。
他嫉妒许未焺能够肆无忌惮地笑、能随心所欲地骑马射箭,嫉妒他无意中展现出的些许被爱意浇灌出的娇纵。
笑么?哪有人嫉妒别人会笑的?
然而他确乎是嫉妒许未焺能笑。因为那时每每他流露半分笑意,他的母妃就会瞪红了眼,怒喝他如今蘅秦颓势已摆在面前,他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白眼狼。”
她总会这么骂。
但好似魏盛熠他真真正正就是一匹白眼狼,不然怎么如今他母妃已经死了十余年,还有好些身边人追着他骂“白眼狼”。
骑马射箭更是他不敢期望的。
魏千平身子弱,骑马射箭是奢望,宫里人都心疼痛惜,而他不能骑马射箭则是因他体内混了蘅秦的血。
为什么?
因为蘅秦人擅长骑马射箭,也擅长杀魏人,他若是骑马射箭好了就会杀魏人,还会威胁魏千平的皇位,这么一来叫他骑马射箭当然是万万不能。
这般奇怪的道理却是对的,因为魏人大多都这么想,所以那是对的。
他母妃死后,他的处境更加艰难起来,然而比起半大的孩童,那些容貌沧桑的年长者似乎更难以过活些。
她母妃那信佛又良善的陪嫁侍女在自缢之前拉着他的手道:
“殿下,您听奴一句劝……把恨的、讨厌的东西都去喜欢、去爱罢,那样就不会痛苦了。苦海无边,如若折磨自我能叫那些人感到满足的话,自己不是也能得到宽慰的么?”
这般自欺欺人的歪理,听来真是可笑,可是魏盛熠没笑,他听了,他对许未焺的感情就是从那时开始变了味的。
嫉妒啊,那种渴望却不可得的空虚感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一般愈来愈烈,愈来愈痛。但是那侍女叫他以爱化恨,他便强逼着自己沉下心来。一开始,他没靠许未焺太近,总在不远不近处观望着,仰望着,像是佛前的信徒那般瞧着、瞧着,而后被世俗那么一搅和,心里的浓情就全部扭曲起来。
再后来,有一日宫里布了个好大的酒宴,宴请了朝臣名客,还请好几个师傅渡了几只画船供人玩赏。
朝臣与宫妃领着大小孩子皆去赏景玩乐,魏盛熠也跟着季徯秩他们去凑热闹,后来不知怎么被一些嫉恶如仇的大人盯上偷摸着给他推水里头去了。
这一推,当然为的是要他的命。
他不识水性,差点淹死,懂水性的宫人迟迟没来,尖叫与呼喊将那喜悦的气氛搅得一稀巴烂。
濒临窒息的痛苦叫他绝望,可他绝望之余竟又生了些释怀。虽然他的母妃待他不好,但当过往一切走马灯似的打眼前过,他还是觉着有些想她。
死便死了罢!他这么想着。然而一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手从水面上猛地向下一探,揪住了他的领口,野蛮地将他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那是许未焺。
他那方贫瘠的土壤终于开出了可怖的花,好似娇艳的牡丹撞上了难得的春末烈风雨,一番挣扎过后终于得了茎叶都被拧在一块儿怪异模样,扭曲至极却又带了些残红的美。
那就是他对许未焺的感情,嫉妒着,又爱慕着,那么的丑恶不堪又那么的漂亮稀罕。
他就是个疯子,疯子的爱理当是疯的,于是他恩将仇报——他好不容易养出的花怎么能叫他人剪了?许未焺烂也要同他烂在这儿。
马车本是悠悠地晃,不知何时却已稳稳停住了。魏盛熠舒开长睫,那棠梨眸子有些无力地朝一旁转了转。
“陛下您醒啦?该换轿乘啦!”一个太监猫着腰轻声细嗓。
“哦……”魏盛熠没叫人扶,自己抬手挡着雪上了轿。
宫人利落摆伞,起轿,那宫门像一张不见底的大嘴,终于将他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