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意清被魏尚泽又愁又喜地迎进了贤王府,然明媒正娶要走的冗礼太多,眼看那付溪策马就要赶回,魏尚泽一不做二不休,先将徐意清纳作了妾。
那之后,巽州的北风愈发寒凉。徐意清立在王府曲廊中望苍穹,想着这北风行过京都之时,恐怕更是凛冽彻骨。
***
魏·缱都
寅时未尽,烛火却因天光渐亮而逐渐黯淡。政事堂那扇檀色木门被外头一人推开,遽然涌进朔风阵阵。
里头折子和笔墨纸砚皆散乱,地上还睡了位连张毯子都不得的大人。他被那冷风打得蜷了腿脚,嘴里只还嚼着梦呓,弗如“荒唐”“万万不可”云云。
沈复念小臂上搭着个厚狐裘,见那人打颤却并不给他盖,仅略翘脚尖,抵住那中书侍郎的薄背,轻笑一声:“洛大人,昨夜又歇在此地了?当心着凉!”
那人还未醒,自然听不进他的体贴话儿。
然沈复念把他端量了半晌,在脚尖上力,猛然一踹,叫那中书侍郎洛仲哼唧一声便翻身睁了眼。沈复念气定神闲地把蹭上他衣裳的雪给拍了,也不待他清醒,只拱手躬身,说:
“洛大人,昨夜可安?”
那洛仲瞳子一缩,慌忙起身,哪知一个跨步不稳,险些同沈复念打了个胸厮撞。
沈复念温温将他扶稳,问:“梅大人不在此处么?”
洛仲轻摇脑袋:“慕实他心系家中父兄,再晚也必定要回府。”
“父兄么?”沈复念颔首伴之一笑,“他还当真是辛苦。”
洛仲觉没醒完,好一会儿都只立在原地,把手搭在后颈上嘟囔:“防冬灾,拨银子,钱,钱,钱……”
“洛大人,说什么呢?”沈复念将一肉包子递给他:“下官还未用过早点,想着这政事堂中兴许也有几个饥肠人儿,便多备了几份。您吃点罢,填填肚子。”
洛仲连连道谢,把包子接过了又说:“洛某先跑外头洗把脸去!”
沈复念朝他微微一哂,蹲身去收拾地上的奏折。他把那些东西略微扫了两眼,不禁失笑。
——那些奏章皆是权官们抱怨今载冬日过寒,上奏请求上调每月俸禄以支冬炭的。
沈复念虽不知魏盛熠那厮将国库里的银子用在了何处,可如今国库亏空人尽皆知,如今上奏要钱,与上奏请求加重十六州赋税有何区别?
“好一个趁火打劫呐!难怪那洛子安梦里都在念荒唐!”
洛仲片晌才神清气爽地回来,彼时沈复念已边吃包子边批起了奏章。那人余光罩住他的影子,登时便将热乎乎的包子抛过来,问他:
“洛大人,您可听闻那薛止道在北疆反水了么?他还真是个胆大包天的,遇国难不思与北疆他营诸将同仇敌忾,共御外敌也就罢了,还欲南下争抢帝位,给魏家换姓!——这事您怎么看?”
沈复念说得云淡风轻,晶莹剔透的肉馅在齿牙磨动间与白皙细腻的包子皮揉搅在了一块儿。
沈复念的吃相很好,得体却又不过分拘谨,叫人瞧着也胃口大开,可那模样却叫洛仲生了丝莫名的惶恐,好似那有些尖的皓齿正嚼着他自个的皮肉。
手中攥着的包子在洛仲恍惚之中掉落在地,他愣了一愣,旋即赶忙曲腿去捡。像是怕沈复念责备,他把包子皮在手间拍着滚了滚,便赶忙嗷呜张口咬了。
他仰头起身时,差点撞上沈复念新递的新包子。原来那沈复念垂一直垂眸于奏章,再加上眼睛不好,根本没功夫分神关心他,只知他弄掉了吃食。
沈复念见他好长时间没接包子,这才掀睫看他。四目相对,在沈复念颦眉一句脏还没脱口,那洛仲抢先红着脸儿说:
“无妨!——沈大人,近来百官纠察,可还顺利?”
“顺利么?算顺利的罢!下官将那些个吃了百姓的肉只知吐骨头的坏大人都给揪出来了,只是想着要将他们关进屋中的话,只怕能上朝之人屈指可数,索性收了他们些银子填咱们魏家那空荡荡的府库!——洛大人,下官适才问您,您是如何看待薛止道的,您还没回答。”
“这、此事还未知真假,洛某不敢妄下定语。”那包子被洛仲含得软了,轻易便顺着他的喉滑了下去。
“您这般犹疑,梅大人却像是很确信。”沈复念将手收回去,仔细将那些个批过红的折子捆起来。
洛仲同梅观真交情不浅,这会儿闻言不由自主地替那人开脱:“兴许是因薛侯金光掠月的名声响亮,目前缱都封城消息闭塞,慕实他也是为了不叫那么个活菩萨蒙受不白之冤!”
沈复念点点头,说:“不过来日那薛侯若是领兵直指缱都城门,到那时候,洛大人可别莫要再说什么他是为了救国而来!”
洛仲略有迟疑,终还是把头给点了。他走至氍毹上头坐,将手中包子掰成一小块喂进嘴里。由于他两手开工,故而只能将折子摊在案上,伸着脖子慢慢瞧。
沈复念觑见了,问他怎么这么个吃法。洛仲憨厚一笑,说:
“沈大人见笑,洛某幼时常与家姊相伴,那时不过是个黄毛小子,胃口小,一个包子吃不完,多半时候是与家姊分着吃。洛某贪玩,若是掰作两半,没吃两口铁定要扔地上去,索性由家姊拿着,掰来喂我……渐渐地便养了这么个习惯。”
“大人同洛皇后倒是姊弟情深。”沈复念将折子翻了个面,又说,“洛皇后及景闻皇子失去踪影已久,此事对您来说定是难以释怀的千悲万痛。”
洛仲面容浮现了些悲恸,只轻轻嚼着口中鲜美的肉馅,说:“洛某人是个‘死要见尸’的!说来不怕您笑话,洛某至今不信阿姊及侄儿已殁,自然从未为此伤神!”
“这么想倒是好,若是随意哭坟,还怕给那二位招来些脏东西!”
洛仲笑了笑,说:“多谢沈大人谅解!”
沈复念微微点头,忽而又皱起眉头看向洛仲。他已服了药,可今儿眼睛依旧很坏,可他瞧人时那点偏移,倒更衬得他眼神朦胧楚楚。
沈复念道:“要下官说啊。景闻皇子若是回来了,那还有他薛止道什么事啊?只怕那薛止道来日得了景闻皇子行踪,会挖地三尺将景闻皇子找出来,杀了一了百了!”
屋外北风停了好些时候,这会儿霍然发力,吹得洛仲乌发四散。那人这才意识到自个还未束冠带帽,他于是赶忙伸手把头发胡乱抓了抓。那沈复念给他倒了杯茶,说:
“瞧您这模样,不知束发法子罢?”
沈复念说着自袖袋里取出把梅木半月梳,同他招手道:“来、您到下官跟前坐着,下官亲自伺候您!从前下官与胞兄总是相帮梳头,下官的手可巧,保准好看,您就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
洛仲脸皮薄,闻言只更羞了。他顶着一张柿子脸儿,慌里慌张地摆手,推辞说:“这、这怎么行?”
“嗐您就当是给下官个机会,练练手!”
洛仲虽说惴惴不安,末了还是含着那厚薄适中的包子皮,背身跪坐在了沈复念靴前。
梳齿很细,梳发时总是卡,沈复念不由得笑起来:“大人这头发打了不少结,下官兄长很在意这些小事,又爱脸又爱发的,每每梳过像是摸着了丝绸一段。我时常闹他,说他比家母还更像个女儿家!”
洛仲僵直的双肩在沈复念的玩笑间,渐渐地软了下去,他道:“常安侯还在缱都的时候,可谓是恪尽职守,那会叫百官闻风丧胆的可不是话本当中生了吊诡模样的恶鬼,而是那位桃花大将军。如今那位虽离了缱都,余威仍在,就好比您如今虽已不再监察四疆,但是沈御史的名声在外,不可轻易抹消。”
沈复念轻笑一声,自嘲地说:“洛大人,你可知我手上这齿缝再细些便可梳出虱子么?好在您头上干净,不必捉虱子。——下官只恨当年齿缝大如隔川,叫薛止道那只大虱子轻易溜去!”
“这、咱们不是说那事还没有定论嘛!”
沈复念将笑意咬在嘴角,正打算回应洛仲两三句,厚重木门闷闷一响唐突地打断了其言。
门被推开之际,一支玉发簪霍然穿过盘起的枯发,定住了发冠。沈复念双手扶住洛仲的肩头,冲那立在门外的梅观真笑道:
“梅大人,您今儿来得好生早!”
梅观真陡然将眼眯起,说:“这话不该由梅某人同您二位说才是吗?”
“哦。”沈复念权当听不着他那不快的调子,只又掏出一包子,问他,“梅大人,吃包子吗?”
***
散值后,洛仲被梅观真拉去梅府用哺食。一路上洛仲嚷嚷着不能空手而去,梅观真虽笑他见外,见他神情惶恐,只得提了建议。
洛仲于是照着他话到庚辰大街的酒楼里买了只烤鸭和几壶美酒,又用油纸包严实了,这才安心下来。
梅岭章早坐在了饭桌前,此刻正呆呆摩挲着木轮椅粗糙的扶手。他听闻二人回府的声音,赶忙回神将手衣套上,以遮掩断指之处丑陋的疤痕。
梅观真早褪了在政事堂那般肃面,待他笑着将洛仲摁坐于椅后,便殷勤地跑去给他俩舀饭,只还将那些个饱满米粒狠命往碗底压了压,给那二人盛了满当当俩大碗。
“慕实,别忙活了,将这些杂活交给下人做便是,你快些过来坐!”梅岭章温声唤他。
那人“欸”了声,依旧忙忙碌碌地到处跑。一会儿又给他兄长寻了张毯子来盖腿,一会儿又燃了俩手炉来给他二人捧。
梅岭章无奈地吁气,只还浅浅一笑,同洛仲道:“慕实就喜欢瞎忙活!叫阿仲见笑了!”
“峦文兄言重了,愚弟与你们相识已有好些年,慕实这性子是怎么瞧怎么招人喜欢!”洛仲说着游目满桌鲜美,不由得垂头叹息,道,“洛家好歹是缱都九家之一,愚弟就拎了那般陋物来做客,实在是不该!唉——”
梅岭章安抚他,说:“是我二人要强拉你来府中做客,你倒还是被迫的,怎能要求你送礼来孝敬我们?”
洛仲眼底有了笑,只是他把筷子戳在唇上,笑容渐渐淡了。他思虑良久才开口:“峦文兄,沈大人今早同我论及了薛侯。”
院中的玉兰枝砌起高雪,其间寒意似乎穿过窗子扑在了人身。梅峦文适才漾笑的嘴角稍稍平了些,他故作轻松地问:“那位大人说了些什么呢?”
“他道薛侯爷来日若是称帝,必然不会容忍景闻的存在。”
“不会吗?”梅岭章似笑非笑,“如若薛侯爷称帝,来日太子也该是那小侯爷薛昭枝,他为难魏家的儿子做什么?”
“啊……确乎是如此。”洛仲局促地搓起手来,随之赔上一点僵笑。
外头木枝结了莹莹雾凇,梅岭章面上也似乎被朔风给冻结,他正色说:“阿仲可知近来阳北道传出消息,那位北疆名剑客江临言乃隆振太子的儿子?”
洛仲遽然一怔,只回道:“不曾。”
“那么阿仲你听来可觉着动摇么?”
洛仲没回答,仅仅抽了块帕子擦手上拎烤鸭时沾上的肥油,然他垂头擦了半晌,迟迟不见抬头。
梅岭章褪了左手手衣,吩咐下人端来一盆玫瑰露,不由分说便拉着洛仲的手没入其中,说:
“薛侯爷何曾滥杀无辜?倒是他江临言今春坎州剿匪,为绝后患,匪山上下没留一个活口,走的正是当年温剿匪的路子!阿仲,你觉着他若称帝,可会放过景闻皇子吗?”
温烫的玫瑰露包裹着二人的手,洛仲仍旧定定坐着,不回答。
梅岭章见状又苦口婆心道:“这样残虐无道的武人当上皇帝,便是四面雷池,来日既要苦官儿,又要苦百姓,没人能安生!古往今来,帝位之上变了多少姓,不过是叫我辈亲眼瞧一回罢了,何必这般的皆魂飞胆颤?更何况那人还是人尽皆知的活菩萨!”
洛仲抽手出盆,忙忙抓住适才拭手的巾帕。
前些日子梅氏二人总于他跟前提及薛止道时他便生了疑心,可未曾想今日他二人竟会如此理直气壮地将改家换姓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言出。
洛仲拍桌起身,吃吃地说:“峦文兄,愚弟忽感不适,今儿只怕得提先告辞了!”
梅观真端菜汤过来时,那洛仲前脚已跨出来门槛。洛仲见那人诧异地把他打量,只能晃晃脑袋,说:“慕实……我、我,你别留我!!”
***
梅观真入屋后眉头锁作一团,道:“兄长,阿仲他……”
“不急,他是个晓事的。”梅岭章拢袖舀汤,道:“若问他要守住魏家天下,还是保住他洛家,是要大义还是私情。他义薄云天,想到最后,还是会选魏家。”
梅观真听了他话,更是着急。梅岭章却不紧不慢地抿了口汤,又夹了一筷咸甜皆具的腊味合蒸。
他将腊肉置于唇前吹了一吹,说:“可我根本不是要他在大家与小家之中抉择。今朝利于百姓和利于他洛家者皆为薛家,而非魏姓。”
梅观真用桌腿磨着靴头,恹恹说:“我忧心阿仲他觉着江临言可为明君,而认你我为失了良心之逆臣!”
“慕实,不可再说丧气话!我再怎么添油加醋,那底料是肉是菜也改不得。”梅岭章轻轻拍了拍他庶弟的面颊,道,“江临言他尚武,他不识文,硬捧流氓上帝位,就如扶上了第二个魏盛熠,这天下又该动荡不定!我骗了阿仲他么?江临言所行之事,举世有目共睹。”
“慕实受教。”梅观真抿唇垂下头来。
“政事堂里走了常之安那硬骨头,接下来便看你这株玉兰和我这瘸子要如何同那沈半瞎斗了!”
梅岭章咽下口中暗红腊肉,只盯住了院中一树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