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令牌后,喻戟策马回府,着手准备出使余国需向上呈递的文书去了,又留下了季徯秩与宋诀陵二人。
上次俩人吃了亏,这次学机灵了,没再骑着马来。
但为免车马搜查误事儿,他俩便都唤人将车停在了城门之外。这酒楼距城门可有着好些距离,此般二人又得同行一段路。
眼瞧着面前车马不绝,二人只好于原地驻足。
二人无言一路,眼下又走不了,等得烦了,宋诀陵就先开了口,“今日见识了侯爷勾人的本事儿,实在是令在下大开眼界。别人吃酒入腹,您倒好,专喂给衣裳吃呢!”
“哈……有心人瞧上去自然觉得开眼界。”季徯秩笑着将耳边碎发往耳后别了别,“不过还得是有心人才瞧得出。像阿戟这种单纯的,只觉得我是人傻心粗呢!”
“你二爷就是有心,怎么了?佛门清净能养出侯爷这般多情种,烟花柳巷还养不出个有心人来了?”宋诀陵自嘲道。
季徯秩闻言也笑。
“你有几分把握,皇上会让我们离营?”宋诀陵垂眸瞧着地面,跺了跺靴上土,又道,“他就不怕你叛逃余国或是搬余国兵来砸他自个儿的脚?”
“你当人人是你,疑神疑鬼?我和阿戟没求过陛下几次,我俩若开口求他,那件事儿若非逆了他的愿,多半会成。”季徯秩笑道,“陛下惧的从来不是我会生二心,而是忧心我哪天被什么坏东西给害死咯!好比二爷您这种,整日张牙舞爪的。”
“我坏,你太子哥哥可好!”面前车马渐疏,宋诀陵朝前迈了几个大步,“快些跟上来罢!小心那梁尘冲出来拉你同归于尽。”
“梁大人要拉怎么都该拉二爷您这种骗人感情的罢?”季徯秩在后面跟着,嘴里突然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许家那婚事……”
“婚期又推迟了……付大小姐那病才好不久,又染了风寒。”宋诀陵没回头,轻道,“恐怕病愈后,还要调养好些阵子,怕是连今年的吉日都赶不上了。本不是多病的人儿,怎么碰上冲喜的好事却又这般弱不禁风起来……”
“是么……如此付姐姐可是受罪不少,阿焺可又要伤心咯!”季徯秩苦笑道,“他小子恋慕付姐姐那么多年,好容易熬来婚书,如今却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算什么……付溪才是真惨,又喜又悲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笑?”
“他心里就没有能配得上他妹的,婚期推迟他可乐呵!”
“都这样。陛下也可疼逢宜公主了!”季徯秩莞尔道。
“陛下,陛下,陛下!你也忒痴情!再喜欢,也不懂藏着掖着点儿?把那人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说,也不怕掉脑袋!”宋诀陵步子迈得更急了,似是不想再听,“人就一个脑袋,上了刑场咔噔一下便没了。你不怕,我怕,成么?”
“生什么气?”季徯秩仍旧喋喋道,“前些年,先皇想把逢宜公主指给您,可把人吓了一跳。不过你倒不识好歹,难得一个结皇亲的机会,您竟敢抗旨不从……”
“喔!‘树有生疤长结,人有头疼脑热’,听侯爷意思是不让我生病了?吉日误了又不是我的错!正好你那太子哥哥也舍不得逢宜公主,到最后那婚约可不是被他亲手给解了?”宋诀陵冷笑道,伸手将季徯秩从身后揽了过来,“不过先皇安的什么心你不懂?他想断了我入朝为官的路,把我锁在京城那公主府里头,让我永远都飞不出这缱都,做梦!”
“直接说实话不好么,绕这么大的弯子作什么?您若真想成亲,就二爷您这身量,哪个没长眼的病敢缠上您?”季徯秩伸手将宋诀陵放在他肩上的手挪开,“不过……就凭二爷您在外那响亮名声,换做是我,若愿把我妹妹托付给您也就怪了!”
“侯爷说话可好听!”宋诀陵笑笑,手上又使了使力,“那咱俩一个‘衣冠狗彘’,一个‘祸水侯爷’可不配么?”
“哪里配了?”季徯秩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您这说的什么话?禽兽也能配人?”
宋诀陵头一歪,笑得纯良,“我就喜欢开先例。”
“我不情愿。”季徯秩淡道,“季家会绝后的。”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宋诀陵咧嘴笑着,“不过我爹可凶,不如我俩来个私奔,远走高飞?”
“我猜猜,远走去哪,去鼎州寻死罢?”季徯秩那双勾人眼笑得弯似月,“您那眼若非开了光,怎么会瞧上我?毕竟狗眼看人低嘛!”
宋诀陵握着他那折扇便要去敲季徯秩,“嗯?就跟侯爷别了这么几天,还学会骂人了?一句也就罢了,还说个不停,这是堵不住了?”
“倚仗二爷,如今有恃无恐了。”
“我看你是懒得逢场作戏了。”宋诀陵松了他的肩,摸着了他的手,“走罢!”
“我何德何能,能牵二爷的手?”
“你二爷大度,你就受着罢!”宋诀陵大步朝前迈去。
不过没走几步,两人的手都有些烫,宋诀陵便松了季徯秩的手,各走各的了。
到了那两架马车旁,也就各上各车,各回各家。
然而不知季家家仆跟季徯秩说了些什么,季徯秩一点儿不见外地掀开宋诀陵车的帘子。
那驾车的栾壹见是他公子榻上的美人侯爷,便没敢拦。
宋诀陵起先还在车里闭目养神,整个人坐得像一尊佛。听到有人进来,也不动丝毫。
“二爷心宽。”季徯秩笑道,“若我是个刺客,不知是谁先死?”
“知道是你,才这样。栾壹可还在外头呢,他可不是个废人。”宋诀陵舒开凤目,平静地瞧着他,抛却一身流氓气,有几分阡陌间瞧不见的矜贵与被压抑下的张扬,“况溟,说罢,你来有何事?”
没有阴阳怪气唤他一声“侯爷”,也没有用甜腻的口气黏出一声“阿溟”。
季徯秩愣了愣,觉着那“况溟”二字被从宋诀陵唇舌间推出时是那样清脆好听。
“林大人他怎会被贬到了平州?皇上好容易寻得一个犯颜敢谏的骨鲠之臣,更何况他还出身草野。”季徯秩调整坐姿,理着衣裳,“权臣再闹,皇上也不该不明事理。”
“你若信他,便需信他自有打算。他这么多年一直没用耽之,恐怕也自有其理。”宋诀陵道,“这下俩才子齐聚平州,你我只管看着就是。对了,让你问柳师叔的那些事儿,你……”
“都办好了。”季徯秩瞧着窗外飞去的花草,听着马蹄踏地,吹着风,顿了顿又道,“没过多久,明素便要到这儿了罢?”
“稷州有什么好查?他这监察御史不出一月便该走了。”宋诀陵瞧见季徯秩颈上的细汗,将折扇抛给了季徯秩,“天热,借你扇风。”
“明素到这儿的时候,若无意外,你我应在余国了罢?”季徯秩笑着展开扇,“可惜了,许久未见,我还想瞧瞧他的脸呢。”
沈复念,字明素。
“侯爷,真是单纯的可以……今非昔比,也就只有你还揣着这心思了。”宋诀陵淡淡瞥了他一眼,“如今见着监察御史有几个官能欢喜?清官都怕被他无故参上几折。如今沈家双子一人是北衙大将军,一人是监察御史,更别提他们那正当着刑部尚书的爹。不过皇上此般将九家中最弱的那沈家扶了起来,可让当年那差点没入赘颜家的沈印好威风,如今沈家恐怕就差把得意二字做成匾,挂府前招摇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伸过来为他扇风的扇子转了方向,推了回去,又道:
“不过吃太开可不是什么好事,在这魏九家中,还有多少人窥伺着要分一杯羹。沈家至今还没人去碰,一来是因他们没傍上皇亲国戚,终还是差点儿火候。二来估摸是其余八家瞧着他们还有些用处……”
“二爷此言差矣,谁说只有攀上皇亲国戚才有人妒?北衙大将军这是多大的分量?”季徯秩抿唇又是一笑,“再说,颜阳雪这一大理寺卿处处被他姑父沈大人压着一头,少年意气都快被消磨没了,心里憋屈得很,这口气颜家如何咽得下?”
“那又如何?颜、沈二家自当年沈印联姻以来就是同船蚂蚱,如今六扇门已被这二家占去了两职,沈复念就是照着他父亲画的路,朝御史大夫一职走的。来日若真顺了他们的意,这魏家能否‘明镜高悬’可都握在他们手上了!哪里还管颜阳雪一人的心思?”宋诀陵顿了一顿,“倒是向来和沈家不对付的史家要急跳脚了罢?獬豸向来是瞧不上狐狸的。”
“瞧您这话说的,除史家外其他缱都八家,哪家能和那高节清风的史家对付?人家可一个都瞧不上啊!不过难得人家肯高看二爷您一眼,你又不识好歹了罢?听闻您死不肯赏脸,把宋大将军气得够呛。”季徯秩笑道。
“何止是气?几棍子差点没把你二爷我打死。”
季徯秩那眼笑得更弯了,道:“缘何不答应?史三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窈窕淑女,如此佳人,过了这村哪还有这店?宋大人总不会还有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1】’的难忘之人罢?”
“可不是么?偏要我说出来,侯爷不害臊?”宋诀陵那双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季徯秩,笑道,“怎么?侯爷是忘了你我曾互为枕边人么?”
季徯秩见不慎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便匆匆改了口,“史家在刀尖上走,到底不如洛家路宽来得平稳来得顺遂罢?阿仲前阵子还升了中书侍郎。”
“洛仲还年轻,虽有能有才,倒还不至于连升官阶,二十有五便作了中书侍郎,应是借了他阿姊的运。”宋诀陵静静凝视着季徯秩的侧脸,从他手上扇飘出的风轻抚着他自个的发,“圣上此举给足了洛家面子。”
“圣上识人有度。”
“这倒是,但洛家日后不免要受苦,”宋诀陵用眼描着季徯秩的轮廓,“总会有人会拦着他家路的,就比如许家。许家几代出了多少皇后!若非今朝许家没有嫡女,甚至连个沾血的庶女都没有,许太后怎会让洛氏一路平顺地从太子妃当上了皇后?至于如何给洛家泼冷水,你盯着洛仲来日婚配之人,总能瞧出一二。”
宋诀陵见季徯秩转过脸来,便从容挪开视线,又道:
“且不论哪家得意,歧王如今可安静。”
“本就是安静的人儿,怎能分府后一下便躁了起来?”季徯秩驳道。
“我不信。”宋诀陵道,“撇开那蘅秦血不说,朝堂上他一手习武留下的茧以及结实的肌肉,谁看不出来他一身的功夫?还要装不善武艺,估摸也就只能用来骗骗你和许侍卫了……先皇可讨厌他,你怎么不因乌及屋了?”
“这什么话……先皇瞧着也不怎么喜欢二爷您呐。”
“这么说……你喜欢?”宋诀陵将身子往他那边斜,“承蒙侯爷垂青。”
季徯秩往窗那侧靠,“那可不一定,我没准真就因乌及屋了呢?”
“躲什么?”宋诀陵伸手握他的肩,薄唇勾着,“不好意思了?”
“不是。”季徯秩满脸戏谑,笑道,“这不是怕您轻薄了我么?您以前还说我像个娘娘……”
“真把我当禽兽呢?”
“把你当二爷伺候着呢!不过嘛……无毒不丈夫的讹语想必您也听过。”
“我说一句,你能顶上十句!”
“应谢二爷谦让。”
“谁让着你了,嫌你吵呢!”
“还当二爷夸我伶俐。”
“今个儿我还真不想同你侃天侃地,只想拿布堵住你的嘴。”宋诀陵见季徯秩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叹了声气。
“二爷温柔了罢?阿戟以前都道要拿绣花针把我的嘴缝上呢!”
“这法子好!喻将军聪明!”宋诀陵笑笑,又将眼帘阖上,缓声道,“侯爷,避了我不少话……”
季徯秩像是知道躲不开,笑道:“二爷耳尖。”
“魏盛熠一个贱种,也值得你三番两次的跟我争?”
“二爷,我不愿同您吵,但您也让让我成么?”季徯秩抿了抿唇,“您是鼎州人,看不起歧王,我拦不了。但我从不以血鉴人,我不知蘅秦所作所为与一个在魏长大的人有何干系?你们何苦逼一个无辜之人赎罪?”
“你顾念人家,”宋诀陵笑道,“来日人家可未必认你!若魏盛熠当了皇帝,你能保证他不与蘅秦沆瀣一气?”
“宋将军!”季徯秩将那扇“啪”地合上,“您又从何得知他会当这王?”
“又急了?”宋诀陵伸手从扇尖攀到了季徯秩手上,“你看着罢,看他会不会坐上那万岁爷的位子。”
“说就说,老动手做什么?”季徯秩垂眸看着他的手,将扇子松开,“二爷这是讨扇还是讨人?”
“瞧不出来?”宋诀陵手指灵巧地钻入他的袖间,“看来是我做的还不够。”
“还好我是男子,”季徯秩被他指尖烫着了,没忍住往回缩了缩手,“不然可要去衙门告您毁了我清白。”
“这有什么?你告了,我便把你娶了。”宋诀陵捕着了他那一刹那闪现出的惊慌,抬眸想去寻时,只迎上季徯秩那平静的眼神。纵然季徯秩有双含情目,但与他相处久了便知,若他没在里面盛半缕情,那双眼再勾人,瞧上去也有几分冷冽。
宋诀陵忽觉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遗憾?失落?不甘?埋怨?
反正不舒服。
宋诀陵没多言,将他的袖掀开来,瞧见了他那白玉般的臂。那臂上仔细瞧才有些小疤,当时那狰狞的伤口已没了痕迹。
“当时没伤着筋罢?”
“这时才问,二爷那时干什么吃的?”季徯秩笑道。
“那夜说了次日要瞧,结果给忘了……”宋诀陵淡道,“如今补上。”
“没伤着,没伤着……”季徯秩道,“二爷可别琢磨咯!”
“怎么了?给你瞧伤,好似我要怎么了你似的?”宋诀陵心里本就有些不爽,道,“烦着呢,可不许再说话!”
“哪有二爷您这样的大夫?”
“那是你见得少了,再说我还没摸透呢。”宋诀陵此时是真的只想瞧瞧季徯秩筋骨有没有断,怕季徯秩逞强惯了,熬成大病。
“我们那儿把您这种人唤作……”
“什么?”
“阎王殿里开染坊。”
色鬼。
“噗——呕——”
栾壹在前方驱马,忍笑忍得好辛苦,结果听到季徯秩那话硬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为遮掩便转了个音,谁料听来更奇怪了,像是他笑吐了般。
栾壹急得冷汗直流,但终究是没逃过宋诀陵与季徯秩这两人的耳朵。
“看看,二爷!您浑话说多了,您家近侍都听不下去了。”
宋诀陵冷笑道:
“栾壹,好笑罢?一会儿来屋里笑给你家主子听。”
栾壹开始装起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