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坎州
江沈二人眼里拢住的松柏青灰愈发浓了起来。
他们一步步探进林深处,只是叫沈长思惊奇的是,这一路行来他竟不似先前那般险些被各式各样的隐秘机关射成筛子。
江临言沉着地领着他往前走,一步不停,神情却安逸得像是登山仙游来了。
沈长思惯常套一身八面玲珑的衣裳,好多想说的话不知该说不说就都憋在心里,可这到底瞒不住他师父。只见他还没张口,他师父先来了个先发制人。
他问沈长思:“乖徒,你到底要说不说?”
沈长思见江临言开口问了,索性说了,道:“师父,这林间机关何其多,您怎能一个不中?”
“想知道啊?”江临言咧嘴笑勾指要他过来,而后隐秘地附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道,“我呀——卜、卦、算、的。”
沈长思喉间登时没了声,而江临言像是瞧不见他徒弟面色有多难看,见那人眸光打来还炫耀似地把自个儿手上用来把玩的杯珓朝他晃了晃。
江临言正逗着他徒弟,忽然就停了步子。雪松间倏然窜出十五六人来,那些山匪没蒙脸,长相各异,既有生了粗犷北疆貌的,亦有素淡些的南疆脸儿。只是他们模样虽不相近,此刻却齐刷刷冲他俩举着刀,还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沈长思眼睛尖,借着斑驳闪着的日光,算出不远处还有约莫四五个拉着弓的。他略微琢磨,来人虽多,但有他师父在,胜算无九也八。若是要动手,不出少半个时辰就能解决。
他与他师父背靠背立着,他正想问江临言如何打算,哪知他师父打得过打不过他也不管,还不待那群人催,他便先识趣地蹲下把剑卸了,眼尾颤着些笑,道:
“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那群山匪里边领头的,紫面虬髯,只见他将刀伸得更近了些,粗声粗气道:
“呸!谁和你这装神弄鬼的是一路子的!”
“装神弄鬼的?谁?”沈长思诧异地回身打量了他身后那吊着风水扇的逍遥人儿一眼,只默默把视线给收了回去,“装神弄鬼么?好像也并非全无道理……原来是习以为常作弄人。”
江临言眸光深深,并不说话。
沈长思见那刀光耀人眼,不由得将藏在袖下的手攥成了拳。眼见那包围圈一缩再缩,十余个刀尖就快要刺着他们的衣裳,他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袖里的软剑近乎要落在掌心。
江临言察觉他动静,伸手攥住了他的臂不动声色地把软剑给推了回去,还朝向那髯胡汉子眯眼笑道:“鄙人启州剑客江临言,特来此地拜会诸位绿林好汉。”
“江临言?!”那些拿着刀的山匪错愕地停了步子。
倒是那虬髯汉子屹立不动,张嘴骂道:“狗屁!老子瞧你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儿。皮白肉嫩的,今儿又是揭了官府的哪个榜,要来取老子的脑袋?!”
“爷,您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我二人打定主意要上山已有好些日子,奈何被山脚下扎着的兵营给拦住了好些时日。今儿不知那兵营里头闹了什么事,竟连夜搬走了……您这山机关遍地,也得亏是我才能走到这儿来。我替您试了,就凭您这儿的机关,那些官府的杂碎万万进不来!我们不过想要与您同伍的俩乡民罢了。”
“乡民?老子从未见过哪个乡民整日提着这般好剑到处晃荡的!更何况,”那汉子踩住了江临言抛在地上的那把剑,“你还道你是江临言!”
“鄙人为江临言又如何?常居乡里可不就是乡民。”
“呸!什么乡民!老子最瞧不起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还以为自己是何等不随流俗,潇洒自由,杀起人来却比我们这些驮着匪盗之名之人的心还要更硬,见了权钱还不是被勾得走不动路!”
“爷,这世上之人何其多,并非人人皆是那受朝廷招安的温——那剿匪无度,杀红了眼的温!鄙人是万万不敢欺瞒您……诚如您所言,如今官府如若仍有意要捉拿您这些好汉,那么鄙人多少能祝您一臂之力。”
“老子如何能知你是助老子,还是助官府害老子!”那山匪拿脚勾起他的剑叫他接了,“你接我几招!”
“请——”
江临言后退半步贴紧沈长思的后背,接下去只听那汉子一声低吼:“看老子不先破了你乱穿的剑客皮囊。”
那人说着一击猛攻,原是打着要砍下江临言半只手臂的念想的,哪知那江临言从从容容,倒是防得很快。双刃相接,“砰”的一声,他五脏六腑都宛若被塞进大钟里头震了几回,叫他头脑一阵又一阵地发晕。
那汉子含住口中血,用了死力去将刀往下压。可那江临言稳如泰山,竟叫他一寸也挪不动,手都险些要握不住刀柄。
这林间寒风重,时不时刮来一阵大风,将松柏上头的雪簌簌抖落,压在人的衣发上边。偶尔会有几团落在那相接的刀刃上,又被猛然震开,溅进人的眼里。
这虬髯汉子见自己打不过一风水先生,气得面红耳赤,收回刀来又是乱砍一通,哪知还是砍不着人。他愈发急躁起来,近乎红了眼。
二人站在雪中拼刀剑,打得汗流浃背,头脑发昏,到后来江临言什么时候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的,他都不知道了。
刀锋近乎挨住了脖颈上的皮肉,稍稍一用力他那地儿可就要渗出血来。他连唾沫都不敢咽,生怕江临言一个猛劲,真把他喉咙给割破了。
可是江临言到底没动手,只是收了剑,道:“鄙人虽为江湖中人,却不是那杀人如麻的温。”
他把温剿匪的功绩描黑说是杀人如麻,话中意已然可见一斑,不知那汉子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痴,他骂道:
“闭嘴!谁准你提那天杀的狗东西?!”
江临言低了头,恭恭顺顺地做了个揖,又道:
“爷,鄙人曾与那温较量过几招,三胜两败。若是您准我二人入寨,待到那温卷土重来之日,鄙人拼死也会帮您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江临言把话说得很漂亮,叫那汉子不由得动摇起来他见那人神色,难得把眉蹙了起来,仍旧作揖,道:
“爷,我二人前来投诚实乃诚心诚意,与其继续留在那姓魏的秦贼手下窝囊一辈子,还不如快些上山和大哥们一块儿当绿林好汉!叫那魏盛熠伸手管不着!”
那虬髯汉子见江临言放他一马,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儿,思索道,如今他带的人皆不是那道士的对手,还不知那道士身后的小子武艺如何……这人奇人一个,不如将他领回寨子再由大哥他们定夺。大哥要想留着也好,他是真想要温死无全尸,可就算大哥不想要他,寨子里武艺高强的也不在少数,这臭道士再厉害也比不得人多力强。
要杀要剐,全听大哥们的意思罢!
“我带你们走,你们也得听我话!”他说着拿出俩布蒙了他们的眼,又拉来几条粗麻绳把二人的手绑在了身后,“跟着我走!”
那虬髯汉子粗手大脚的,倒是心细。这儿的山路不好走,碎石多,路又不平,那人虽是领着他们走,却一步几回头,还多次叮嘱那些小的把他二人给扶稳了。
他们被人牵着,马不停蹄地赶了快四个时辰才到山寨。那寨子里边房屋皆是用竹木搭的,横平竖直地砌得很高,除了一栋矮竹屋,余下的再低也有两层半。那二人被领着进来时,有不少人站在高楼朝下望,也有的站在道旁拿眼睛斜瞟他俩。少的老的,目光黑黝黝,眼神皆算不得和善。
那汉子走在前边,头也不回道:“你俩也甭觉着他们待人不和气,魏一十六年那温剿匪,杀的就是这么些人的爹、儿子……他们今儿不待见外人是应该的。日后你们要真留寨子里了,他们渐渐地也会拿你们当自家人的。”
虬髯汉子走着,身旁突然靠上来个人。那人拿手挡着嘴附在那汉子耳边,不知在跟汉子说了些什么,眼睛倒是一直瞟着江临言。
江临言对他笑笑,那人又把眼睛慌里慌张地挪开了。虬髯汉子把那人招呼走后,也打量了江临言好多眼,江临言不知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没多想。
“那温他……”沈长思默默开口,不知是想问什么,话说到一半又默默住了嘴。
那汉子哼出一声来,道:“先前我们那寨子扎得没那么深,就在方才我们途径的那座山上,可不是浅得很!那天杀的半夜提着剑来的,燃了个火把,一进来就是乱砍乱杀,把我们的屋子带着积粮全烧了个精光……留在那儿和他硬碰硬的基本上全死光了,剩下的躲在山林了不吃不喝两三天才敢出来……你二人方才抹了我的脖子,算我欠你们个人情!但一会儿若我刁难你二人,你俩也就默默受着,莫多问,总之是不是要害你们。”
那汉子念着,将他们带到了个竹屋前边。这是这寨子里独一的矮竹屋。那领头汉子抬手草草抹了抹额上汗,这才敲了敲门:“二哥!我回来了。”
“进来罢。”
这汉子先把江沈二人推进屋里,自己在门口堵着寒风,而后一个闪身,将那冬寒全关在了外头。
屋里那人声音粗哑,听来像个老翁,可江沈二人进去瞧见的却是个卧在罗汉床上的纤弱之人,那人的双眼被用一块黑布蒙上,墨发散着披在身上。若非那人被虬髯汉子唤作“二哥”,他们恐怕还说不出那人为雄凤或雌凰。
“你今儿怎回来得这般的早?可是外头又出了什么事?”
“二哥,我在外边碰着俩良民,”那汉子说着瞥了江临言二人一眼,“嚷嚷着要上山。”
“他二人是破了外头几层关?怎能叫你碰见?”那人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查过没有?可是官府的走狗吗?”
“那人……那人自称江临言。”
“江临言?”床上人拧起眉来,思虑半晌才道,“江湖中人尤喜四海为家,他浪迹天涯已久,从未有过定居之言,来这儿干什么?怕不是想仿效温狗,借剿匪名头,以求朝廷招安!”
“这……这我也不清楚……”那虬髯汉子扁扁嘴。
“那二人此刻在何处?”
虬髯汉子挠了挠头,稍有迟疑,这才道:“二哥,他们现在正跪在您跟前呢!”
“绑着了?”床上人倒是泰然,“方才你进门,足音混乱,我便料想你是把什么人给带进来了,就是不知是俩外人。”
“那绳子绑得严实着呢!”那虬髯汉子好像怕他哥不信似的,对着江临言的后背便是一脚,将靴上雪和着土尽数蹭在了那人的道袍之上。叫他惊奇的是,他不过出其不意的一踹,那道士竟然纹丝未动。
“少动粗,如若那二位真是诚心求和,你这般不是害人吗?我这眼睛妨事,帮不上什么大忙,待我问上几句,你就把他二人带去给大哥他瞧罢!”他把话说慢了些,嗓音听来更是哑得出奇,“你把绳子捆严了,把门带上出去,留他二人和我呆着。”
虬髯汉子识趣地出了门,只留那被绑得动弹不得的二人跪在地上瞪着眼瞧那瞎子。
江临言忽然扭头瞧了沈长思一眼,那里头带着的狡黠笑意直叫沈长思不寒而栗。
他未尝苦果先求情,轻声道:
“师父,你就放过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