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雪深,洋洋洒洒的雪粉将山道都给铺严实了。
官爷们吃饱喝足也就各回各帐,吹灯歇了下去,在外头打着灯笼忙忙碌碌的,皆是忙着端碗揩桌的宫人。
那御前太监倪徽刚用完餐食,这会用舌尖剔着齿,不紧不慢地挪着肥躯出帐。哪知外头寒风这般的肃杀,打得他一哆嗦。他赶忙将脖子缩进了貂毛领里边,匆匆掀了宴帐的门进来。
“啐!这烂天儿可是想把人给冻死么?”
这帐里头的炭盆还没熄,暖和,他也就寻了块地儿缩着取暖,唯有眼珠子间或一轮。
外头进来个小内宦,给他奉茶,那人接过热茶漱了漱口,这才慢腾腾捧起那人递来的八角紫铜手炉暖身子。
这是他新养的孙子,名“衡”的,至于为什么是孙子——他是觉着那范栖养儿子,抬的辈分还不够高,没能压住那狗儿子,被夺去了喜气,以至于今朝卧病在床,半死不活。这便打定主意省了当爹的步骤,直接当起了人老祖宗。
“可得小心点儿把那些残羹冷炙收进食盒里边哟!若是卖相坏了,有的你们好受!”
倪徽颐指气使地吩咐着帐内宫人,说罢又仰着脖,对身边那小内宦道:
“小衡子,你去收六颗汤玉绣丸收进食盒里。那是逢宜公主喜欢的,一会儿给厨子温了,送公主帐去。到了那儿,你就同那些个凤玉宫的说,是阉人倪徽方才嘴贱,胡言乱语,然圣命难违,只盼公主能体谅咱这些个无路可走的阉奴!”
“老祖宗,”那小内宦搓着手,身子冻得发颤,“可是那公主如今式微,咱们何必去攀她呢?”
“嗨呀!你个夯货!逢宜公主适才松了口答应了那门亲事的。她日后便是要嫁去蘅秦舍身救国的贵人,若是招惹了她,敢情她那般烈的性子,不叫咱们吃几个苦头她都舍不得走!”
-------------------------------------
魏盛熠彼时正站在御帐外同内宦交代什么,那些个宫人垂头接过了一被布裹着的东西,眉间蹙意即生。然魏盛熠并不理会,只掀开帐门进去,叫厚重帐门把嘈杂人声连同喧嚣风雪都拦在了外头。
帐内阒无人声,若非他隐约可窥见许未焺在榻上睡得平稳,他当下恐怕便能害起疯病来。
与清醒时龇牙咧嘴的模样不同,许未焺的睡相很是平稳,若非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总叫魏盛熠误会他的生死。从前他总正着身子睡,手搭在腹上,入梦即从一团烈火变成了个平宁的圣人。
后来他成了魏盛熠禁脔,不知不觉便养出了个侧身而睡的习惯。
墨发半浇在许未焺面上,拦住了他的唇鼻,将那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呼吸声都给掩住了。
魏盛熠刚从外边进来,身上寸肤皆是冰冰凉凉,只得悬着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撩开遮脸的发,这才轻手轻脚地爬进去躺下。为了叫他好眠,就连被褥也没能掀开。
然而纵使隔着衣被,许未焺还是被那人携来的一身寒气冻得打了个颤,再加上一觉睡到晚,饭也没吃,这般也就醒了。
那魏盛熠正搂着他的腰躺着,见那人微微一动,很快又僵了身子,便把手伸进被褥里替他揉腰,笑道:
“醒了?吃点东西吗?”
许未焺微微摇头,软发沙沙磨着枕,他半梦半醒只习惯性地将被褥向身后展了展,把那人罩进来,又阖了眼睡。魏盛熠尝着甜头,贪婪地把人翻了个身面朝自个儿,笑道:
“天冷,抱着好睡。”
许未焺舌尖顶了顶齿,漏出轻轻一声:
“滚。”
许未焺迷迷糊糊到底没力挣扎,便由着魏盛熠抱,只是那不依不饶地念着这般好睡的魏盛熠一直垂眸凝视着他,好像要辨出他每一道脉络是青还是紫才好。末了双眼发酸发胀,魏盛熠这才揉起眉心眨了眼。
待到许未焺睡饱了,那人还没睡。许未焺一仰颈对上他那对瞳子,也就皱了眉伸手去把他的眼帘给抚下来,又扒拉开他环在自个儿腰间的手坐起身来。
“我去沐浴。”他说,嗓音仍旧有些哑。
魏盛熠不放人,低声道:
“先用饭罢!天凉,朕适才进帐时才吩咐宫人烧水的,只怕这会儿水还没烧烫,莫要因此着了风寒。”魏盛熠略微将身子挪远了些,高声唤道,“来人——把饭菜端进来。”
“没胃口。”许未焺还是摇头,身子虽已由宫人用湿布抹过了一趟,可他还是觉着脏,“我要去沐浴,冷水也罢。”
他喉咙不舒服,胃又难受,这会儿是真不想吃东西,可魏盛熠没打算依着他来,只把他的手拉来亲了亲,道:
“多少吃点儿……焺哥,这般小事,就没必要同朕争了罢?”
帐幕微动,垂头进来几个宫女。她们纤手上托着食案,袖起袖落,桌上便摆开了近十道菜,每一道光是这么瞧着就知定是炊金馔玉。
许未焺将眉拧了拧,只稍稍沉了气,回身问他:“你用膳了么?”
魏盛熠掀起眸子瞧他,笑盈盈:“朕已食矣。”
“我是你府庙里边供的祖宗?只管供着,不管吃不吃?谁能一下子吃得下这般多?你有这些个闲银子,还不如去赈灾!”
“身体康健为上,朕见你近来身子消瘦不少,”魏盛熠专拣乐意听的进耳,这会儿又自顾自地摸上他的腕,握了握他的腕骨,像是自言自语,“再这般瘦下去只怕会伤身。”
“我瘦不瘦干你屁事?!”许未焺把他的手甩开,“你少碰我!”
“莫要闹了。这饭菜做都做了,你若是不吃,朕可就唤宫人进来当着你面把这些东西倒进土里了?”
许未焺攥紧的拳被他自个儿抖着松开,他支在榻上的拳头愈攥愈紧,在某个节点忽地松开,他抬手披了件衣裳,在饭桌前坐下来。
许未焺要拿背对着他,他又不许,只给人俩个选择,要么面朝他,要么给他个侧脸儿。许未焺骂他到底睡不睡,屁事怎么这般多。魏盛熠把脸埋在枕上笑,抬起头来道:
“焺哥,你今儿好像尤其关心朕。”
许未焺不理,魏盛熠便接着问他,是不是每天自己都要这般待他,他才会乐意多同自己像从前那般说几句话。
许未焺说他想太多,做梦,痴心妄想。
魏盛熠遭了骂也还是不死心,只把脸儿撑起来瞧他吃东西。那人吃相说不上有多好看,可他就是喜欢瞧,就是喜欢瞧那人身上有如枯木逢春般不断抽出新芽的勃发生机。
“怎么净挑着素菜吃?”魏盛熠趴着,斜了眸子瞧他,“焺哥,也尝尝边上那道烩肉片吗?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御制新菜色,光是佐料就用了数十种菜呢!”
许未焺不喜听他念,便用筷子从中挑拣了块瘦点儿的。
那紫檀筷子左右一夹,挑起一块肉片来。上头棕黑的酱料往碗里滴,粘稠得像是血。他本就胃口缺缺,这般乱象又蓦然觉得有些反胃。他试探着抬了眸子瞧魏盛熠,那人儿却是不打算迁就,语气这会儿骤然冷下来。
“吃。”他说。
许未焺垂了眸子,勉强张了嘴,囫囵嚼了几下便把它给咽了下去,连这是什么肉都没尝出来。
魏盛熠见他喉结滚动,确定他把肉咽了才问他这肉可入味么。他不浓不淡地回答说也就一般,肉质有些老,嚼着有些废牙。
魏盛熠闻言却笑起来,道:“怎么能不老呢?”
许未焺警觉地搁了筷,他侧了眸子问:“你什么意思?”
魏盛熠哈哈笑起来,却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道:
“要做这盘菜,不能从死物身上割肉,须得在那东西还活着的时候,用削铁成泥的小刀很慢很慢地把肉从它的身子上削下来。每一片肉削下来的时候必须要薄得打卷儿,这是规矩,没削好就再来、再来……这般削肉,手艺再好的师傅也得花上一个时辰。毕竟是活物,捆得再严实,疼得抖起来时也叫人难以下刀,更何况那刀子进出,溢出来的血水也是极难应付的……还要留意不要叫那活物疼得晕死过去,所以得讲究地落刀子,叫那东西愈痛愈清醒……肉瞧着虽有些老,但尝着该挺鲜的罢?”
“鲜个鬼!”许未焺捧起粥来,要洗去喉间余味,“你真真是丧心病狂!怎么折磨人还不够,连畜牲也不放过?!”
“畜牲?”魏盛熠声朗朗,“焺哥这般措辞……恐会伤人心呢!”
他坐起身来,鬈发搭在肩头,像是沼泽边上那拉人沉沦的茎蔓,他笑声不掩,道:
“朕命人……”
“命人?命人什么?到底说不说?”许未焺烦躁地把粥咽了。
“朕命人把这肉从许太尉身上剜下来的时候,太尉他为了不呜咽出声,可把唇都咬得裂出了血呢!”
“……你、说什么?”许未焺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吞天的浪将他拍死在了潮边的石头上。
“好吃吗?焺哥,这可是你爹左臂上的肉。朕知你不喜吃肥肉,特意命人挑了块儿瘦的地方削的。”
许未焺手上捧着的瓷碗“砰”地落了地,脑子嗡嗡作响,他猝然掀了那张桌子,瓷盘粥菜汤全都洒在了那四龙纹栽绒地毯上,饭菜味漫散开来,渐渐盖住了龙涎香。
外头的宫人以为出了事,赶忙探身进来,被魏盛熠一个眼刀给杀了出去。
眼泪疯了一般从许未焺的眼睛里跑出来,他敲打腹部,可胃骤然一缩,他跪在地上仍是死活呕不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在那碎瓷烂菜中摸来一根油乎乎的筷子,直直往嗓子眼捅去。
可他把嗓子捅出了血,到底也没能将胃里的那些东西给呕出来。
他哭起来,把头在地上磕得青紫乃至于艳艳的血顺着鼻尖往下滴,魏盛熠下榻把他扶住了,又抽出块帕子帮他拭血,笑道:
“焺哥,莫要着急,朕还留着太尉的命呢!你别怕,只要你听话,太尉定会保他平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魏盛熠!
许未焺抿着唇,眼里的恨意却烈火似的烫,最后融进了泪水之中,被魏盛熠用舌肉一卷,吞食入腹。
“子食父啊……魏盛熠!这天下还有比我更大逆不道的儿子吗?”许未焺将颤抖得不像样的手搭上他的肩头,指间嵌入他的皮肉当中,“魏盛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你如此待我?我听话,你道我木,我不听话,你又要以我爹的命做要挟!”
许未焺哭喊出声,绝望地将手掐上了他的颈子,可那人不仅不在乎,还颇满足地将他搂近了些,笑道:
“这个么……朕近来听到了些风声,说是你拜托贤王将你带去巽州,然后躲起来,叫朕一辈子也找不着……”他蓄着的一身森然寒气这会儿喷薄而出,他停顿须臾,怜惜地刮了刮许未焺的脸儿,又道,“焺哥,真是对不住!朕分明还不知真假的,却因一时急火攻心,就叫你吃了点教训……”
许未焺近来气色本就差,如今脸色更是煞白,他抖着唇,问:“若是来日你听闻我要与他人同谋,杀了你,你也会削下我的肉来吃吗?”
“焺哥,朕怎么舍得伤你?你当然能杀我,夜夜皆是如此。可你若是想与他人同谋,那不行,你要凭自己,让朕完完全全死在你的刀下………只是朕劝你莫要再动逃跑的心思,若真还有下次,恐怕朕请焺哥你吃的就不是肉片,而该是一碗浓稠肉汤了。”魏盛熠抚着他额上青紫,道,“适才都没吃多少东西,又把身子糟蹋成这样……朕事先已命御膳房给你熬了八珍汤,沐浴完便爽快喝了,补补气血。朕替你抹药。”
“范拂——你进来!
帐外探进一个弓着身子的内宦。
“带许备身下去沐浴更衣罢。”
那内宦拢了袖,道: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