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190章 【终】归朝欢

君为客 洬忱 10749 2024-11-12 10:31:41

登基大典在即,北疆诸人皆向南,唯那重伤未愈的季徯秩催着那匹霜月白,逶迤北行。

***

在此之前,俞雪棠策马缱都,跑来见过他一面,一股脑将自个儿与宋诀陵的婚事同他说清。彼时她的双目倦红,疲态难掩,却只是调子平平地说:

“侯爷,陵哥的丧礼定在春三月,因着没有尸身,日子也不过是随意挑……到时,您可愿来鼎中看他一看?”

季徯秩没有回答,自顾起身同那自稷州赶来的侍女吩咐:“流玉,去给俞将军择个冰囊来罢。哦!还有那匣子。”

流玉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便将冰囊并木匣递到了季徯秩手上。

季徯秩开了木匣,将一串佛珠串子朝俞雪棠推去,温声说:“俞将军昔时曾言对那东西起了好奇心思,季某本想赶着将军大婚送去的,奈何心思污浊,气量狭小,便姑且留在了身侧。——俞将军,来日方长,您要保重身体。”

那季徯秩端端平视着她,却是病目对红眼。

俞雪棠半月前见徐云承最后一面时,把脚摔折了,这会儿骨头还没长好。她跛着足出门时,又问他:“侯爷可会去么?”

季徯秩轻轻摇头,那俞雪棠便苦笑着出去了。

她不知,那登基大典甫开,一匹白马便驮着个病白红衣郎,驰骋于飞雪,一径向北。

那流玉寻人不见,只抚着那凉褥子,坐在榻沿,用南腔软调轻轻吟唱:“阿郎北去,接新运……阿郎踩雪,得新朝……侬呀,莫忘归来……”

***

缱都这京城,惯常装载那些个香的软的,今儿北将飞马,长街吵嚷,险些踏碎这万里青石。

千门万户扒缝观望,皆叫那些个威武大将激得心神晃荡,有那么一霎也觉着心里升了圆日,淌了长河。

那御史中丞沈复念在府门前踮脚望着那浩浩荡荡的北将行来,心脏砰咚胡乱地跳,活似个不经事的孩提。

——他在等那意气风发的常安侯沈义尧,等着那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俊朗桃花将军。

可是等到人马稀疏他才得知,释李营就连那世子爷李续舟都没来。

他偏不信,便拗着寝饭不理,等啊等,等到兵马稀疏,等到长街寂寥,圆月高挂,黑夜里终于有个长身郎君打这儿来。

不是沈长思,是个自称其徒的辛庄明。

那人儿跪倒府前,拜告沈长思死讯。他不敢仰面看沈复念,似乎是因着忧心自己甫一窥见那相似的面容,便要垂泪。

生死也不过就是阎王爷落了斧,沈复念都明白,可是眼泪总要上涌。他摔在阶梯上,只吞泪抖声说:

“乖侄,你起来罢,你起来……”

他着一身绯色官袍,于夜色间与那辛庄明同跪。泪水叫他干涩的眼珠子润泽起来,他却死死阖住了桃花眼,任泪水自喉腔落腹。

他是师叔了。

***

燕绥淮守着徐云承的尸首,寸步不肯离,到了将要送棺入土的日子,他忽而撒手不干了,没等丧事办完,便甩鞭子跑去了南边。

徐云承棺木停在俞府,下葬需得在街上走一遭。

跟棺左右各有三人沿街布粥派饼,徐云承生前的贴身侍女钦裳便在其中。

她含泪给地上一拖腿匍匐的乞食子递去一块馅饼,那乞食的埋头粗鲁地从她手上夺过,狼吞虎咽起来。

那人头发蓬乱,吃得手上嘴边皆是黄澄澄的油,然而那人的面上泥污竟是被泪水晕开的。

几日未食,他的腹腔不断发出难听的鸣声,可他却并不觉得饥肠辘辘。为避过他人耳目,他将嘴里含着的馅嚼了又嚼。一双唇轻张轻合,话没说出来泪倒是先进了嘴,在棺木过街时,他伏地喃喃念道:

“我仙,莫瞧我。”

元年春,那腿筋遭挑的人儿用手爬行,强撑着在那桃花遍野的山上跪了下来,嘴里喃喃念着:“结拜、结拜。”

后来他跳下了山崖。

他没能叫魏家覆灭,也叫众叛亲离,可是他从不后悔。秦人予他的恩情有如他背上的狼头刺青一般,唯有肉身腐烂方能消逝。

那便是杨家第八十九代孙,杨元戚的一生。听闻他身旁那少年郎阿勒最后回了蘅秦,成了公主都兰的幕僚。

***

魏·鼎西

北颐王李连在听闻挚友燕临走后,再过了几个时辰便撒手人寰。那于春季仲暮之交才睁眼的西世子接住他阿娘的泪滴,也接过了他爹的王令,明殊帝魏约赐封“北璟”。

***

阳宁元年·清明

辛庄明撑着把纸伞,瞧着沈长思墓前醉倒的北璟王李迹常,嫌恶地皱起眉来,甫挨近便抬脚把人给踹醒了,道:

“这鼎州有的是地方供你这王爷睡,非要来这儿干什么!”

李迹常微眯着眼,在浓云天里费劲瞧清来人,冷笑一声:“你这狗崽子从前不是巴不得要心肝儿死么?这会儿假惺惺跑这儿干嘛来了?!当真是碍眼得很!”

辛庄明闻言给他补了一脚:“你管老子呢?”

李迹常呲笑一声:“你那么恨他,你今儿若是跑来咒他骂他,师叔我可非把你弄死不可!”

“李续舟!!!你当真以为他便只待你恩深义重么?我呢?你想过我没有,分明是杀父仇人,可我羡慕他,敬爱他!人怎能又恨又爱,我想他死,又舍不得他死,那他还不如活着,叫我恨!可如今他死了,你要我怎么办啊——”

李迹常头一回瞧见那辛庄明淌泪吼人,如今听了那人心里话,觉得那人也可悲,索性就不管了。

李迹常躺在土里睡他的,任雨水把土搅作泥巴,将他吞了也不动,像泥菩萨。

那辛庄明抛了伞跪在那儿不说话,像尊石佛。

***

魏·平州

林题搬了把椅子在外头晒太阳,那间破屋由着吴偌请人来驱鼠修缮。

他在那安逸的晃动里想到了付溪,忽而一睁眼,问那些个乘凉的匠人:“咱们巽州那坝,修补得如何了?”

一黧黑汉答道:“前些日子官府派人收拾付节度使的屋子时,翻着,原是那位将自个儿琢磨来的理水方子写作了本厚书……今儿贤王与白副使正瞧着那书,指挥匠人督修呢!”

林题点了点脑袋,说:“付禾川是个踩着土地的,我是踩着浮云的,这点我不及他。”

吴偌端着壶凉茶来,问他喝不喝,那林题摇脑袋,说困。摇椅晃动着,林题阖了眼,想到了当年。

当年啊,科举布榜日,连中三元的他,为寻那缺考的徐耽之,披着一身红衣跑遍了这缱都。

他回来时,恰觑见那时任大理寺少卿的付溪自他门前离去。面对那阔别已久的同窗,他的声音叫嗓子烫了半晌,到底没出声。

石阶温温,他躬身摸过,却没追上前去。

后来他问过前来祝贺的邻人,他们告诉他,那大理寺少卿人痴,愣是提酒在他屋前等了一宿。

那段往事叫林题左思右品觉着不是滋味,便拍了拍衣裳,同吴偌说:

“老爷,缱都人可多,巽州坝坏了,没人看顾,便由我去瞧瞧罢。”

***

季徯秩在路上请了个机灵的少年领路,可是那小孩儿只知关中之路,更北的一概不知。

他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停马鼎北边城。等了俩仨日,总算在道边逮着个秦商,同那人买来张粗制滥造的塞外草图来。

可当他走出关外,才知大漠白雪是何等的一眺无边。

“这便是宋落珩想回到的地方么?”他呢喃着,斗篷在思忖间隙又沾上几片雪花。

他沐浴在那砭骨寒风中,那东西不是一丝一缕的,是砸过来的,扑过来的飒爽。

他知道唯有这地养得出宋诀陵那般齐天骨,那般深邃目;他知道这广阔无垠的北地是何其宽广,装得下鲜血,也容得下千千万万高大挺拔的身躯。

他知道也许他会在塞外漂泊几日,死在游荡的秦人手里,可是他绝不会失了方向——那是他师父教授他的本事。

他瞧着地图上的大漠,手指不慎在极东的那片杉林蹭了几下。

他想前些日子俞雪棠同他念过,她曾瞧见宋诀陵直行追击,照那伯策的歹心,必定是诱宋诀陵跑去了西北的蘅秦老巢。

可是季徯秩并不那般作想。

追赶方向不仅要看伯策的,还得看宋诀陵的。若宋诀陵自伯策的西南方向追击,迫于此威逼,那伯策未必不会选择向东北逃窜。

余热不解,风刮过带起氅衣下头的一阵又一阵凉。季徯秩头晕目眩,却是笑着。

烧罢,烧罢,烧得头晕至少暖和。

***

季徯秩从缱都跑到这塞外,已有两个半月了,如果宋诀陵没有吃食,估摸着早便死了。

他明白,他也明白,他都明白。

可难不成要他返程去宋诀陵碑前走一遭?

他头一回在路上过了新年,也头一回见识到塞外春景。他的身子叫那寒温拖着,今儿已成了顽疾。虽也不常烧,但偶尔会再度起来。他的食物快要吃尽,剩下的勉强能支撑他返程。

然而,他不死心。

他在河边驻步饮马,眸子转向了东侧若隐若现的杉树林——他明白自个儿将在那儿燃尽最后一抹希望。

那儿也许是他的野坟。

霜月白聪慧,识得自辨常路,不要季徯秩缆绳,便知要朝何处撒开铁蹄。杉雪簌簌,叫雪从颈间坠入颈间,有如触上几点冰凉刀尖,下一刻便要溢出鲜血几抹。

季徯秩怕树枝扎人,伸手去拦,却是在伸手拦木,割得手上伤痕不断时,他拨开群杉,窥得林深处一简陋木屋。

当宋诀陵的模样被窗子框出来时,他简直不敢认。他没上前,仅仅站在林间看,看那人忙忙碌碌,从里头走到了外头。

那人劈柴烧火,身躯挺拔,只是身上伤似乎还没养好,面色苍白,双唇也了无颜色。

然而许是见着熟人缘故,那霜月白仰起颈来,叫那銮铃清脆迸响。

栅栏围住的劈柴郎君耳尖,纵然隔着好些距离,却还是侧目去看,只一刻便叫周遭万籁阒静无声。

“况……溟?”

宋诀陵怔怔跌后一步,随即用手半遮着脸,喃喃念:“哈、糊涂,我糊涂了……”

那季徯秩急急栓了霜月白,推了那扇半掩柴扉,朝他走过去。

然而红衣拥近时,宋诀陵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大手在空中虚晃半晌,末了决绝地随着拧起的剑眉一道耷拉下去,他说:

“前阵时间我受了些伤,巧遇屋主搭救。今儿紫章锦伤着了腿,外头雪势压人,光靠脚程撑不了多久,索性再于此地叨扰一阵。”

见身前人闪躲不断,季徯秩唯能心痛难耐地收回手去,哽咽道:“宋落珩!你……你啊你,你可知你的葬礼已然办毕!!”

宋诀陵不敢直视他的双眸,病白的唇叫他咬了进去。可是余光方笼进那人儿,他便抑制不住要将那人扯入怀里。

他掐掌忍耐,忍耐,忍得青筋迭起

喉结在颈上轻滚,宋诀陵面上再溢昔日张扬笑,只是眉头怎么也捋不平,他说:

“哭什么?为我么?为我这么个混子?侯爷,你不能忘了啊,咱们可都有家室——!”

“俞将军同我说,她与您不过是对假鸳鸯……”

那话像是冬月河里刨出的冰碴,叫寒意缓慢地冻结了宋诀陵的骨,他自嘲地笑上俩声:

“可笑么?侯爷就笑我罢!我这么个无牙狼,哪里会有人乐意与我成佳侣?可季况溟,我纵不择她,也不会混账至夺人夫郎!你既已与那位结亲,又何必来招惹我!”

“若我说,我与付姐姐也不过逢场作戏呢?”季徯秩轻言细语,像是将那些字句轻吐在了他的耳畔,眸水却如冠上玉般,噌地红了,“今儿我寻你来了,宋落珩,你要如何选?”

谁料话音方落,那宋诀陵却反而更加焦躁。他不断将季徯秩往外头推去,说:

“季徯秩……你要知晓的东西,我早说与你听,你即刻回去!回你的南边,去过你美满日子,你别……别再同我扯上关系!”

“你别再给我希望了。”宋诀陵毅然决然地背过身去,属意去阖上柴门。

季徯秩闻言默了半晌,带着哭腔的笑声却是攀上了他的脊梁,他说:“落珩,我们回家罢。”

宋诀陵手脚发颤,唇肉早已漫血。他不敢犹豫,迈步向前,谁料一条帕子自他身后倏地捂住了他的唇鼻。

“你……”

“回去罢,别再叫心念着你的人儿掉眼泪。”

季徯秩笑得很苦,很苦,苦得宋诀陵的眼神方碰着,凤目就像烧起来般要掉泪。

宋诀陵的神识飘散前,先飘到了他杀死伯策后晕去的时候。

那日,他得一隐居林中的老前辈出手搭救,醒来时,那人儿已给他塞进厚被之中,拿火筒吹着灶中火,说:

“小子,醒了?吃些热汤罢,适才你一直在梦呓……”

他怔愣须臾,问说:“前辈,我念了什么呢?”

那老前辈不紧不慢地张口说:“流着眼泪,死要看什么匾。”

他想,梦中的他,要比生于现世的他,要无畏得多。

***

宋诀陵昏睡好些日子,醒时已躺进了宋府。

他知道离开的这么些日子,这魏应是天翻地覆,便也不多问,他需要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些东西吞咽。

于是他的眸光跳过他爹,只冲那拧巴着脸儿的俩栾姓问说:“侯爷呢?”

栾氏二人没应声,宋易倒是捻着胡须,应道:“走了。”

“走了?”宋诀陵心急如焚,一霎便坐起来将脚从褥子里伸出去踩到了氍毹上头。

宋易轻呲一声:“姓薛的已经走了,姓季的今晚便走。——你问的是哪位?”

恰这时,那宁晁枕手脑后,悠哉进来,同宋易说:“老爷,侯爷说晚上设宴于城郊一小酒楼,要请去吃顿酒,我说公子他还没醒便推了……欸、公子您醒了?可要去么?”

宋诀陵眼前昏花一片,如蒸云气,却还是扶着那床围子歇气,强撑着说:“我、要去……”

栾壹憨实,见状忙给他扶住了,说:“您身子还没好,经不起折腾,席里有个病的,大家也都吃不好……您今儿不然还是别去了罢!”

“你别拦我!!”

宋易那对风韵犹存的凤目,直直看向了惝恍迷离的,他伸指头重重点在宋诀陵的剑眉之心,说:

“侯爷同老子告状,说你不乐意回来,是他耗了好些力气将你绑回来的!怎么你先前不愿与人同行,这会儿又火急火燎地要跑去见人家?”

那宋诀陵不由得吼起来:“彼时,他身上口粮已不多,您难不成要我把他拖死在那北境么!!!“

宋诀陵推开栾壹要向前走,谁料一个头晕便又栽了下去,他同栾汜说:“你去替我求求他,求他等等我。”

话毕即晕,他复睁眼时,那红尘之中已跑过两日,季徯秩的车马早离了鼎州。

宋诀陵怔怔然,觑着外头夏初的新芽与绿枝,问栾汜:“他没等我?”

见栾汜没话,他便扭头看向那抓着白肉包的宁晁,谁料那人只是晃着脑袋,说:“侯爷要您再好好想想,想想您要什么。”

宋诀陵闻言又要下榻,痴愣地说:“我去稷州寻他……紫章锦跑得比霜月白快好些,若是我这会儿快马加鞭……”

栾壹嘴里叼着个用油纸裹着的鸡腿,说:“不成不成,侯爷不还留了句别的么?侯爷说‘告诉你家主子,如若他胆敢昏头昏脑地跑稷州去寻人,我便与他此生不见’……”

栾壹说话不带修饰,叫宁晁听了心里咯噔一跳,手里攥着的包子一个不慎便掉在了尘灰中。他嘿嘿笑着,只当着众人面屈腰抓起来,装作从容地滚在手心拍了拍,没事人儿似的咬了下去,含糊道:

“哈哈……似乎确有这么回事……主子您……不如……再想想?”

***

一年又三月后。

阳宁二年·秋末

秋三月最怕别离,于是那方同发妻和离的西侯季徯秩受北璟王李迹常所托,又跑鼎州去赴宴。

席间有人笑声朗朗,却不是那些个年富的,恰是那经了乔装的万岁江临言,他给人斟酒像是在泼,满堂唯闻其欢声:“人长了年岁,光是见着了久违的熟脸儿都能乐得笑起来!”

那做东的北璟王见状扶额淡笑:“师父,您悠着些,那砂碗肚很肥,在北疆,一碗酒吃不完可得受罚!”

“罚啊!”江临言倒仰脑袋于李迹常的膝头,若非我根基还不大稳固,荒唐事不能做太多,早把你们招入后宫,日日陪我踢蹴鞠玩棋。”

那年轻的千牛卫备身纠正他:“是‘朕’。”

江临言便把手抻了去揉那人儿脑袋,敷衍道:“是是是,朕的乖徒孙!你说你师叔他对天起誓要不婚不娶,你甘心认他作义父,那该有多好,也不至于要像林大人那般,自泥坑里头往上爬!”

“我不稀罕他的光!”辛庄明冷淡地说。

“都说了是‘师伯’。”李迹常低声纠正道。

“你这小子既瞧不上北璟王,那便瞧瞧我沈家,可好?”沈复念这时掀帘进来,“跟着我走罢,教书先生师叔给你找,总得把兵法钻研通透了……”

“你来得也真是迟!”李迹常笑一声。

“哟,王爷敢直视下官了,了不起!”沈复念走几步,便叫那轩永又给搀住了,他忙摆手说,“无妨无妨,你下去罢!你公子我方用过药呢,看得清!”

“你同长思的脸儿,在我眼底还真一点儿不像,我昨年是因着没脸见你,才不看你!”李迹常笑着,“嗐,实话说,今儿我还没走出来。”

“走出来?一辈子走不出来才好!若是轻而易举便解脱了,岂非留他们在地府孤身飘摇?”燕绥淮将下颌抵住那被木油润得光滑的桌面,泪水横流。

沈复念见状便把头摇了,说:“不像话!我十年前陪你下山,你是个泪缸子,这会儿再见,你他娘的还是个泪缸!”

“还都是为了同个人呢,我若是他徐耽之,早羞得无地自容!”宋诀陵伸手捏了捏燕绥淮的后颈,轻笑,“别看燕凭江今儿这副模样,他近来可比往日懂事不少……”

“可不么,还不至两度春秋,那苌燕营已不再是燕老将军的刀,而是他这小将军的了!”俞雪棠说罢,将脸蛋贴在桌上,高束的一簇长马尾铺桌散开。

她愣愣瞧着徐意清,终于伸手勾了勾她的粉耳,苦笑说:“小清啊,若知你在缱都过得尽是那样日子,姐姐早该将你接去俞府的,平白叫你受了那么些年的苦。”

徐意清抿唇一笑:“妹妹在宫里滋养得甚好,怎能言说受苦?”

燕绥淮是这时仰的脑袋,他眼泪滚得楚楚好看,只红着一对墨眸子,说:“小清,你到我燕家来,我认你作义妹,来日便跟着哥哥我享福,甭回去同那些个只顾声名的徐家人置气!”

徐意清摇摇头,说:“不啦,我同林大人约好了,这场宴后便同他周游魏南北去。”

江临言纳罕:“人心易变,腿脚功夫却难,询旷他一个懒得连脚趾头都不乐意抻的,能答应同你一块儿出门去?”

“南边坝修好了,小女辞说要游历四方,林大人忽而说要随小女一道走,便这样了。”

“他在你身上找耽之的影儿。”燕绥淮哼唧一声。

“是吗?”徐意清笑起来,“看来往后我得多对镜自瞻才行……淮哥哥,你、走出来罢!”

“我不听你劝,你先把心里头那南疆郎给埋了。”燕绥淮嘟囔着,那张冠玉容因着神情僵凝,少了好些光彩。

徐意清闻言又是一笑:“我同哥哥真是打小就不合!”

“呿、他同云承哥也聊不来,得亏那位哄着,纵容着……”俞雪棠执玉杯冰了冰燕绥淮的前额。

“欸,雪棠你别再说,阿淮他可抹起眼泪来了。”李迹常饶有兴致道。

俞雪棠闻言一愣,原还想着拍背安慰他一下,哪知下手太重,险些叫燕绥淮把刚含泪灌下去的酒给吐尽。

宋诀陵嫌恶地把燕绥淮往一旁推了推,问俞雪棠:“方大人呢?”

“我不知。”俞雪棠循着酒意轻摇脑袋,“他叫大义拘束这么些年,也该过过自个儿想要的日子……”

宋诀陵端量她一阵,将那些个不知该说不说的话藏好了,这才移目沈复念:“明素,你眼睛近来可好吗?”

“就那样。”沈复念说,“下月会来一赤脚大夫,说是治眼睛很有法子,我着意托人请他来替我瞧瞧……嗐,那么多年了,早习惯了,看不清东西又如何呢,该看的从前便看够了。”

席间正吩呶,外头忽而伸进一只玉笛,直把帘子挑了起来,旋即探进来个浓红华袍的朱玉公子,那人拱手笑道:

“诸位,来迟——!”

燕绥淮说:“侯爷该罚啊!”

江临言说:“况溟,坐。”

李迹常说:“阿溟,咱俩可有多少年没见了?”

诸人不约而同地投目过去,唯有宋诀陵端端坐着,头也不回。

季徯秩来时因着上山问候徐云承耽搁了,好在提先嘱托过李迹常,尽管让小厮与姐儿上菜,莫要等他。这会儿见着席上热闹,自是欢心不已。

然他的眸光流转,在撞上那紫锦衣时蓦地凝滞如浓霜。他踱步过去,见那美郎君委身觥筹之间,这会儿已然醉目迷离。

季徯秩不信他会醉,只略略驻步,落落大方地问候说:“二爷。”

四目相对,那凤眸里酿的是欣喜么,还是迷惘,是清净?季徯秩看不懂,索性挪了瞳子。

宋诀陵倒是起身往燕绥淮那边挤了挤,在身旁为季徯秩空出个位子,说:

“侯爷,坐罢。”

季徯秩眺着那挨着墙根的位子,踟蹰几分,才笑着接下:“成,那便多谢二爷!”

宋诀陵良久不张口,幸而他对面坐着那沈复念,便笑问:

“宫里都还好么?”

“好着呢!就是梅氏二人都跑东宫去了,如今堂上与我一般年纪的,屈指可数。我在一群白发人中间立着,骂人也得考虑考虑黄泉路势,说话总也不得劲!”

“那儿到底不是四疆,你若总带着要刨根问底,似乎他们是个藏污纳垢的硕鼠的口气,那些个老大人哪肯服气?”季徯秩道,“无妨,你最是高节清风,来日叫他们瞧清你的真本事便好。”

“他们不服气的哪里是你,不服气的是你那‘盐梅舟楫’的沈家。”宋诀陵淡漠地掀了嘴皮子,继而很快又被李迹常递过来的酒给赌上了。

“无妨。”沈复念笑说,“沈府抹墙的那些个烂泥巴都给我刮了,来日这沈家所指便单单是我沈复念,我会叫他们改观。”

江临言斜身压着李迹常,探来个脑袋,问:“阿溟,听闻你前些日子跑壑州去了,九寻可好?”

季徯秩抿了口温酒,说:“好吗?我也不清楚了,身子不坏,只是精神总萎靡不振。”

“听闻他回绝了白家亲事?”

季徯秩颔首,银冠红玉在烛火映照下似乎下一刹便要渗露颗颗饱满的水珠。宋诀陵斜眼瞧着他交领与下颌之间的那段莹白,咚地滚了滚喉结,叫烈酒往下烫去。

季徯秩说:“师侄问过贺大将军,那人说自打九寻得了温师叔死讯后,便一直那般蔫了似的,虽说嘴上从不言说,夜里掀帐进去,做梦泪总流……幸而叶王归山,一切总有好来时。”

宋诀陵搁下酒碗,说:“他的心思掩不住。”

江临言抱着一壶酒,对嘴浇去,又抬袖囫囵抹了,说:“何必掩饰呢,人若不得道成仙,便只能活这么一遭,轮回走一遭,人非前人,世非前世,大逆不道点又怎么了?”

“你最离经叛道。”辛庄明道。

“嘿、从前你师父师叔皆是给朕捧哏的,这会儿来了你这么个总败人兴的,当真是不习惯……”江临言掀睫前望,将壶嘴搭在唇沿,笑说。

辛庄明戆直得很,也不下那江临言搭好的阶,只说:“您便直说想我师父了不成?”

江临言不吭声,那抱着沈长思的遗刀睡了有一阵的李迹常,忽而从嗓子里流出那么不知问谁的一声:

“你去看望过你师父没?”

“看了。”季徯秩说,“侧旁种的竹子委实翠。”

“他生前便润竹,是个实打实的竹福星。”江临言说。

“家兄也爱竹呢!”季徯秩笑道。

“嗨呀,你哥他就是因阿深他才栽竹!”江临言说罢看向徐意清,难得支吾起来,他问,“徐姑娘……阿虑他……还好么?”

徐意清垂笑:“好忙,没事也忙,不得一刻清闲地忙着,胡乱地忙。”

“嗳、阿纪他死了也有一年了……”江临言仰天,手上那吃空的酒壶掉于氍毹当中。

燕绥淮遽然以酒碗砸桌,说:“宋诀陵个王八蛋混子,若非他不肯将阿纪的死讯早些告知朔萧,他又怎会在欢喜迎他兄长之际,得了碎尸棺!!!大喜大悲啊,世间有几人能消受!!!没心的狗崽子!”

燕绥淮说到情浓,眼泪直淌,只是震桌洒出的酒水大半都泼在了对面的王爷身上。那李迹常却因困意浓,仅仅睁眼拧了拧浓眉,不作其他反应。

燕绥淮愈思愈发觉得空虚,便颤声起来:“肩上好轻……游、游啸呢?我……我的……”

李迹常难得清醒些,瞪眼看向那燕绥淮,怒道:“我、我的、游啸……”

众人皆含着口酒,就等李王惊天地泣鬼神的后半句话,哪知那人的华袍一抖,便喊道:

“游啸是本王的鹰啊——!”

李迹常拍桌而立,给在座好些吓得一哆嗦。

“都、都别争了,别抢了!抢了长思,抢了我爹,难不成还要夺走我的鹰……”李迹常说着栽下去,叫沈复念趁乱给推去了江临言那儿。

那燕绥淮浑似不知惹了人儿,仅仅抵桌继续哭,接上前话,说:“阿承,我、我的阿承……”

宋诀陵这会儿倒是偷摸着把季徯秩瞧够了,便侧了脸儿问季徯秩:“喻大将军近来如何?”

“位列东宫三师,活儿却不比先前轻松多少,只不过依旧那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宋诀陵那对凤目洒进零星笑意,他道:“如常是福呐……从前喻将军总和些听得懂他的讽刺话的聪明人待着,这会儿那些话仅能说给太子听,殿下年幼,估摸着听不懂,他心里估摸着憋得不好受!”

季徯秩笑起来:“总得有人治治他。”

徐意清适才怡情小酌一番,这会儿是座上难得的清明人,便绕过那吃醉了的俞雪棠和燕绥淮,问季徯秩道:“许千牛备身近来过得可好?”

季徯秩虽说勾着嘴角,却是轻轻摇晃了脑袋,说:“嗐、我今儿也见不着阿焺他啦!”

那娇女子颦额看去,问:“何故?”

“我与付姐姐和离后,姐姐痴心不改,曾去寻过阿焺他,那人以身心腌臜为由推拒,听闻彼时便已打定主意要削发出家,遁入空门。我问过姐姐的,阿焺他心性单纯,估摸着劝劝便能回心转意,姐姐却说他了解阿焺,其心思已然不在她身……”

“他与魏盛熠之间的纠葛太乱,到最后已不知是恨还是爱……那魏盛熠真是了不得,分明死了,还能将一人半拖入土,坏了一段好姻缘……”沈复念说着,“只是可惜了那么个未经洒洗的宝刀啊!”

***

酒喝到情浓,那宋诀陵用手肘撞了撞季徯秩,问:“侯爷同末将出去吹吹风吗?”

季徯秩轻蹙眉头,面上好似有些为难:“吹风?你这鼎州,深秋便落雪,我可经不起冻!”

“无妨。”宋诀陵扯来大氅给他系上,说,“我身子暖。”

沈复念喝得趴桌,半醒半睡,正打算起来伸个懒腰呢,闻言又忙忙垂下了脑袋,末了默声念了好几段蹩脚的佛经。

***

宋诀陵将季徯秩堵在了酒馆檐下,却并非往日那般抵墙压人,只用宽背抵住了石墙,稍稍搂住季徯秩的腰,叫那人压他而来。

起初季徯秩还冷漠地用手撑在他胸膛上,好叫他二人之间宽可流风。谁料遭了鼎中那冻人风雪鞭打,便带着些愠色,难耐地钻进他怀里蓄温。

宋诀陵垂目朱砂,问他:“侯爷既已弃我如敝履,何不容人黯然埋骨?”

那侯爷呵着气,倒是将挑目抬了,直直望进凤眼当中,道:“情逾骨肉,不容人做主。”

“侯爷这么说,像是倾心于我。“

季徯秩含着笑垂了眸子,手中那新得的玉笛叫他摩挲了好几下:“是吗?”

然而便是季徯秩卸去防备的一瞬,便叫宋诀陵搂腰抱腿托了起来,就连双膝也叫那人压着折起来,挨在了那人的肋骨两侧。

宋诀陵的暖身一霎凑过去,饿狼一般撕咬起他的嘴唇。

季徯秩一面迎合着,一面用指腹抚摸他微拢住的凤眸与硬挺的眉骨。他欲言,便将脸侧了过去,叫那些饱含痴迷缱绻的吻皆落在了面颊与耳上。

那人亲吻着他耳上朱砂,叫暖意与一星子战栗从他的耳上漫过他的四肢百骸。

季徯秩略略从肺腑当中抽出一段气,在那人密匝匝的吻间开口:“你、从前为何躲我?”

剑眉拧作山麓两段,宋诀陵答说:“我忧心武将无归宿,我若缠了你,来日死了,你也不得解脱。”

“你当真自负。”季徯秩敛睫,“我心苦了那么些年,原是因你怯懦。”

宋诀陵并不否认,贪婪地亲吻着他的面庞颈间。

“你想明白没有,你要我的什么?”季徯秩伸指拦住他,却叫十指也被那人扣住,不断地点吻着。

“我不要你的什么……”那吻终于停下来,指缝间露出一对发亮的黑眸,“我把我的全都给你。”

“你当真什么也不贪?”季徯秩说着,用玉笛挑了他的脸说,“别亲了,问你,当真不要我的?”

宋诀陵亲得怀中人泛上柔红,自个儿那双澄澈凤目也染上不少腌臜欲念,他定定睨着季徯秩,摇了摇头。

季徯秩眨着一双朦胧眼,说:"宋落珩你不要吗?你最是贪心!可是没关系……给我罢,全都给我,叫我看看你的野心——!”

季徯秩笑起来,被欲念泡得发红的眼尾将一切蛊惑皆挠到了人心头,挨着宋诀陵颈子的恰是那串佛珠,宋诀陵叫那亦正亦邪之人迷惑,仰颈再度咬上他的唇,叫唇舌嚼动出的水声作弄得头脑发涨。

“况溟,我要你的全部,我既然吞你不得,你便吞了我罢——!”

***

这酒家眼力好,方瞥见那从外头并肩回来的俩端庄郎君不似要回酒席模样,便赶忙弓腰垂眼给人领去了楼上厢房。

那季徯秩叫宋诀陵压去了榻上香褥里头,本是恍惚瞧着顶头床木,片晌眼前忽而生乌,原是那宋诀陵卸了衣,欺身而上。

之后便是梅露承欢,汗雨蹭开了钻入衣衫里头的未融雪粒,低哑的嗓音将季徯秩的名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

“侯爷。”

“徯秩。”

“况溟。”

“阿、溟。”

那些称谓说出口去,像是一层层剥去季徯秩身上的壳,肆无忌惮地拨弄起里头跳动的五脏六腑。

宋诀陵坏心地将那些个彼此都不习惯的称呼贴耳说去,在晃荡间,叫那人连羞恼都无暇。有那么一刻他似乎能感觉到季徯秩滚烫的鲜血涌进了他的喉腔,叫他得以真正将季徯秩揉进骨血里头,再也分割不得。

“况溟,转向我,”他自身后咬住季徯秩耳上朱砂,在那小块皮肉上碾出齿痕,“拥住我,咬住我,叫我明白,我会成为你的。”

那正喘气的人儿闻声咬在了他的颈间,随即撑着他的肩头略略挺身,俯视着他说:

“宋落珩,缱都再锁不了你我,但是我们踝骨皆系着锁链,你把我困在了鼎州,而我把你锁在了稷州,光阴地域不能叫你我分离。”

“我是你的,而你必定是我的。”

***

申时,宋诀陵有力的臂膀扯上了褥子,那二人肌肤相贴,抵足而眠。

约莫是平旦时分,宋诀陵自身后拥着季徯秩,在他的肩头落下吻痕。见怀里那美人侯爷叫他给折腾醒了,便将个精巧手炉揣进他怀里,说:

“况溟,我抱你去沐洗罢,事了咱们先那些个醉鬼一步,跑跑这鼎州的草野。”

***

山色如娥,橘红又掺雪白。

寅时未尽,那二人于山中穿行,两段缰绳成了宋诀陵锻打的两段温柔链子,将那犯困的侯爷圈在了臂弯中。

秋末鼎州草野开梅花,那宋诀陵从前瞧不上这些斑驳浓红,眼望出尽是深冬腊梅那点薄黄,这会儿拥着季徯秩只觉万物可爱,似乎将一切都嚼出了浓滋味。

怀中人经不起冻,再加上昨夜才睡了半个时辰,含情目一叫风吹便欲阖。宋诀陵便吻着他的秀发,说:“睡罢,醒时便到了山高处,足够你看遍这鼎中美色了。”

季徯秩睡了少半时辰,睁眼时捉了宋诀陵的手来摸,笑说:“怕你跑了,睡不安稳。”

“再不叫你怕了。我是宋二嘛,兴许一辈子也没有登顶的本事,可却最知如何紧咬不松口。有我一辈子跟着你,像个不懂事的崽子,跟着跟着,跟到你我皓首苍颜,跟到我死去尸骨寒,你把我埋在稷州土里,叫我一辈子仰视着你。”

梅花叫朔风吹落好些,殷红的玉瓣四处飞扬,洒在季徯秩唇边,叫宋诀陵话音落尽后送来的一吻也带上了清幽。

“我先前以为,只要我不成家,不追逐所爱,便无人会受伤,我也将得以无拘无束地驰骋天地,揽获真正的自由……可是我不能……”宋诀陵苦笑着将脑袋支在他肩,“没有你,我连跑马的心思都没有。”

朔风摘梅,那红梅人儿叫他圈在怀里,珍而重之地搂着,可是他清楚季徯秩不是易碎的珍宝,不是需得装在匣子里保护的美物。所以他需得放松,发狠地将自个儿将那人囚困身边的欲望一压再压,叫那些脏污像是海潮般一退再退。

宋诀陵轻轻拨过那梅枝,挨在季徯秩耳边,思虑良久终于开口:“我曾做过个梦,梦里你妻儿相伴,好不快活。你今儿跟了我,我却惶惶不安,怕你吃亏,怕你不如那般恣意。”

季徯秩将他的大氅扯开来,向前裹住了自个儿,说:“我也做过个梦,梦里你有了心仪的女子,紫章锦背上带着个草原女儿,那孩子可爱,看得我痛心之余也生雀跃。”

“所以落珩,我也会怕,我也不安,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我们一道将那些坚冰,那些梦魇给灭去,我们一道还新朝。”

梅枝尖锐,一个不慎便要割人,那宋诀陵见季徯秩喜欢,便折了一段送他手上,要他当心点把玩。

片晌那人仰头,冲他笑道:“落珩,锁住我罢,作为回礼,我会如蟒一般将你也给死死缠绕住。——给我罢,统统给我,给我你的美,也给我你的丑陋。”

“你不走?”

“我不走。”那对多情眼这会儿盛满他意想不到的决绝,“我还要与你唱彻此生,祝颂这魏九道十六州金瓯无缺,再迎盛年——!”

***

山野里那二人折了梅枝,酒席上众人撑脑袋起来沐浴更衣。

李迹常醒得早,看向江临言,说:“师父您当真是蠢,你们魏家辛苦那般久,总算得以把边疆将士的权压进手心,您倒好,生生负了您魏家先祖的美意。”

“那有啥?先魏家不就是因此亡故的吗?”江临言将一身蓝裳抖了抖,“有时候那缰绳就得松一松,才能练出匹良驹。”

李迹常刚回来,眼下身子还冒热气,只挽袖,笑一声:“轻视狼者势必遭吞,幸而我魏边疆多忠将!”

辛庄明哼声:“审时度势罢了。”

沈复念说:“还债啊,魏从前欠的,今儿要还。”

江临言笑起来:“这九道十六州啊……臣为主翁,君为客。”

李迹常呲笑:“这话太耳熟,想来应是阿陵他在序清山上说过。”

“宋诀陵他呀,他也是同别人学的……你知道这话谁教我的?”

李迹常摇头,江临言便说:“是阿恍啊,那位俊朗春阳似的小侯爷!天妒英才呐!他把这话教会了我,教会了阿柳,教会了阿,同样也教会了宋落珩!当年为何阿陵他将阿溟视作同类,是因着他哥的缘故啊,可偏偏他就是没教会阿溟!——所以说,有些人的命和缘么,它就是拴在一块儿的,剪不得。什么阴差阳错呐,不过是天作之合!”

“话说,谁去把那燕凭江给我弄起来,咱们说好今儿到郊外秋游去的……”

“用拳头罢……”俞雪棠领着徐意清回俞府换了一身便于骑马的衣裳,这会儿才刚回来,说,“店家道侯爷和陵哥已在梅山那儿等着了,咱们动作快些罢!”

“泪缸子禁不起那般糟蹋!”李迹常说,“温柔点罢,我忧心给他吵醒了,要耍脾气,从前这活儿皆是交给……哎呀,掌嘴!”

“你个傻大个儿,适才那话才最叫他哭!”沈复念说。

满席笑语,然而阖唇间又有一阵涩噎席卷而来。他们眨动着泪眼,看向窗外散了乌云的天儿,眸水皆亮如星子。

“雪停了。”江临言仰天大笑,“天公知晓你我秋游打算,这是眷顾了你我。”

“今年咱们几个一块儿过个年罢,拉上叶九寻、林题和吴虑,再给那刁嘴史迟风和喻戟发帖,哦、莫忘了贺家东南俩儿郎…啧朕看那许未焺的庙观和方纥的去处也得找一找……嗳也把付姑娘和常大人唤来罢……年嘛,人多些才能过得热闹。”

江临言回身见众人眼蓄泪光,只将长指置于唇前,朗笑着摇头。

物是人非休说。

朝前看,朝前看,皆新朝。

--正文·完--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