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旋着锋尖飞,于那川谷之中荡起了叫人胆寒的尖鸣。
自打楚军首战失利,这顾家营兵将便一路南驱。几战下来,合力将那盛气凌人的楚军生生逼回了楚庸关内。
顾期站在林中遥望横亘于两山狭道之间的关卡,狐狸眼中闪着说不上来的狠戾。绕在他侧旁的兵士瞥了他一眼,生了些觳觫惊惶。
顾期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余年,却鲜少有人瞧见过他这副模样,世人多还以为他就是个忧愁不过夜的烂漫男儿。
可没有人想过,他少时担起家梁,面对的不知是多少张老奸巨猾的嘴脸。他能走至今朝,一步一算,瞒仇忍怨可免不了。他不过在外边套着个爽然风流的皮囊瞒了世人眼罢!
他立着,眼微眯,望关墙。
当年他父辈的那些个翎州老将便是在这儿啃了败仗,因而不得不北退割壤,这原为魏边关的正南关也被楚国夺去易名为“楚庸关”。该关居地易守难攻,那关墙单单立在那儿就足以阻挡千军万马。
具斥候来报,几架三弓床弩已置上昂昂关墙,粗似半臂的利箭也蓄势待发。楚国那颇为自负的守门将齐烬,立于高墙之上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的跋扈模样,好似先前连吃几场败仗的另有其人。
“砍木编梯!”顾期拿水狠狠抹了把脸,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高声道。众兵闻言即刻没入林中伐木,只留了些兵于林外远观那城动静。
“粮到了么?”过了好一会儿,顾期挥着斧头,边喘着粗气边又开了口。
“快、快到了。”一火兵应答。
顾步染埋头砍树,还念叨道:“今晚必须把这关给破了!”
池彭懒懒地将木材扛在肩头,装模作样地抹了把汗,还佯装怒意临头地瞪大了眼:“今晚?!顾阡宵!你以为弟兄们都是铁人么?一连好几日戴月披星的,今晚再不歇息明早就能昏在关卡前!”
“歇息?!你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局况么……”顾步染怼怒不已,正打算将那池彭骂个狗血淋头,哪知他叔父顾期拿手覆在他肩上摇了摇脑袋,叫他吃了瘪。
顾步染怔愣一瞬,回神过后便又速速拿眼扫了扫侧旁那些抿唇不语的兵士。一张张干瘦的脸与爬了血丝的浊睛戳疼了他的狐眸,可他们撞上他的眸光后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宽慰顾步染道他们不打紧,还能熬几日。
顾步染苦笑一声——他叔父此般叫他吃瘪做的可好,他这将军太过自负,今朝竟以己度人过了头!
见顾步染垂了头,那池彭又试探道:
“如今叫将士暂作休整在所难免,何不将营帐扎在那关前坡上的林子里头?有林子掩护又便于查探楚军动向。如若实在忧心楚贼的话,派斥候前去差探一番便好了罢!”
“不行!万一楚贼用火攻……”顾步染道。
“都说派斥候去细细瞧瞧了!难不成你要将士们扎在关墙前么?还是说你想退回百里外的那草地上去?好容易吃了场胜仗,哪能不进反退?”
“池将军说得有些道理。”顾期将手压在顾步染的肩头,有几分要他缄口的意思,还扭头朝向贺珏问道,“玉礼你怎么看?”
贺珏本就生了个不喜同他人争执的平和性子,今儿更是明白眼下正开战,和气比什么都重要,他只得瞧了眼顾步染后勉强应了下来:“扎营于林可行,但为防楚贼使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何不将兵营二分,一前一后,将那些脚程快的将士派去前营以探不测之祸?”
顾期应了,待几队斥候纵马踏遍林间,只听他高声:“弟兄们!今夜且暂作歇息,待明早把精气养足后咱们再把那楚庸关给它一举攻破!”
兵士们高呼过后便又赶去忙活扎营安寨一事,贺珏与顾步染心怀隐忧,此刻正是如鲠在喉,便带着一对人马去将那营帐周边的树砍了个七七八八。
顾期站在林间高处,凝视着那禁闭着的城门,莫名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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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鼎州。
燕绥淮的副将柴晏将沈复念领进了那大名鼎鼎的悉宋营,只是那营里头与西疆那热闹的龛季营大相径庭——这地儿踩着的是沙,刮着的是沙,兵士也全是些沙般粗粝的真汉子。
那些个将士们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全都垂头忙活着自己的事儿,无一人分神去瞧这么个锦衣白玉的监察御史。这儿瞧得见鼎州人的豪宕,却窥不得他们的热忱,好似有什么东西抽走了烈火,只给他们留下了带着余温的碎灰。
如今秋凉还没渗进骨子里,不少士卒光着膀子在营里头晃,宋字刺青尤为显目。
沈复念清楚这柴晏乃为北调的一员南将,不是宋家人,便将脸儿向他那边侧了侧,轻声开口:“如今这营已不由宋家管治,何不差人将那刺青抹去?”
那柴晏先是一愣,而后耸耸肩道:“鼎州极重情义。这悉宋营能将这么些将士锁在这儿凭的可不是钱财重权。当年这些个将士强忍剧痛,任由他人一针一针地把‘宋’字刺入肌肤之时,恐怕就已将宋家看作唯一的归途。”
那柴晏用脚在地上划了划,堆起薄薄一层沙。
“如今我们想抹去他们背上刺青就好似以硬靴抚沙,易如反掌。”那柴晏伸脚去将那堆沙踏平,笑道,“可是大人……这沙平也好,凸也罢,它为沙不可改,在这营里沙就是宋家。”
沈复念笑了笑:“养一群白眼狼你们不憋屈?”
“末将来此地赴任之前便知这里的寸草寸木皆朝‘宋’姓低头,宋大将军的美名更是远播……再说末将是燕将军手下的兵,燕将军都不委屈,末将不过一副将有什么好委屈?”那人笑得爽朗,露出一排列得齐整的白牙,“能听得进指令的兵便是好兵!如今这世道有马骑便值得感恩戴德,何必非要将马栓在我的桩上?”
“未曾想我这文官竟有一日会受教于武官。”沈复念闻言笑道。
那柴晏嘴角挑了一挑,上前一步替沈长思掀开了营帐的门,请他进去,道:“大人言重了,末将哪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平日里常受燕将军点拨,不至于满嘴粗言鄙语罢了。”
沈复念低头进帐,面上的显目笑意随之敛起转为了轻飘飘的淡笑:“柴副将,卑职今日跟您打听个人,还望您能助卑职一臂之力。”
“您请说。”柴晏将帐门理了一理,回身请沈复念落座。
沈复念也毫不避讳地开口:“卑职想问问营里那管事的方义吟方大人。”
这柴晏倒也不惊,只顺着沈复念的话应答:“大人的威名末将早有耳闻,如今又受燕将军嘱托,末将如今也就不跟大人说些虚的!若要瞧贵贱之分,末将本不该轻视那位方大人,但他在这悉宋营里的所作所为却如何也叫人夸不出口!他虽生了济世救民的丹心,可却是个笨脑拙口的……要他管这营中之事实属不该!”
“这方大人可是做了什么?”沈复念的眉腰不动声色地向上挑了挑。
“做了什么?怎么说……”那柴晏拧着眉也坐下,把手搭在腿上压低了身子。
沈复念在心里头着急,索性直截了当道:“他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军营大开宴可有根据?”
“欺压百姓?”那柴晏忙直起身来摆手,“这倒是没有,他不过好心办坏事罢了!当年他要办宴席不过是觉着当时营中士气低迷,该有些东西鼓舞人心犒劳将士。但他方于众位将军面前提了一嘴,便被那不久前离营的俞老将军给驳回了。老将军是觉得那般开宴废银子,还免不了铺张浪费!”
“那宴席可是被皇上允下了的,当年那宴不办了,皇上批下来的那些银子呢?”
“这——末将就真不知道了。”
“他买马?”沈复念盯着那人。
“惹祸了。”柴晏平静地瞧着那双桃花眼,道,“他顾远忘近,把营中用来买马的银子通通拿去买了草驹和牝马……燕将军与吴将军二人平州此行,为的就是处理这事儿。”
“他还做了什么蠢事没有?”
那柴晏沉思片刻,道:“没。”
“仅仅如此么?”沈复念蹙着眉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方纥在宋诀陵嘴里是好吃懒做的混蛋,是挥霍无度招人嫌的骗子;他亲眼瞧见的却是两袖清风的大人,是心系百姓的清官;眼前这人却又道他是菩萨心肠,一切错事尽是弄巧反拙。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好似他一伸手发现月在水中,却又猛地回神记起他分明抬着头向天伸手!巨大的怪异感将他裹挟,逼得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借着生了双柔美桃花眼,难显他情,皮笑肉不笑道:“是么?那我先查查这营里的粮饷收支罢!”
“悉宋营里有自成的规矩,将士们只吃地里亲种的粮。皇上赏的那些粮,全塞进了粮秣库里。老将旧兵皆带着后来入营的弟兄吃粮帐里头的粮,那儿的粮再多再好也是不碰的。”
“弟兄们不碰,方大人碰不碰啊?”沈复念忽地抬眸,眸光锐得能扎人。
柴晏性子粗,瞧不出沈复念情绪变了几遭,只道:“方大人么?应是不碰的罢!他平日里头皆于兵营里与一众将士同吃同住……真要说来,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人恐怕连粮秣库在哪儿都不清楚。”
“哦?”沈复念笑了笑,“方大人不去,我去看看总行罢?”
“当然。”那柴晏给他领路,偶尔回身朝他笑,“这粮秣库建在高地上,往日皆是由庾吏看着,一般可没几个人跑那儿去瞎晃悠……不过近来翎州借粮,那地儿总算有了些人味。大人您且稍候于此,末将去将那粮的收支簿寻来给您瞧。”
由于心事重重,沈复念笑得不甚自然,只道:“您有心了。”
他们要寻的那粮秣仓修在城西北,距这营虽有些距离,但由于那粮道修得很是平整,驱马到那儿倒也没费多大功夫。
那些个通粮正忙着将粮装进麻袋里头,只是那群正忙活着的小吏见他们来,神色有些不对劲,只瞧了沈复念一眼便转了转眼珠匆忙埋下头去干活。
一主管事的庾吏见人来,拿衣袖抹了把汗,凑了上去,笑道:
“柴将军……”那人问候柴晏时眼睛却盯着沈复念,道,“这位大人是?”
“这是京城来的监察御史沈大人!”柴晏道。
那人忙作揖,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无妨。沈复念淡道,说罢抬颔示意他道,“今儿可是在搬送往翎州的粮?”
“回大人,是。这是最后一批了。”那人道。
“我瞧瞧。”沈复念翻开那记着此仓粮食出入的簿子,长指摩挲着有些粗的纸,“你把此次运的粮量同我说说。”
那人汗湿须发,拿手抹了抹,小心念了个数。
这沈复念像是变了个性子,此刻瞧上去格外刻薄骄横。他闻言拿眼打量了那庾吏一番,当着他的面要柴晏去几个通粮那儿又问了问,直待确定数目不假后这才收了收审视的目光。
沈复念寻了张桌子坐下,吩咐那庾吏亲手给他递个算盘来。待算盘上桌,他那骨节不分明的细指随即便点了上去。他不停拨动着那黑紫算珠,“噼呖啪啦”一阵响后,这才起身要去看仓。
那庾吏将他拦住:“大人!”
“怎么?”
那庾吏朝着日光眯眼,不自然的笑将面上的肥肉堆起,道:“这粮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称出来的呦!”
柴晏也附和道:“这庾吏说得对。大人,您真要称么?”
“称不称是次要的,我怎么着都得瞧一眼……照我算的,这仓中应还余有半仓的粮。”
见那庾吏还要劝,沈复念也懒得搭理,只是招手唤柴晏陪他朝仓那边走。
仓里头有些暗,沈复念见那粮垒得极高。半仓应是不假。可他又凑近了些,鬼使神差地将一裹麦的席掀开了一角。他眼神不好,什么东西都得凑近看。
他小心抓了一把放在眼前,却瞧见满眼的棕斑褐点——稻瘟!
沈复念脊背一凉,颤着回身,却见方才还高声阻挠的庾吏立在原地不动了,垂着头。那人出了一身的汗,好似被雨浇湿的寒鸦。
沈复念抖着由人扶着下了梯,冲到一正忙着装粮上车的通粮面前,自袖袋中摸出一把小刀来割破了麻袋。那通粮还来不及拦那突然发起疯来的监察御史,就瞧见满布霉点的烂稻谷泄了一地。
“这是最后一批了……”方才那庾吏之言如山中回音震在他的耳畔。
沈复念攥着小刀有些恍惚,心跳声大得吞没了外界的一切杂音。
“砰、砰、砰。”
贺珏踩着不知是谁抛在顾期帐前的烂木板,靴子踏出了沉闷的响声,而他高声笑道:
“大将军,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