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思恋榻,榻不熟睡不好。今儿换了个地方,自然是死活睡不着。好容易睡了,三更半夜又被要命的魇梦给惊醒。
他被嚇得直喘气,那辛庄明却躺着凉席睡得安稳。
辛庄明同他不大一样,是点烛睡不好,非把烛熄尽不可。夜晚这帐子里黑不溜秋,没了月光照拂比外头更暗些。沈长思将汗湿的碎发别至耳后,只艰难地摸黑去倾了杯水吃。
水自喉结滚下,他的心也随着旧忆蓦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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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
魏·缱都
剿匪事成,沈长思奉旨归京。然其受召入宫却不是在那群臣俯拜的早朝,而是打更人敲锣的亥时。
南边正逢梅雨时节,见雨要比见日月多得多。外头风雨飘摇,殿里却温香暖和。魏盛熠高坐龙椅,昔日长袍官朗声进谏的朝堂被勾栏里头的低贱身子给填满。
听不着朝拜之音,只闻筝鸣,身姿妖娆的舞姬将足尖落在昔日群臣膝跪之地。那群肠肥脑满的闲大人高举着酒杯,靡靡之音将人的硬骨头都给催软。
——那殿中还有沈长思他爹,他二叔。
沈长思这不知所以然的桃花郎将就这么被放进了那声色犬马当中。
他爹沈印面上不大明媚,似乎并不乐见这般欢宴场面,这会儿方觑见他的长子,更是倏地垂了眸子,连愣神的功夫都省了,不知是因着待其孽子的轻蔑,还是因着愧疚。
沈长思避过那些个伶人,只跪下要汇报剿匪一事。魏盛熠却抬指至于唇前,随即唤人捧来一把筝,说:
“上回沈卿裂琴败了朕兴,今儿宫宴正至酣浓时,沈卿却又提剑上堂要同朕论公事,实在是不识好歹……不如今儿就由沈卿亲自抚上一曲,为满堂助兴?”
沈长思面色铁青,却唯有低声应允。宫人匆匆上来为其佩义甲,沈长思将甲落在筝上时,却是被怒火冲撞得抖至指尖。
他强忍心气,只抚了一曲秋江弄月,然因当下心浮气躁,揺指时叫曲子断了些许。魏盛熠算是门外汉,自然辨不出曲子好坏,听得高兴了,便抬指唤人来给沈长思卸甲,笑说:
“这般清丽的曲儿,沈卿披这般重甲着实不合适!——来人,为沈大将军卸甲!”
圣命如此,沈长思不能反抗,便当着朝臣之面被卸得只剩了条薄衫。
湿风打进殿来,宛若水雾蓦地扑湿了他的肤。他这般衣冠不整跪于殿中,半分不似个功臣,反而更像个袒胸露臂的罪人。
魏盛熠缓缓下阶,只捏住了沈长思的下颌往他嘴里灌进一杯酒。沈长思眼神空洞,恭顺至极地任那人灌了去。
这酒樽深,一口喂不尽。魏盛熠却是不待沈长思吞咽,随心一股脑地向下倾倒。美酒自嘴角溢出,淌过颈子,将他的薄衫也给浇湿。
在那红紫花绿袍衫间,他像只淋湿的鹤。
然而魏盛熠显是没打算放过他,方抛下酒樽,便又将指滑在了他的喉颈上。魏盛熠俯视那人良久,这才又戏谑道:
“沈卿甚美,抚琴尤妙,今儿封作‘常安侯’,增俸银禄米各三十。”
群臣咋舌,那桃花郎君深吸一口气后便跪俯于地,高呼“谢主隆恩”,唇被贝齿碾出了几抹殷红。沈长思谢过了,拢住那半湿薄衫,哈哈大笑着出殿去。
“常安侯啊,多漂亮的封号,名我固当!!!”
沈长思慢腾腾地挪步,笑得癫狂。
他褪去重甲,颀长身掉了好些气势,衣薄露重,似乎下一刻便要栽倒在殿外风雨之中。
沈印忙不迭起身将头磕于殿中,连声替沈长思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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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安侯么,好封号。”徐云承用茶盖拨了茶沫,朝那监军判官吕峙说道。
“这事算是好的么?沈将军当堂受辱,若是性子再烈些,恐怕就能效仿庄俟撞柱殉国。”那吕峙替他拢帐幕,皱了眉,“晚风最是凉,爷特意吩咐过在下,要让监军您多保重保重身体。”
“您二位有心。”徐云承轻轻咳着,帕子溅上点红,只被他攥住藏进了掌心。
“不过,”徐云承抬手将茶盏搁了,说,“沈义尧这步棋非废不可。”
吕峙拢帐的手顿了顿,只是他忧心过分干涉徐云承行事,便没敢多加过问。徐云承瞧着他欲言又止的侧脸儿,接道:
“今儿的魏好比一件被虫蛀烂的锦衣,如今倏地出了这么件大喜事,掩住虫洞,叫它再生光彩,无异于化腐朽为神奇。化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蘅秦十八部绝不愿见魏自此重振雄风——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同沈义尧撇清关系,做个至死昏君,如今他将沈义尧赐了封号却派去释李营也是这么个道理。”
徐云承将嗓子残血不动声色地咽了,又道:“李家封邑沙比土多,没有比穷一字更适合那块地的字了,故而最是适合流放权臣……只是那封号虽说是羞辱,实则更似像是补偿。魏上下百年,鲜少发生夺爵之事,等到当今陛下来日殁了,这爵位自然就成了宝贝。至于史官如何编史,他们何等清高,怎会乐意将君王感念大将身姿之美这般难等大雅之堂的东西写作封爵缘由?”
“在下受教。”吕峙缓声道。
“只是魏盛熠惯于大刀阔斧,这般细功夫到底不像他干得出来的。”徐云承摩挲着案桌的木纹,“近来可有什么贵人归京么?”
吕峙把手一拱,说:“贵人么……有的,季侯爷前些日子归京送楚之降文。”
“况溟?”徐云承淡笑道,“这便对了。世人虽常言那侯爷如狡狐,喻空山与落珩又将况溟看做重义的愚人……可二者都不是他,他的谋胜于义,他是清醒地当着痴愚圣人。当年他还于缱都南衙任职时,捻串佛珠,提刀杀人,说的就是他。他的心早便是沉沉的污浊,被那些人荡开点清没有用,终究还是泥潭。”
吕峙虽说不解,仍是不问,默默等着徐云承半晌又开口:
“如今况溟他回了缱都,皇上手上又握住了一把趁手刀,抄家一事只怕就要提上日程了。”
徐云承挑指勾住巾帕,原是打算咳上几声,见吕峙回过身又来怕他伤神,便不敢大力咳,只闷喘一声问:
“常大人何时上京起劾?”
“明儿。”吕峙伸手去试那碗在桌上放凉的汤药温度,“如今可有人居于京城保那位大人安危么?弹劾缱都大姓无异于找死,那些官老爷定不会坐以待毙……”
“用不着。”徐云承说,“况溟在京城,他有分寸。”
那吕峙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驳道:“这、可大人不也曾言季侯爷未必真心归顺我们么?”
“可那常之安乃季侯亲自举荐于落珩,若是有人要动歪心思,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徐云承道,“这缱都若还有他季况溟保不住的人儿,我们派人前去也是空耗心力。——朝升又被落珩派去盯梢了么?”
吕峙点点头。
“若是常之安此番没能熬过,季徯秩恐怕不能再为我们所用。”徐云承轻描淡写,“不过只要熬过这局,季侯爷他会变。”
“怎么个变法?”吕峙终于忍不住开口。
“皇上赴北,他要归南,此去便是离别,那之后他再无高枝可栖,他定会有动作。”徐云承温温说,“只是,难防其如今来路几何。待皇上出塞,我恐会疲于应对北疆诸事,那时,京城风云难以掌控,只怕况溟会成为这魏归属的一大变数。”
“这哪能坐视不理!”吕峙倏地起身。
“他是落珩要保之人。”徐云承说,“不过恐怕落珩此举目的,为私心更甚于大局。我忧心的是来日若况溟有异动,宋将军也轻易不会将此事告诉你我。——烧柱香罢,有时候还挺灵,这时候只能求天拜神了。”
“烧香?”吕峙苦笑连连。
吕家曾为离州高门,其家因依附先朝太子遭魏束风斩草除根。彼时吕峙这嫡子年方十八,侥幸脱逃被吴家藏下。后来全族覆灭,无人替其行冠礼,他便连字也没取。
他先前一直缩居吴宅,前些日子听从江临言吩咐拔刀杀了原要赴任烽谢营的跋扈监军判官,又因精通仿制之法,将委任书改得漂亮,终得大摇大摆地进了烽谢营。
只是不久魏盛熠便要赴北疆和亲,此事败露不过朝夕,可他当了那么些年的过街老鼠,这会儿再不惧在刀尖上行路。
命就这么一条,不赌也会没,还不如赌一把,好歹叫他下半辈子能堂堂正正地当个人。
——他是这般想的。
“大人,烧香拜佛不能叫畜牲当人。”他于是苦笑道,“小人这一辈子经不起那般大的变数,还望大人能想个法子拉拢拉拢季侯爷,或是劝劝宋将军,莫要叫……”
“我先前并不着急是因况溟之变数不在于此,他不会另择他主,只是我不知其要束手旁观还是动手参局。”徐云承说道,“可你今日这般求我,我倒真不该装聋作哑了。只是这魏藏着虎豹,也藏着锋刀利弓,要想用他季况溟,就得瞒住宋落珩这藏弓的狼,若是事情败露,以落珩那脾性,恐怕挨揍还是轻的,你乐意干么?”
“干。”
徐云承笑了笑,向吕峙伸出只手来讨药:“赶明儿我写封信,你想法子给季侯爷送去,只是近来我隐约觉察这营中有许多对眼珠子盯着你我,你定要切记谨慎行事。”
吕峙把手上汗在衣裳上匆匆抹了,给他奉药。徐云承只把手摸向碗底,取了那碗底纸条来读。
“剿匪事成……山中拓路两道,无不通向翊淮河。道掩于山林,其宽可并行车马两架,。”徐云承看罢,只把信攥在掌心,自言自语道,“山中稀货,唯火铳而已,如若将火铳拿来做买卖,又能卖给何人呢?”
徐云承阖了琥珀眸子,思忖起来。
曾经坎州皇匪勾结,却也不过各取所需。今儿山匪所修山道直通乾坎二州边河,虽说是运货方便,只是这贵客是谁还不清楚。
这货送去乾州当然最是顺,可乾州乃平王魏河恭之封地,那平王平日里头颇与世无争,当真会干出买卖军火的勾当?
再不然便是沿河送去他州。可他州并非由一人操纵,若想做好那般大的生意,得拉下多少官爷才能办成?难不成那整日吟诗作画的平王今儿也动了称帝之心?
不对,怎么想也只有把火铳送进乾州更合乎情理。
然乾州几城平日里不放外人进,哪怕是京官都得在外头候着等消息一层层的地往上报至平王。他们再想查,也只怕连城门都进不了。
徐云承将那煮好的药置于手边,抬颌同吕峙吩咐道:“判官,劳你将这药收拾了。”
吕峙把唇略抿,还听徐云承又吩咐:“再劳您替我瞒瞒钦裳。”
“大人,这……”
“判官,不会有人纠缠弱骨,我瘫在榻上,也不过是堆烂肉,这般倒更是好。”徐云承淡笑道,“谁会费心折腾病重的可怜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