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州。
槐夏的日光拨开了吴府池子里的荷莲瓣,几只凤尾龙睛在叶底慵懒地摆尾。
有只雀儿在院里的玉兰树上啼闹,寻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聒噪蝉声。那俩东西的叫声不一,只是统统吵得很。
“咚咚咚。”
“大公子!该起了,燕将军已在正堂坐着了。”
吴家一小厮愣是将那扇薄门敲出了鼓声,那股放纵劲直叫人辨不出屋里外的谁是主子。
可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此乃吴家大公子吴纪的屋,谁知来开门的确是二公子吴虑。那人身量极高,往那一站,便遮去了屋里头的大半景致。
小厮忙垂头:“二、二公子!”
吴虑方想训训那小厮伺候主子时随性过了头,身后却伸出只手来捂住了他的嘴。
那人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比他还要高出好些身量的人推至自个儿身后去了,问:“阿淮来了?”
“哥!”吴虑埋怨一声。
这吴纪脚上的靴子还没套稳,乌发乱七八糟地披于肩头。他右手忙着系紧自己那松松垮垮的腰带,左手扒着那门,急道:
“何时到的?”
小厮直叹气:“燕将军已候了近半个时辰了!”
“什么?”那吴纪急急忙忙地踩稳了靴,“快、快些唤人进来伺候我梳洗。”
吴纪瞟了那正端详着他的吴虑一眼,淡道:“你小子今个儿应该不休沐罢?怎么这般晚了还赖在我屋里头?”
“你去鼎州多久才回来一次,我多陪陪你又如何?”那吴虑听罢也理衣裳。
“当心丢了官帽惹爹娘骂!”
“你清楚他们是不会骂我的罢……我听闻你还在外头定了客栈,若不是你昨夜吃酒吃醉了,被我带回家来,恐怕又想歇在外头,日日夜夜都避着我走罢?”吴虑伸手去攥吴纪的手臂。
“想太多。”那吴纪甩开他的手,半晌才又吐出一句,“以后少进我屋了,哪有这般大的男人还老黏着兄长的?”
吴虑慢条斯理地旋了旋手腕。“哥你也不想想昨夜将你抱回来费了我多大力气。”
“谢谢您,谢谢祖宗!够不够?”吴纪吊儿郎当,烦躁道,“要不要你哥我跪下来再给你磕个头?”
吴虑失了笑,摇头出去了。
***
燕绥淮坐在把红木官帽椅上,正逗笼中鸟。吴家下人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生怕怠慢了这启州来的大将军。
吴虑梳洗更衣很是利落,不一会儿便已到了堂前。他行事颇得体,方见着便燕绥淮推手做了个揖,随即点头离开。
燕绥淮也没大细瞧那吴大人,只隐约察觉那人待他带着些疏离与星星点点的敌意。
燕绥淮又候了好半会儿才终于等来那吴纪,这吴将军还朝他笑得开怀,揽住他的肩,道:
“凭江,我是真、对不住你。”
燕绥淮面上倒也没有什么显然的怒意,只拍开他的手,说:“桓元,你平州的茶实在是十六州一绝,我吃了约莫近一壶!你该不会怪我罢?”
吴纪擦了擦额间薄汗,打了个马虎眼:“好喝就多喝点儿!”
燕绥淮问他:“适才行过一年轻大人,可是你胞弟么?我还以为这吴家就你一个独苗。”
吴纪闻言讪讪应下。
“怎么这副表情?”燕绥淮又抿了口茶,“妾生的?”
“没……”吴纪挠了挠头,道,“不说这个了。我昨夜喝得不知东南西北,没来得及敲点我爹,今儿贸然带你前去,还不知他会是什么个态度。”
“不打紧,带路罢!”
***
这吴家世代从商,其中虽也养出不少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但终究无一痴迷仕途。皆仗着书中慧术闯遍这魏九道十六州,一步步哺出了这么个富可敌国的陶猗之家。
家有家规,史家经江湖相助不忘恩,便渐渐地树立了扶危济困的家规。若把史书翻开来瞧,能瞧见各代吴家主舍财救国的名章——这住满商籍之人的大宅也终于得以冠上了一“府”字。
“爹。”吴纪拿手重重锤了锤吴偌书房的门,并不管里边的人如何作声,只道,“我进去了。”
那吴家主吴偌知晓今儿府中来客,原是想再装装矜持,谁料他还没排布好面上神情,那逆子已先推门进来了。
嗳也挺好,这样显得他慈眉善目,能给燕绥淮这样的贵客留下了个顶好的印象。
他会这般想可就怪了!
那吴偌捱不住变了脸,气得胡子都在抖:“臭小子!我可还没答应你进来呢!”
吴纪咧嘴一笑,道:“爹,见个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还需在意这般繁冗礼节,您也颇迂腐!儿子给您介绍个人,这是我营里的兄弟凭江,他……”
那吴偌盯着燕绥淮,眸光暗了暗,他开口打断了吴纪,道:“你是燕大将军长子燕凭江,对不对?”
燕绥淮垂头作揖,“晚辈正是。”
“启州儿郎来我平州做什么?”吴偌问道,面上挂着不卸的忌惮。
吴纪劝阻:“爹,您甭……”
吴偌寒声:“甭插嘴。”
“晚辈今日前来为的是向前辈借一笔银子。”燕绥淮不卑不亢。
吴偌问:“用来干什么?”
燕绥淮垂眸看向他:“买马。”
“骑兵缺马?”吴偌哈哈笑了几声,捋了捋胡须,“苌燕营向来不缺钱,今个儿怎么缺起马来了?再说,要借银子不也该是燕大将军出面,怎么唤的你这小辈来?”
“吴老爷,晚辈虽是燕家人,但我与桓元皆被皇上派往悉宋营补缺。您也明白,北疆的李、宋、燕、薛四大营里头练的多是骑兵,然而自魏一十五年那仗以来,我朝便失去了与蘅秦互市的机会,如今缺马已作北疆四营的常态。”
吴纪眼底带着些愁,接着燕绥淮的话头说:
“如今悉宋营好容易得了一笔购马的费用,却被那监军方纥以如今四疆安定,当为后世着想,而自主敲定用以购买母马。可如今悉宋营里的公马多是骟马,且若从幼马出生起算,要训出一匹能出征的战马至少都需要五年光景。”
那吴纪临了喃喃又道:“兵营不养闲人,更何况养马费钱。战事不候人,如今营里的弟兄连马都练不了,究竟算个屁的重骑!”
“吴纪!你小子说话知分寸些!”吴偌皱眉呵斥了声,转向燕绥淮道,“吴某知道了……燕将军直说罢,需要多少?”
燕绥淮皱了浓眉:“不是小数目。”
“但说无妨。”
“两千匹马。”
吴偌拎来算盘拨拨算算,蓦地抬头瞪了吴纪一眼,嘴里念道:“我就说你这小兔崽子怎么忽就着家了……”
吴纪笑得没心没肺:“哈哈哈我回平州,第一是为了回去见爹娘,第二才是为了向您借银子。”
“得了,你先快去看看你娘罢!我和燕小将军还有的话聊。”待那吴纪阖门出去后,那吴偌旋即拱手作揖,同燕绥淮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鄙人虽非君子,却也深谙诚实二字威力,那些银子吴某人会备好封成箱给您送至鼎州。”
“吴老爷,晚辈还有一不情之请。”燕绥淮不松眉。
“快快道来!”
“晚辈望来日您送到鼎州的是马,而非银子。”燕绥淮道,“古语云‘白玉黄金是祸胎,钱多害己必为灾【1】’,晚辈虽不能论此诗真或假,但如若这批银子又被营里那监军夺去了,恐怕便真真成了祸胎!”
“成。”那吴偌笑道,“燕小将军虽是武将,倒还懂些诗。”
“不过受竹马嗜好影响罢了,到底不比真读书的。”燕绥淮抿唇一笑,也朝吴偌作揖,“多谢前辈相助,还请您定个还期。”
“还期?您倒是有心。”那吴偌将算珠拨好,用墨在纸上写了个数目,这才搁下笔道,“得了罢,兵家能得多少钱?我家上下皆为商贾,虽长年受士农工商的地位所累,但从不为生计所迫。银子鄙人不缺,此借不必还!”
燕绥淮正踟蹰着,人道是无功不受禄,他生于那有恩必报的北疆,要他平白无故受人钱财,总有些过意不去。
吴偌见他面露难色,便又开了口:“不过燕小将军,您得答应鄙人一事。”
“您请说。”燕绥淮欢喜起来。
“魏秦边疆已有几年安定,但我总有预感,四年内,蘅秦骑兵会卷土重来。”
“是。”燕绥淮点点头,“家父也同我这般说。”
“不比你们启州,魏一十五年鼎州受难,启州也不好过,当年蘅秦骑兵冲破燕云关的时候,启州伤亡已有数万,当时你们这些北疆儿郎已尝尽了战事带来的苦滋味,而吴纪这小子却还是个在水乡怀里玩乐的黄毛小子。”
“大人您的意思是?”
那吴偌面上带了些愁色,缓了缓气才接道:
“纪儿这平州江水里养出的人儿如今立在鼎州风口,迎着蘅秦扑来的黄沙飞奔。北疆的沙不比南疆的土,那粗粝的东西一旋起来,连人的脸儿都能磨出伤来。可他是魏鼎州的将军,鄙人若求他能无伤无疤,无异于痴心妄想!鄙人甚至……甚至不敢惜求他能平安而归!只求来日您能把这小子带回鄙人跟前,不论生死。”
燕绥淮跪下,给他磕了一头,说:“晚辈明白。”
“魏八世家之人哪有给商贾磕头的?你这不是成心想叫鄙人折寿么?还是快些起身的好!您何时要走?”
“晚辈尚未决定。”
“不如再于这待上几月?为防奸商使诈,这挑马之事,燕小将军还是亲力亲为的好。”吴偌将算盘擦净收回抽屉里去。
“老爷,那北城的旱……”一家仆忽地冲了进来,见屋里有人又忙忙驻步。
燕绥淮从进这吴府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府里头的下人都是这般没大没小。
“今天就先到这儿罢!”那吴偌抬了抬手,“对了,替鄙人劝纪儿一句,莫要总躲着他胞弟!”
***
燕绥淮出去的时候,恰逢吴纪也问候完他娘,他瞧见了燕绥淮便问:
“小将军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燕绥淮毫不遮掩:“寻故交。”
那吴纪闻言又咧嘴笑了,露出排列整齐的贝齿:“可是徐功曹么?你心怀鬼胎,他可知你怀的什么心思?”
“你这没眼力见的,麻利点给老子滚!”燕绥淮哼了声,“他若非知晓了,昨儿又怎会那样待我?你是眼瞎么,当时他的剑可都横在我身前了。”
“我说当年燕徐两家怎么就放弃了结亲的念头,原来问题出在你这儿。”吴纪仍旧端着朗笑,可那笑片晌便被他收拾干净了,他捏了捏燕绥淮的肩头,说,“凭江,我真把你当兄弟才同你这般说,你可莫要生我气!像徐功曹那般出身高门的文雅清大人……眼中多是容不下断袖之癖的。”
“这、我又不是不知道!”燕绥淮又气又恼,“难不成我是个傻子,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还不如你这见了他几面的?!”
吴纪往青石板上一跺脚:“诶你咋恁易上火呢?这么个大男人,可别又在我跟前结泪珠!”
“你又把什么猴年马月的东西拉出来嘲弄我!”燕绥淮冷笑一声,“这是你家,你是主,我是客,我不朝你动手。等出了这吴府,叫你好好瞅瞅老子如何修理你!”
“啧!怎么这样!你不知么,整个平州都是我家!”吴纪戏谑地换上温煦调子,“不聊这茬了。小将军,您不是要去寻那玉郎么?快些去罢!别总同我待在一块儿,败我桃花。”
燕绥淮并不同意:“你说的什么鬼话?我玉树临风。”
吴纪应声:“你树大招风!”
“……”
燕绥淮被吴纪推着走,正穿过一廊时忽瞧见有一八卦镜被搁在了那池缘的太湖石上,他愣了愣,笑道:
“你们这富甲一方的吴家里头还有人对风水感兴趣么?我有一师叔也喜欢这些个东西……”
“啊?什么东西?”吴纪瞟一眼,“哦那是我哥的。”
“你哥?你不是吴家长子么?”
吴纪的瞳子晃了晃,搪塞道:“嗨呀,表哥,表哥!好弟弟你快些走罢!快些圆了你纪哥当月老的梦罢!”
待燕绥淮走后,一朗君自那漏花窗后慢腾腾转出来,只将那八卦镜拾起,笑道:
“哎呦,那燕小子长这般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