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稷州
红衣郎策马扬鞭,溅起山道枫叶千万里。
稷州侯爷回稷州,这是该敲锣打鼓的好事,然季徯秩还没能思索出如何摆驾回府有乐子,守门将先给他堵在了城门外头。
季徯秩弯着媚眼觑人,温声说:“甄老三,快些起开,我才离开这稷州多久,你便只认笑面虎,不认祸世狐了?”
喻戟的副将甄老三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连忙拱手道:“回侯爷,末将这不是不叫您进城,是喻将军有令,您甫回稷州,便要末将把您带去喻府坐坐。”
“哦?”季徯秩挑眉,“我放着我那雕梁绣户的侯府不住,去住他那遍栽兰草的清雅将军府干甚?”
甄老三面露难色,倒是没收步。
季徯秩见他深秋流冷汗,笑起来,说:“好罢,不为难你!你唤个兵卒将我包袱送去侯府,记得挑个机灵的,我那侯府歇了多少盼郎归的心窄美人儿,嫉妒心强得我都招架不住,我怕他们见喻大将军横刀夺爱,会朝人动刀子!
”
甄老三是从缱都跟着喻戟来的,到底不是稷州人,还不大懂季徯秩脾性,自然不敢轻易迎合那季侯爷的玩笑,忙弓腰称是。
***
未见其人先闻其笑。
季徯秩还没进门,方见着那张温润笑面便把手一敞,说:“喻家长公子,本侯对你可谓甚是思念!这屋里好香,只可惜气味淡了些,不仔细闻便要跑的,好磨人!——过来抱一个?”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正坐太师椅上的喻戟并不起身接迎,只用眼神示意他坐。
“怎么水乡的软音没能磨润你的性子,反而叫你更是刁了?我这进府还没一会儿呢,你就颐指气使上了?”季徯秩整衣危坐,扬了扬下巴,问,“前些日子,你又招兵马?”
喻戟那不带一丝垂翘的眼尾纵然是笑,也不带一丝蛊惑亦或求怜,他颔首,道:“如今稷州上下三十万将士,除去充当稷州守备的,还余有半数。”
“你真是了不得,我爹当年领龛季营征战北疆时大点兵,数遍稷州上下,至多也不过凑出二十八万兵卒。”季徯秩转动着玉扳指,说,“这么些兵马如今不在我手,我这侯爷倒真要问问你——这些个人,你打算往哪儿用?带去北疆还是死守稷州,亦或领去缱都?”
喻戟挂着端庄笑,只自袖袋里取了块东西抛给他,说:“现在龛季营兵符握回侯爷手上了,这些人该往哪用,末将今儿还要问问侯爷。”
“方监军唤我赋闲稷州呢!”
“他是要你蓄势待发。”喻戟掀了博山炉,又放进三块梅花香饼儿,“你若敢成天焚香念佛,末将恐怕得先请您吃刀宴。”
“如今人杀人,光我一人在安乐乡住着,一点儿也不得劲。”季徯秩说,“这段时日我便住龛季营里头了。——我在匪山晃悠太久,如今不知天下事,心里憋得慌。阿戟,你给我说说当前的局况罢!”
喻戟难得没阴阳怪气地呛他,安分应答道:
“稷平二州已入江家囊中,而两州之间的紊坤两州,前些日子方由你搅和过。那俩寨子斗了个两败俱伤,他们两州的官兵难得硬气了回,借机发兵上山,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知听的谁家意思,总之都把功劳都挂在你脖子上……是故今朝江家已得四州。”
“常兄现已赶回震州,待到林大人令下,有他常之安这震州菩萨在,要将震州收入囊中,算不得难。”季徯秩补充说。
喻戟不久前回缱都染了风寒,昨日才好,这会嗓音还带点似有若无的哑,他轻轻吸气,说:
“难处在东边。如今付溪升任陇西节度使,巽兑两州入他手。原先魏盛熠是想给他高位好震住巽州那些个地头蛇和三王爷魏尚泽,谁曾想付溪竟是薛止道麾下。若是苌燕营不敌,整个江北道罹难也不过朝夕旦暮。”
“那叫罹难么?那是菩萨施恩!”季徯秩哼笑道。
喻戟默默不语,二人再聊了一阵子,便打算散了。临走时,季徯秩停在门槛前,回身给喻戟献了个戏谑的笑:
“嗳,空山还真是贴心!我适才不过觉着香淡,随意说了一嘴,您没多久竟当真给添香了!我就说您是个心细的金贵宝贝么!”
喻戟含着一口茶,险些呛了喉,连忙摆手让他快滚。
***
薛止道如今派兵出征,打了那些个苌燕营的一个措手不及。
纵然宋诀陵在得知薛止道叛变后,早早便将此事告与燕绥淮他爹燕年。可燕年到底不知那薛止道竟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放弃围攻悉宋营,而向西南莽撞冲来。
首战,苌燕营失利,被迫弃营南撤,退回启北城中,好在此回伤亡并不算大。
令燕年匪夷所思的是,薛家军突袭时竟不见薛止道身影。燕年挺立于城墙,粗厚的掌心抚着石缝,浓眉如两撇黑云,隆起相拧。
***
千万飞雪压在人身,马儿走在被雪覆盖的山道上,蹄子也被雪给吞没。
薛止道身披的那湛蓝银狐绣金斗篷随着壑州浩荡山风翻滚着,如波似浪。
他见身后那韩释被冻得双唇发乌,便攥紧辔头,慢下马步,将手中的海棠袖炉子给韩释塞去,关切地说:
“韩老,这天冻人,您要多看顾看顾身子。”
韩释推开那精巧炉子,逞强道:“人老了,啥都容易显面!老夫不冷,侯爷专心骑马,莫要在意老夫!”
寒风打得松枝雪落,吹得人肤肿皮裂。
冷,真是冷。
薛止道并不放弃,时不时便要给韩释递炉子。韩释在耐不住一连打了好些个喷嚏后,终于把炉子接过。
薛止道抛却北疆一切疑难,在大多数薛家军向西南攻打启州之时,亲自领了两万人马进入了位于鼎东正南方的壑州。
望不到头的雪路,叫人绝望痛苦。山太高,叫人连气也喘不上来,将士们的眼睛时常因着那刺目雪光而失明半日。
烈风无休止的呜声日夜折磨着将士们的耳朵,兽嚎在林间此起彼伏,无不在展示着他们已被吞入这贫瘠而雪白的土壤之中。
雪片斜,松柏数目逐渐少了,这一行北疆人,在跋涉了半月后终于步入了那静默的村子。
那总在村口打盹的少年因着天气愈发寒冷,只能跑动着暖身子,生怕一个不慎便叫皑皑白雪淹死自个儿。
他警惕地抽刀面对薛止道及其身后那些个板着脸儿的壮汉,厉声道:“来者何人?!山口那些个朝廷守将呢?”
薛止道将薄唇略微舒展开来,柔柔笑道:“在下鼎东薛止道,今日前来为的是同阜叶营做一场交易。”
兰松咽了一口唾沫,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吹响了脖子上挂着的骨笛。
***
一杯热乳茶被兰松送到了薛止道面前,那人身后站着约莫五位近卫,同屋中另一侧的叶九寻、贺渐、温与桑尔吉四人呈对峙之态势。
在四人尚未说明身份的情况下,薛止道径直地将一株药草推至那位异族的巫医面前,说:
“姑娘,可识得这株草药?”
桑尔吉看了看叶九寻,俯身将那苍翠药草端详半晌,终于点头说:“此乃久羌。”
满屋无言,薛止道又说:“光此一株,栽下一月便能蔓延一片,只是气生长需费不少心思照料,薛某为了习得种植此等草药之法,废了不少工夫……”
“侯爷想要什么?”
薛止道直言不讳:“薛某要阜叶营的虎符。”
叶九寻身子僵直,烛火被他那玉抹额映着,仿若白湖里游了条红鲤。
“侯爷要兵,可有急事?”叶九寻沉默片晌,又道,“山上早不知山下事,还望侯爷明说。”
“蘅秦来犯,北疆动乱,圣上死北,十六州攘权夺利者皆抬头。”薛止道语调平缓,似乎事不关己。
叶九寻沉思良久,忽而道:“北疆蘅秦部族侵扰,按理说侯爷该死守北疆,而不该领诸多将士南下……敢问侯爷可是位列争权虎狼当中?”
“不错。”薛止道直言道,像是他当真光明磊落,“在下已与蘅秦诸人签定和约,蘅秦十八部此时将不会侵扰我鼎东。而来日若在下登基,只要放宽互市管制,蘅秦自会退兵……如此不战而胜,兵不血刃之法,实属难得!”
“蘅秦诸人不会无故寻上侯爷您,这般大的交易,只怕您与蘅秦之间的联结非一时半月。”叶九寻忍无可忍。
薛止道没有回答,也不饮那香气逼人的乳茶,只将它搁在桌上,任由它渐渐地结上一层淡黄的奶皮。
“魏盛熠已死,久羌与其栽种法子唯有在下与部下知晓。”薛止道说,“叶世子您不论思考几日几夜,都只有这么一个选择,咱们还是趁快罢!”
叶九寻闻言敛了眉睫,面上虽还平和沉静,置于膝头的双手却是颤抖不已。
——薛止道说得轻易,可要他在叛国与救民之间做出选择谈何容易?!
青筋鼓起,掌心被他印下指痕几道。
温斜眸睨了他半晌,移目薛止道说:“要兵可以,只是这壑州必须留下充足可照料病患与守备壑州的兵马。”
薛止道点头,望进温的双目,说:“不如这么来罢?这趟浑水,叶世子可以不必沾染,只是温大将军与贺大将军非领兵执刀不可。温大将军,你看这般如何?”
叶九寻要说话,那温先一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说: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