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稷州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季宋喻仨人相聚不跟曲秀才打交道了,改吃茶。宋诀陵在稷州那名茶楼里订了间厢房,赴约时辰定在亥时。
夜半三更吃茶,这仨位爷今夜是都没打算睡了。不睡就不睡,毕竟他们身子骨还年轻,再说多点可不是还有死后长眠这般词安慰人么?
仨人来得先后也很是讲究,季徯秩知道等待的苦滋味,不喜叫人等,来得较约好的时辰早了些。可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宋诀陵和喻戟已坐着吃完了一壶茶。
“你俩这是演的哪一出?”季徯秩诧异地开了口。
宋诀陵笑眯眯,往喻戟那儿凑了凑:“可不是喻将军道他要‘茶’首谢罪?”
“谢罪?”季徯秩云里雾里。
喻戟抿着唇不接话,宋诀陵打量他几眼,又接道:
“喻将军,今儿要唱戏的角儿是您,末将给您撩撩帘也就够了,难不成您还想让末将登台?登台就罢了,唱两句也是好的,可总不能好词烂词都由末将这五大三粗的北疆野人唱了。您不张嘴,末将待会儿真把白皆给您描黑了,您怕不怕?”
宋诀陵阴阳怪气地乱说一通,喻戟听了嘴皮子还是动也不动,宋诀陵于是宣布他不说了。
他说不干就不干,面色也没个过渡期,刚跨过酷暑呢,也不隔个凉秋便到了寒冬。他解了一身纨绔软骨,像块冰似的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叫人瞧来还以为是地府里头那神色凛冽的判官。
三人是围着圆桌坐着的,那桌子不大,仨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可不知怎的,那对每每聚在一块儿都恨不得闹个雀喧鸠聚的竹马二人都没张嘴说话。
季徯秩心里没什么重包袱,要张嘴说话当然没什么问题,可他明白今日喻戟与宋诀陵这俩不对付的先行相聚又扯什么谢罪不谢罪的,恐怕是真干了什么要命的事,他于是安静地呆着等着二人中的谁先招。
可是宋诀陵这人吧认定的事儿那是谁也劝不动,他这会摆明了要看戏不唱戏,那就真不动了。
季徯秩垂着眸子吹杯口凝住的茶沫,笑道:“你这嘴今儿是怎么了?”
喻戟还不说话。
“嗯?说您呢喻将军——您今儿出府时可是拿针把嘴给缝上了么?”宋诀陵慢悠悠地把茶吹凉后,这才把火往喻戟那儿引,“此夜不长,良宵哪能白白废在臭男人身上?”
季徯秩也觉得好笑,便跟着宋诀陵瞧喻戟,喻戟闻言却有些担心季徯秩,直到瞧见那人无甚异样这才摆正了眼珠谁也不看。
“真真是一刻千金……若实在不情愿等便干净利落点滚了。”喻戟道,“你当真以为我愿意来这儿?你搁我跟前装模作样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喻戟这话说的没错。
原先宋诀陵同他说好就他二人来这儿吃茶谋事,哪知坐了不过半刻钟,那宋诀陵便道季徯秩很快就来了。
那时,喻戟还不知宋诀陵心思,垂着眸子正打算吃茶,临饮前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诀陵托着脸儿朝他笑,低声道:“有些东西拖久了不好。”
喻戟的神经绷紧了又松,然他并未追问,只轻轻顺了顺气,想着宋诀陵再怎么疯总归还留着半颗良心,体谅他难处应是够了的,不至于吐出他心中猜测的那些荒谬话来。
可他不问自有人答,只听宋诀陵悠悠道:
“您和季侯爷那心结还是快些解了,人心这些有的没的都不算事儿,免得到时候误了大局。”
啊——他怎么能把宋诀陵当人看。
这个畜牲。
“你!”喻戟置于桌上的手一拍一攥,那平日里端着文雅过市的翩翩公子被衣袖掩住的臂上,青筋浮起了大半。
宋诀陵当然知道喻戟这会儿铁定被他气得发疯,却仍似方才那般笑着,还抬手拍了喻戟的手背,笑道:
“喻将军可莫急昏了头,若朝我动手了,待会侯爷见了可指不定会怎么想呢!”
“我发了疯了去管季徯秩怎么想的干什么?”喻戟的音量不高,面上亦不露半分怒意,任谁瞧来都是心绪平和。
“喻将军这般的洒脱,真是叫末将自惭形秽——您既洒脱至此,想必同侯爷把话说清也没那么难。”
喻戟将浑身怒气抖掉,带着那一成不变的冷笑:“我不说又如何?”
“没如何。大不了末将给将军当当传话的驿卒……不过您二位那事儿末将只知道个模模糊糊的大概,若是末将不慎添油加醋了些,惹喻将军生了气,您责怪末将也多少有些不厚道了!”
强人所难。
这个地痞流氓!
喻戟的思绪回到当下,瞳子稍稍一动便对上了季徯秩的眼。季徯秩正抬眸瞧他,那眸子里边说不上冷暖,只能瞧出点困惑。
未知好坏,不做表态——这是季徯秩的处世之道,更何况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喻戟能干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可喻戟单是瞧了季徯秩一眼,便已如骨鲠在喉。他本该像往日那般做错了事也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霸道模样的,这会却明显乱了阵脚。
他冠正衣齐,却打心底觉得自己此刻狼狈不堪,好似被人揭开了君子的皮囊,窥见了里边腐烂的骨肉。
喉咙好干,他每每张嘴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来,只能以茶作掩护,毫不留情地往那干涩的地方灌入一些滋润的东西。然他思来想去地又觉得自己怎么能窝囊至此,于是便怨恨地把茶杯往桌上砸。
宋诀陵拿指节往桌上敲了一敲,有如战前落下的最后一声鼓,意思是太慢了,该说了。
若说季徯秩长于等待,那宋诀陵就处在长与拙的分野。他的耐心分人,拥之高堂的要他等到海枯石烂他都无怨无悔,满不在乎的就连死生都随意,要他为之停留也未免太过可笑。
喻戟强装镇定着把自己杯里的茶喝尽了,摩挲杯口一二下终于收回手来,起身走到了季徯秩身前。
“砰咚——”
跪了。
那傲骨铮铮的喻戟朝季徯秩跪了。
硬骨头往木地板上跪的声音很是响,响得季徯秩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而后狞笑着在他心底栽了株悲花。
宋诀陵见喻戟跪得利落挑起了半边眉,他斜了眸子去瞧季徯秩脸色几何,哪知那人眼皮也没掀得多开,只是淡漠地瞧着面前跪着的那人儿。
“我何德何能抹了你的笑?”季徯秩拿扇子挑起喻戟那张没了笑意的脸儿,“给我跪,像样吗?”
喻戟倒是词严义正,他道:“给季侯爷跪不丢脸。”
“你的骨头可不软,这般举动若不是想叫人砍我脑袋,就是要折我的寿——你现在给我跪,以后还要给谁跪?”
“你跪谁,我就跪谁。”喻戟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令人难懂的笑。
季徯秩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他全明白了。
“真好。”季徯秩的笑意浓浓,“百年修得同船渡啊……我俩来日又是一条船上的了,这是多少年才能修得来的福分?我还忧心昧着良心做事,跪那江氏来日恐会连累你……”
喻戟不接话,因为他知道季徯秩的话还没说完,狠话都在后头。于是他还跪着,那朵长在雪崖上的松,这会儿平平和和地跪在那生来锋锐之人面前,像是仙人跪妖邪,任人怎么瞧都觉得奇怪,他二人倒是从容。
“阿戟,你我委实有缘,从小被关在宫里就罢了,就连干要杀头的勾当都能撞到一块儿。”
“我昧着良心做事已有半生,可不是侯爷那般半道入局。”
季徯秩的双唇轻轻颤动,他抚平了笑痕,道:“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全招了……说说看,从几时开始的?余国那会儿?还是更早,你我皆任职缱都那会儿?”
喻戟抿了抿唇,将那些让双唇变得湿润的茶水都抿尽了,这才道:“自你我皆是太子伴读,你还未入寺时起。”
季徯秩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眨了一眨,有些愣神,须臾过后才道:“好长啊……阿戟,这日头长得我十指都数不过来了……”
那生似妖孽之人这会笑得慈悲,他盯着喻戟道:“你早知这天终将不遂魏家愿,那你一日日瞧着为先皇鞍前马后,是不是觉得我既可笑又可悲?”
你当真以为我对魏千平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么?
喻戟心里想说的是这个,当说的也是这个,但他没有将此情托出,只道:
“为人臣子在忠,本就不该论万岁是非。万岁无错,皆是臣子误事。万岁若真错得彻底了,错得人要把天翻,那便是臣子无错了……我早便知错的是先皇,又怎会笑你?”
“从前种种于你而言都算什么?”季徯秩还是那般冷淡的口气,好像无论喻戟予以怎样的回复都无关紧要。
暗处逢天光。
这是喻戟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他怎么敢忘了在那冰冷深宫里偎依取暖的一群人?那羸弱的,那热烈的,那伶俐的,那乖顺的,和他这挣扎着的。
他没有铁石铸就的心脏,纵使读不懂情,也知喜乐滋味,那段日子化作一股暖光被他封在一生兴许再也不启封的酒坛子里,就等死前走马灯之际再品着踱入黄泉路。
这绝情的笑面虎啊,一路颠沛流离,跌跌撞撞地将歪门邪道走成康庄,一路上的风景再漂亮他注定也只能自个儿瞧。
他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他怕他一松嘴,恐怕这么多年他给自己画下的条条框框皆于顷刻崩塌,他害怕瞧见乱了方寸的自己,害怕瞧见那日双亲那般落魄疯狂的模样。
画地为牢这么久,他早已走不出去。
于是他应声:“逢场作戏。”
季徯秩闻言笑了,眸光却渐渐地暗了下去。
他好像一直就没读懂过喻戟,他太看重情义二字,近乎病入膏肓,宋诀陵没能打碎他的念想,可那被他划入墙中的人却亲手把墙给砸了,轻飘飘地说上一句,先前不过逢场作戏。
这下喻戟不觉得他季徯秩可笑,他都要对着铜镜指着自己的脸捧腹大笑了。
委实可笑。
误把假意当真情,多少年来的相依相伴,除了他皆是各怀鬼胎,他像是戏中丑角,十余年瞧不出半分端倪,还以为他们义结金兰,实在是惹人发笑。
可他分明是无辜入局,被一群戏子围着闹着,看客又凭什么笑他?
再看今朝,那偎依取暖的四人,羸弱的死了,乖顺的反了,热烈的如今求死不得,温润的戏子又看官,他这伶俐的摇摆无所依。
或许是在遥望过往的长河之中瞥见了那些留在过去的人的笑面儿,他的神色愈发痛苦起来,眉头拧得愈发的深,到最后只落下轻飘飘的几句:
“起来罢!用得着这般大动干戈么?”
“走罢,走罢,这茶钱我结了,你俩留我一个人呆会儿。”
喻戟撑着椅子站起来,拖着发麻的双腿往外走,面上的笑苦得出奇。
苦笑,在苦不在笑。喻戟这不尝苦不知悲的笑面冷血人儿,如今竟摆出这般的神情实在稀罕。
喻戟已经出门走远了,宋诀陵仍旧一动不动地撑着脸儿。许是听得困了,他这会已经阖了眸子。
“宋将军心宽,这么多个拿剑的人一间屋子不说,半夜吃茶都能睡得着。”
宋诀陵闻言舒开眸子,淡淡笑了一声:“真睡假睡,侯爷不都清楚的嘛?”
“清楚是清楚……您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吗?”
“有钱的当然是主子,我理当听你的话,可我是个不讲理无赖啊况溟,跟了我那么多年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良宵宝贵,您干什么留在这儿陪我这臭男人瞎耗日?”季徯秩面上的痛苦神情未消,这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到底是觉着有些心累了。
“还记着呢?”
“我记性好。”季徯秩道,“您不走,我走,您留着付茶钱,当大爷。”
季徯秩说着便起身要出门,只是手腕被那椅上歇着的宋诀陵给攥住了。
“结茶钱这事好说,只是你不想好好算一算你我之间的帐?”
“你我早已两清,再算也是你欠我的,我这责家没发话,你这负债的干什么上赶着来讨债?”
“我又负债啦?”宋诀陵笑道,“我可是一点受不得冤枉债的人,今儿得跟你挑明是那姚子柯寻的我,不是我诚心去收买的他。”
“嗯,知道了——”季徯秩淡淡瞧着他,“够了吗?还有吗?”
宋诀陵哈哈大笑:“你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这无关痛痒。子柯他对我哥忠心耿耿,这是好事。这么多年了,世上除我之外还有个记挂我兄长的人,多好的事啊,我理当高兴。”
“你理当高兴,可你并不高兴。”
“玩笑说多了,您还真当自己有洞若观火的本事。”季徯秩摇着脑袋笑,见他不松手索性拉了把椅子在他跟前坐下,“你要留我,别扯这些小事了,同我聊聊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下棋。”
“隔墙有耳。”宋诀陵笑道,“去我的宅子。”
“你的宅子都被官府收了一年,有什么宅子?”
“有银子就有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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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徯秩被宋诀陵摁在墙上亲,亲得狠了,一口气都没给人留,把人家的泪都逼出来了。
季徯秩拍着宋诀陵的肩,呜呜咽咽地不停说着什么,但是宋诀陵没有半分放过他的意思,直到瞧见那人好像真的快不行了,才继续箍着他,喘着气笑:
“侯爷是真不长记性啊——”
宋诀陵叹了一声便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用低得连季徯秩也听不清,像是心底的低鸣一般的,念道:“就这样一辈子也不长该有多好……”
“疯子,你给我马上松……手。”
“况溟,我又是疯子又是无赖的,你怎么还指望我能听得进人话?”
“宋诀陵,我是来和你谈正事的!没功夫陪你在这儿发疯!”
宋诀陵轻笑着,用软发蹭了蹭咬季徯秩那发红发烫的耳垂,有如幼兽拥在老兽身上撒娇一般。
季徯秩把眸子使劲阖上,过了一会儿像是想通了似的,抵抗的力道小了许多。他将身子上的烫痒全部咽下,尽力摆平语调,道:“成。就这么聊!”
“聊什么?”宋诀陵说着啄了啄他耳上的一点朱砂。
“聊棋局。”
宋诀陵呲笑一声:“扫兴呢……”
“扫的就是你的流氓性。”季徯秩蹙眉道,“你如今是打算趁乱摸清过去那桩案子还是继续折腾改天换日?”
“人生了两只手,可不就是为了能往两边伸?”
“我不知你们会有何般动作,瞎子摸黑似的由着你摆弄。可我不在乎,如今龛季营兵符合二为一,你要兵,大可拿了兵符去……我有心助你,却实在没心思于权争之上耗日子,我只想查案子。”
季徯秩仰着头由他亲,有时宋诀陵亲得过头了他连话都梗在喉间出不来,全都化成令人羞耻的细细喘息。
不过他虽不怎么拦着宋诀陵对他动手动脚了,却也并非由着他胡作非为,他撇了头不允许宋诀陵再去碰他的唇。想的是宋诀陵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的,只要别堵住要吐词句的嘴就行。
“你不能去鼎州。”宋诀陵停下不安分的手,低沉的嗓音就这么灌入季徯秩的耳朵。
季徯秩这会儿终于把脑袋摆正了,他仰面直视着他:“你是怕我走了,没人留在稷州锁着兵是吗?”
宋诀陵把话绕了个弯:“那案子你又不是非要亲自去查。”
“有道理。”
没有委屈,没有不平,麻木的,任人宰割的。
宋诀陵沉默盯着他,良久才开口:
“你变了。”
“变得纯粹了吗?”季徯秩弯眼对他笑。
“哈……”宋诀陵低下头笑。
剑眉星目对妖瞳。
旋即又是一片混乱,然而事关天下大事的言语亦从未停歇。
懦夫般不再抵抗的,疯子般不知疲倦的,喋喋不休的,二人好像只能在这般混乱、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才能正常的交谈,否则什么东西又会叼住皮肉撕开心门。
可后来二人的心脏倏然都有些发疼,而后便疼得俩人快要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