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独自用罢早膳,由栾汜领去宋诀陵的书房。那人本该铺纸置砚的桌上,此刻正垒着大小不一的许多匣子画筒。
“二爷,大阵仗啊。”季徯秩说着跨了门槛进来。
季徯秩心里明白,宋诀陵适才洗漱用膳皆没同他一道,就是不愿让他瞧见这些东西的放置之处。
然这也算不得奇怪。
——他同宋诀陵本来就谈不得信任二字,戳破了自以为是的一层薄纸之后还有无数堵墙,翻过小丘之后见着的不是平川,而是千万道沟壑。
纵有不尽的耳鬓厮磨,待清醒过后,无数的甜言软语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季徯秩明了,宋诀陵亦然。
他们如今坐于利益的棋盘两端,一步错,步步错,一切失误皆有可能把一盘占尽优势的棋局下得稀巴烂。
他们剖去情,将一个个筹码摆上秤来。
他们在周旋,玩着相互利用的把戏。
平衡,平衡。
小心翼翼。
但没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儿,这秤的倾斜都由不得他们。就好比季徯秩那手伤,若伤着了筋骨,便会先入为主地叫低他的市价。他们两相执手却是因着争利,谁都不乐意吃亏,谁都不信任对方,因而需要链子,需要筹码。
“侯爷,在下先叮嘱您一句,一会儿不论您瞧着什么,您信也好,不信也罢,莫要多嘴,在下还希望这脑袋能在颈子上多待一阵。”
宋诀陵一边收拾着手中东西一边道,没抬眼去瞧那披了一身风雪的翩翩公子。
“成。”季徯秩点了头。
屋里暖和,季徯秩伸手将那荼白狐皮大氅解了搭在衣桁之上,只顺手将腰间佩剑也卸了下来。
宋诀陵听闻动静,笑一声:“这么信我?”
季徯秩颦眉无辜道:“信您?二爷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是一点儿也不信您。”
“那缘何卸剑?”
“您今儿是来买人的,又不是来杀人的,我怕什么?”
“这不还是信我?”宋诀陵轻呲一声。
待宋诀陵将手头东西忙活完了,这才摆出主人架势去迎人。
季徯秩白衣红裳,此刻外头还披着一条银纹红大袖衫。他尤其喜好红白两色,常着此二色衣裳,每每瞧见他如此打扮,宋诀陵总会想起鼎州风雪中傲立的腊梅。
更何况他那衣裳是如此穿的,人也是照着那严冬中的百花魁生的,浓色堆积一处,实在是叫人挪不开眼。宋诀陵将他通身打量一遭,笑道:
“侯爷今儿怎么打扮得这般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是要去会情郎。”
季徯秩偏头瞧他,轻飘飘道:“二爷,怎么青天白日的也犯傻?我瞧您这宅子也不似个勾栏。”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1】。”宋诀陵笑着刮去季徯秩发梢悬着的水,笑道,“人暖了,雪融了。”
“莫要再说些疯的。”季徯秩没有避开他的手,只平静道,“您那链子哪儿呢?”
“这不正要同您说?”宋诀陵握住季徯秩肩头那段殷红发带,俯于他耳畔笑道,“侯爷,我帮您报杀兄之仇如何?”
季徯秩抬眸瞧他,勾起的眼尾与淡漠的眼神聚在一块儿,在那温惯惑人酒的眼里煮起了寒意。
“二爷还真是大发慈悲!”季徯秩睨了他片刻,才说,“今朝真是什么狗屁话都敢说。”
宋诀陵笑道:“什么个意思?”
“您本就恨蘅秦兵,此言根本就是为了填自个儿的欲,不是属意报我的仇。”
这屋中落针可闻,宋诀陵并不急着说话,只慢腾腾地把季徯秩那怨恼模样瞧够了这才又啧啧道:
“侯爷实在是不好骗啊!不过侯爷不是知道的吗,我不是一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啊!”
季徯秩轻声道:“还不说,当心把人吊死了。”
“咱俩的吊可不太一样。”宋诀陵笑了笑,倏然又失望地叹了口气,“侯爷啊侯爷,你的仇家可不是蘅秦兵。”
“什么意思?”季徯秩眸中情绪陡然一变,他看向宋诀陵,“话要说清楚。”
“您见过枢成一十五年的战事图么?”宋诀陵道,“当年那蘅秦兵来得可奇怪。若真如所言,那些秦兵与谢封相勾结,无论如何都应从其封地鼎西入关。可他们却自寻死路,选择从鼎中走,去攻打悉宋营。”
宋诀陵用指尖勾了季徯秩的发丝来玩,顿了须臾,又道:
“从鼎中走能得到什么?堵上千军万马只为杀悉宋营个措手不及,顺道屠鼎中几城好耀武扬威么?那谢家军与蘅秦兵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被鼎中的宋家、鼎东的薛家、鼎西的李家及鼎南的启州燕家一并打回去了,那真真是半点儿好处都没讨着。”
四方势力,三面围剿?
这般场面好生熟悉,好似在哪里瞧过似的。
兵书上?
好像不是。
季徯秩想不出来在哪瞧过极衬此言的图,心里不免有些躁,只道:“依你所言,是觉着当年那浩浩荡荡的人马不是谢家军?”
“兴许是谢家军,但我不信领兵者为谢封。烽谢营自古边有在兜鍪上挂紫缨的营规,沙场上好辨得很。可枢成一十五年,将士们紫缨兵见得不少,却无人见过谢封,怪不怪?”宋诀陵逼近几分。
季徯秩退开一步,道:“沙场死生不由人,如若见谢封者皆死,也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宋诀陵伸手去扶他的腰,不容他再退,道:“虽说是这般,但沙场用兵使计本就环环相扣,一人之错牵连的可能就是千万人。只要谢封一人决定反,满营兵士反或不反,皆只剩了一条死路,因而亦步亦趋跟着造反也不足为奇。但若有人假扮谢封传其令呢?”
季徯秩无言辩驳,只推开宋诀陵的手沉默地听他继续说。
“当年李连奉旨诛谢家九族,在谢府里头翻出来一大摞事关其通秦叛国的信件。然他妻儿却咬死了那不是他的字儿。时人皆以为谢家人逢场作戏,不过为求一线生机,”宋诀陵放任季徯秩那簇黑发从他指尖溜去,从容道,“但同为鼎西王的李连怎会不知道谢封的字是何般模样?他清楚那信上的根本就不是谢封的字,却不敢不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谢府里外都见着了血光。”
“齐东野语。”季徯秩仰面蓄起笑来,哄他道,“二爷,这般好听的话您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侯爷觉着是在下道听途说?”宋诀陵干笑了声,“实在是对不住,我可没工夫编故事伺候侯爷,这是李连亲口同我爹说的。”
季徯秩眸色一凛,仍旧没松口:“纵然我信了你这话,也弃不掉李王许是难忘故旧,要为谢封留个清白身后名这一可能。”
“好,那我问问侯爷,”宋诀陵对上季徯秩那对欲探究的瞳子,道,“谢封当年黄沙之间戏斗秦兵的谋略还在兵书上记着,他又熟悉鼎州四营的分布,怎会蠢到如此地步绕开莳李营,往那四家包围圈里钻?”
季徯秩依旧淡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还能算失么?”宋诀陵恨得唇都在颤,厉声道,“这是找死!况且谢封自个儿蠢也就罢了,蘅秦那骁勇好战又老谋深算的帝王如何就能信了谢封这手上沾了不知多少秦人血的仇雠?!”
“吼什么?”季徯秩脑子里乱得很,只岔开话题道,“你有枢成一十五年的战事图么?”
宋诀陵自觉乱了方寸,只遮去了凤目吁气,手挪开时面上已再度挂上了笑。
他将墙上挂着的前朝名迹尽数掀开,露出了一张张极尽了然的战事图来。
山川地势,城营分布,清清楚楚。
花瓶里插着,墙上挂着,书里夹着,然他像是觉着还不够,只将紫砂画筒与长匣当中的东西唰啦倒出。
成百上千张战事图显露于季徯秩眼前——全是有关枢成一十五年那场战事的。
那些个宣纸被寒风吹得乱飞,将屋中地面铺了个严实。这是何等的疯狂的偏执,叫季徯秩都生了些莫名的怖惧。
宋诀陵扯住季徯秩的衣袖将他拉近了,挑了一张还未着色的,拿出红墨,圈圈画画。
“从这儿瞧起,”红墨落在那图左缘,宋诀陵道,“自西向东四营循序为烽谢营、释李营、悉宋营与金月营。谢封的封地处于至西端,统共掌管着五座城。该地南部虽与乾州相连,但鼎西与乾州之间隔着耸入云天的栖凰山脉,也就是说南边根本就没有能够绕过李连封地到达鼎中的路,所以谢封要与蘅秦兵一同攻打鼎中势必要从北部大漠走。”
“烽谢营并非皆为骑兵,从鼎西走至鼎中再加上修整之日,少说都要二十余天。”季徯秩算着,“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要想不被释李营的游奕使发现,那还得再往北走些。”
“是,哪怕人人皆纵马都要耗个近月。”宋诀陵带笑道,“一个月对一个兵营来说是多大的空缺,那时不时便派兵到烽谢营探查的释李营会发现不了么?”
“可谢家军谋反乃千万人有目共睹,你又能如何解释?”季徯秩道。
宋诀陵用指腹抚平了他的眉,说:“如若这些谢家兵马待启州事发后才行动,原是打算去打蘅秦兵的,那就很好解释了——蘅秦兵先攻打鼎州,叫战事爆发,待消息传到鼎西,鼎西势必要派出几队人马前去援助。可是援助鼎中固然重要,烽谢营的大部分兵力也需得留在原地守住鼎西。也就是说,只要策反这离营的几队兵马,传到缱都的便是‘谢封反’。再加上若是彼时烽谢营的将领亦不在营里头,那拿到了虎符便可调动留营兵士,不论是受虎符驱使还是遭流言胁迫,这营里头的士卒皆是不能不反。”
季徯秩蹙眉瞧着那图,缓了一阵子又道:“那么照你所言,蘅秦兵又为何前来。”
“想不通。”宋诀陵无赖似的把手一摊,道,“所以我不是说了要帮侯爷查的?”
“但如若谢封真的犯了错,再加上秦王昏了头,一切岂非重归原道。”季徯秩踌躇不定。
宋诀陵哈哈大笑,半晌笑声停了,他道:“况溟,你信神佛么?你当真信么?但你信也没用,纵然天塌下来谢封他也是一个愚忠之臣,他绝不可能叛君!”宋诀陵蓦地侧目看向季徯秩,那眸子里头的东西深不可测,他悻悻笑起来,“哈……不过,况溟啊,你现今还有选择的余地么?听了我这番话,你若是还是无动于衷,便是想要随意砍几个蘅秦兵权当报仇,敷衍了事了罢?与其自欺欺人,还不如济河焚舟,寻它根底。”
——宋诀陵的意思是他若不查此案,所谓报仇也只不过是为了叫自个儿安心乐意,惟有彻查此案才能不论成败,安己心,慰旧人。
季徯秩闻言笑起来,身子颤着,好似枝上没落尽的秋叶,很快便要遭绞碎于冬风。他咬着牙,拊掌道:
“不愧是二爷啊,回回都能将我其他可走的路统统堵死。”
“这样才对啊,链子打结实了,不然一个不小心,可就被咬了。”宋诀陵挑了挑他的下颌,“侯爷啊,看看罢,你张望四方,到最后,还是我怀最暖。”
季徯秩不搭腔,只闷声抚摸那落了墨的战事图。他于不经意间将唇咬出了血,抬眸望向宋诀陵时,那里头尽是被他再次捆缚的不甘。
宋诀陵咬住了齿间笑,只似笑非笑地觑着他,道:
“对了,那喻空山时常找我麻烦,有劳侯爷为我美言几句,叫那头笑面虎安分些。”
宋诀陵说罢又像个纨绔般,吊儿郎当地把手挂上他的颈子,低笑道:“咱们于人前便仍如往日罢?演戏嘛,侯爷是内行。”
季徯秩嘴角抽动:“您过誉。”
那宋诀陵收回手去,自衣桁上取了大氅给他递过去。季徯秩明白此刻他越恼,在宋诀陵眼底就越像条窘迫的狗,便收了恼意,接过来笑道:
“演罢,愈演愈快活!二爷,咱俩今后还是一块儿醉生梦死啊?”
宋诀陵瞥他一眼,只拉来个炭盆,蹲下身去把那些图纸烧了,道:“侯爷这手可得好生看顾些,当心废咯。”
季徯秩冷笑一声,点头说:“劳您挂心。”
火星子四溅,落在地上,只一瞬便被宋诀陵抬靴踩灭。半晌,他把那些东西烧了个精光,把手拍了站起身来。
“难得一日清闲,侯爷便早些回府歇息罢。”宋诀陵没回头瞧他,只抬手将那房门开了。
未融一分暖意的春风霎时扑面而来,揉乱了他的发。他体贴,门开得不大,又因着身量高,将风都堵在了外头,道:
“侯爷,外边好冷,你披好衣裳再出去。”
“有劳二爷挂心。”
飞雪在宋诀陵眼前舞得缭乱,他呼出口白气,道:“若是前年,三月廷试,这时候都快到放榜的日子了……”
“‘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2】’那缱都的盛况,可难得。”季徯秩淡道,神色有些恍惚。
宋诀陵说:“当年坊间皆道阿承会夺魁呢。”
季徯秩喟叹一声:“耽之有锦心绣肠,夺魁不足为奇。若非……”
“人算不如天算。”宋诀陵伸手接住了雪。
“天祸到底敌不过人祸。”季徯秩抚着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