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余国祧都。
茶馆里有个说书人,手边挨着个惊堂木。只见他把扇一甩,醒木一拍,“啪”地一声后就开了腔。
“今借了这贵地当然得说个贵府!说谁呢?说说那臭不要脸的‘活菩萨’!”
看客闻言皱了皱鼻,那说书人却笑弯了眼。
“话说这余家天下,一朝忽生双王。那‘真皇’安君博得多少欢喜,朝臣不拜余君拜安君,皇宫寂寥安府闹!哪知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不久前,街头巷尾出现了个小人,那人不知从哪将安大爷与四娘私扣赈灾粮饷的旧账翻了出来!这就罢了,他还不知如何将这些个消息送进了刑部尚书府中。这事儿可一下便惊动了六扇门!哎呦看官您莫急,这都算不着事儿!”
“有安君这万家生佛震着场面,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有人敢查安家?安大爷和安四娘存了侥幸呦,账目乱成一团也没放在心上,每逢共犯便宽慰‘安君那可是真皇’!”
“各位看官你猜接下来怎么着?偏偏就是昨日那安君离府之际,那刑部尚书率领二十余人踹开了这安府的大门,人赃俱获!”
“‘怎么会?’那安氏二人抖着唇,这刑部尚书咬牙切齿,怒喝一声‘怎么不会’!”
“原来这刑部尚书姓夏!姓夏怎么啦?这夏尚书啊爱女如命,那是恨不得将满城金玉都买来装点她一人!后来那娇娇女入了宫,成了夏嫔,光宗耀祖!后来那夏嫔还沾了雨露,好事成双!谁知那安君担心那夏嫔生出个太子呦!给那美人儿连灌几碗烈药。太医一看,不好!那药伤了身子,这夏嫔命中再无子女啦!那娇娇女哪里受得了这羞辱,前日跳井没了!”
听众溘然抖了抖身子,“暴虐无道!”
“接下来怎么着?这么大的案子,树倒猢狲散呦!那些个曾依附安家的臣子为求自保,斩下了安大爷与安四娘的头颅悬在青麟殿外,还罗列了那俩人的一箩筐罪状,跪求皇上为曝尸荒野的灾民讨回公道呦!谁知那安君从宫里踱了出来,还抱着皇上的尸身!”
“嗬!弑君!死罪!”馆中惊呼一片。
“看官您猜接下来如何?这余君啊不是他安君杀的!好罢!留他一命!安君虽不再得臣心,但手握禁军重兵,还算活得下去。可不知为何那禁军将领忽然反水,不听安君话了呦!满朝文武酸臭赶忙忙拥立二皇子为帝,改朝换代都跟玩似的!这二皇子方继位便叫禁军清了安四爷手下的门客,将安府上下全拉去刑部受审。怎么?您问为啥不去大理寺?因为这安四爷是大理寺卿,这大理寺失了龙头,没法子审案嘛!”
座中唏嘘一片。
“好罢!这故事未完,朝堂风云何日平,还待那刑部给个交代,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拍,伙计敛钱,那四人往里头抛了几枚铜钱,便出了茶馆。
街上闹哄哄的,到处是抓人的捕快。
他们逮着个锦衣官袍老爷,照着那画像一比对便给那人套上了手铐。看客们吵嚷嚷地围成了个圈,七嘴八舌地传着一些虚虚实实的轶事。
这四人眼不带斜,与那些个看客擦身而过。
“回客栈罢!那城门还不知何时才开。”宋诀陵说着,又朝栾汜使了眼色。
-------------------------------------
那方继位的三皇子忧心彻查赈灾一案的消息不胫而走,为防止一些大人畏罪潜逃,便将城门封了个彻底。
这场巡捕到了未时方结束,那时栾汜正在城墙附近吃茶。方闻那守门将推开城门的阵阵闷响,他登时便付了茶钱跃上马去,赶回客栈知会那仨将军。
自打昨夜那三位将军回了客栈,他们便皆是缄口无言模样。
栾汜见到他们的时候好生惊诧。这些个将军到底怎么了嘛?怎么要回家了还这般失魂落魄地耷拉着个脸?
他昨夜也没敢问,因为那是他头一回瞧见喻戟不带笑的模样。那人轻抿着薄唇,抹平了那因常笑而扬起的嘴角。
这栾汜正发着呆,便被宋诀陵敲了脑袋,那人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包袱拎上车?”
“掌柜的,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那余皇已逝,只怕这些日子这祧都不会安定,万事小心,多多保重!”季徯秩抱拳道。
那掌柜含着笑,目送他们离去。
车厢内,宋诀陵先开了口,道:“待回到稷州后,谁将这纸送去京城?”
“舟车劳顿,唤别人去不成么?”喻戟开口。
“不成。”宋诀陵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他人接手。”
季徯秩方欲张口,那喻戟却又启唇。
“我去罢。”那喻戟瞟了瞟二人道,“你们俩有的是不能离开稷州的理由,一个有责有活,一个……我回乡探个亲没人敢拦着我。”
“成。”
马儿行在有些颠簸的路上,连带着步子也缓了下来,车厢轻晃个不停。
厢里头很暗,那宋喻二人都阖了眸子小憩,惟有季徯秩不住地掀帘往车外瞧,偷跑进来的光将他的脸儿照亮。
宋诀陵不知何时已半舒开了眸子,一动不动地瞧着那张俊面儿,思忖良多。
面前这个人儿来日定会身着绛公服迎娶哪家天姿国色的小姐罢?
他会牵起那窈窕佳人的手走遍这稷州长桥,尝尽这珍馐美馔。也许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仨人共享天伦之乐事……
而他,他将被鼎州黄沙给吞没,尸骨无存;或是一人负剑,踽踽独行,纵烈风染白他的头,任苦寒冻裂他的肤,最后长眠于那浩荡鼎州的某一处。
也许,也许,有一日。
他会悄悄纵马奔去稷州,躲在那苍青老树后,偷偷望一眼那侯府烫金的匾,然后逃兵似地奔离。
也许,也许。
他会讪讪拿绫罗蒙住他老去的脸,藏在黑暗里,瞧那散衙而归的侯爷将头倚在夫人的肩,还笑着伸手去揉孩子的头。
也许他会边瞧边笑,放肆且欣慰,只是瞧见那侯府门阖上,他又会捂着面恸哭——他再也见不着那惊艳了他半生的红衣银冠少年郎。
那猛烈孤独感如浪般打来将他扑湿,那被浇得湿|漉|漉的野狼正愣着,季徯秩忽地喃喃道:
“我是如何也没把那俩人往那层关系上想。”
宋诀陵半会儿才缓过劲来,张口道:
“当时造访安府的时候,我试过那安漓戌的反应。我胡吹乱嗙说了那么一通,他却只于我道要杀余皇之际蹙了眉,神色怪异,我便猜想他俩应是关系匪浅。”
喻戟揉着眉心,恹恹开口:“早闻余国男风盛行,不曾想连那人也未能幸免。”
“幸免?瞧喻将军这般口气,不会还觉着那些生了龙阳之癖的男子皆是因了‘偷妇人,有损阴德;分桃断袖,却不伤天理’那般荒谬之谈罢?”宋诀陵怏怏道。
那喻戟有些半睡半醒,闻言只轻道:“我未曾思及此癖好之缘由。”
“喻将军说是这般,若我今朝道我有龙阳之好,估摸着您便要同我割席断交。”
“那敢问二爷,现在坐于你身边的是什么妖魔?”喻戟将那惺忪的眼睁大了些,侧了眸子瞧着宋诀陵,柔声道,“我与你二人同床,那叫抵足而眠,可你与季况溟那般叫缠|绵!”
“喻将军怎么说这般淫词秽语来污蔑人。再说,您说的如此肯定,难不成还有趁人睡觉扒窗的癖好?”宋诀陵眼底有些淡笑。
喻戟将纸扇折起柔柔地拍了拍宋诀陵的笑脸儿,“俩位爷真以为能瞒天过海?你们那话本子我可是一字不落地念尽了……只盼二爷和侯爷若来日若有喜事,莫忘请我当座上宾!”
“事出有因,可查无实据。话本子上的东西算什么?你见的少了罢?这世面上还有我和阿戟你的呢!”那看了大半天风景的季徯秩抿嘴儿笑,道,“阿戟骂二爷也就罢了,怎还叫我遭此无须祸?”
那人轻笑一声,“我又非瞎子,你俩清不清白我心里自然有数。你们若真想落得个耳根子清静,便莫要再纠缠不清,眉来眼去,收收那半嗔半喜的含情眸光。那眼神,你们分我余光,都能叫我尝着你们的餍足欢喜。”
宋诀陵见瞒是瞒不住了,便索性破罐子破摔,笑道:
“喻将军察觉得太晚,我俩之间可等不来玉带蟒袍,凤冠霞帔之日。我是纨绔无情人,侯爷是‘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1】’!我俩早已是萧郎陌路,您今个儿这般提起旧事,我是无所谓,侯爷未必欢喜。”
“若非我实在困倦,今儿才不会这般饶了你俩。”喻戟说着,倚着厢阖了眸子。
栾汜听得云里雾里,倒也过了问东问西的年纪,便只专心驱马,没开口问。
宋诀陵斜眼瞧见喻戟倦容,便压低了声与那观夏色的季徯秩攀谈,“那殿中惨象侯爷瞧不习惯罢?”
季徯秩松了帘,回身正坐,笑着没吭声。
“不习惯倒也正常。京城与安定之地的将领多半瞧不见什么死人,不像北疆的官儿那般瞧见的全是山一样的尸堆。血腥腐臭终日不散,还得忖量如何把那些尸身埋于黄沙而免招瘟疫。”
“这般场面我自是没见过的……”季徯秩道,“既然那儿这般不堪,二爷又为何要回去?”
“有的人怕死,避之唯恐不及,有的人拼死也想冲到那地去,千金马觅封侯!而我必须回去,因为那是我家。”
季徯秩苦笑了声,道:
“二爷觉得我是无往不利的深宫雀,可这年头哪里不死人?深宫里有的是吃人的法子,上吊的,投河的,服毒的,跳井的,人逼人,人也留不住人。”
宋诀陵这才清醒了点儿,笑道:“是我想得少了,皇家里头无净土啊!那是魏人杀魏人。”
季徯秩哑然一笑,笑得有些薄凉,“宫里瞧着的多是幼年故事……如今的武将又有几人身不披血?面若观音的,笑若桃花的,冷若冰霜的,大家都杀人,我这长若祸水的又怎么可能无辜?圣上要人死,我们不能多言。千年帝王账,阴曹地府里的楚江王恐怕翻都翻不完。你我心知肚明,先皇不是错在杀人,错在杀了良臣清官。”
“你在殿中时要握我的手,我还以为你怕。”
那季徯秩笑得很淡,长睫投出一片薄影,叫人在他身上瞧出了丝稷州女子独有的温婉可人,“二爷我不怕,我只是见不得有缘无分,生死离别。”
“那我和侯爷算什么?情深缘浅?”宋诀陵又用了玩笑口吻。
那季徯秩抖着睫,终究还是阖了眸子,道,“宋落珩,你想要秀色可餐的禁脔,便不该来敲我这妖僧的寺门。”
“我贪心!”宋诀陵将头仰着,敛了眼睑,摸了季徯秩的手来攥着,“我不稀罕胶柱鼓瑟,偏爱吹青灯,夺戒刀,掳妙僧,要那跫然足音。”
“二爷待盟友也这般吗?”
“明知故问。”宋诀陵挑了嘴角。
季徯秩厌了他这般假痴不癫模样,便又将话题绕回前头,道:
“二爷,问您一句,您说武将杀人,这文官也杀人么?”
“杀。”宋诀陵道,“怎么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