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寻抱着炭盆从那屋子里跑出来时,被外头的一阵风打得直哆嗦。他回头,那被寒风砰地阖上的身后门却利落地将他与温隔作天涯两端。
他明白隔在他与温之间的岂止那一扇门,那几堵墙,明知不管如何这事都没有转机,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埋怨自个儿——他师父好容易提起当年事,他不挂上笑脸讨好也就罢了,怎么能乱撒气?
那桑尔吉径自打这儿来,本是着急神色,瞧见他却倏然眉开眼笑起来。
“世子大人,”她缓了几口气,道,“多亏了兰松小弟的帮忙,叫我想起了这病我在何处瞧过。”
叶九寻急急将炭盆搁下,急切道:“可有解决方子?”
“有的,只是……”那桑尔吉为难道,“只是其间有一味药名唤‘久羌’,乃蘅秦独生的药草。我试着置换了方子,却是无用,只怕是不可或缺。听闻当今蘅秦与魏局况略有缓和,大人何不试着将此事禀告贵国之君,瞧瞧事情可有转机?”
叶九寻沉默着,倏然想起这株草药为何耳熟——原来这药草乃为蘅秦贵人嫁与他乡,蘅秦送至缱都的嫁妆之中常备之物。然自当年蘅秦公主自焚后便再无蘅秦贵人前来和亲,谁甘见金枝玉叶遭人拧断摧折?
桑尔吉见他无话,便又叮嘱道:“这瘟疫极难控制,虽说用布蒙上口鼻稍有效用,却是防不胜防。若是鲜血相接,更是回天乏术,还望世子大人早做打算,配齐药草。”
叶九寻问道:“照着山上郎中配的方子,还能为他们续下多少时日?”
桑尔吉略微忖量:“最长过不了今载。”
“哦、哦这般么?”叶九寻神色恍惚,“我这就去想想方法。”
叶九寻爬到近处的山巅上待至深夜。
月辉渐淡,山风与黑夜肆意将他啃咬吞没,身后倏然伸出只手来抚摸他的面庞,他一怔——原是那大司祭。
“世子大人,您在因何发愁?为何得了方子,您却是这般的难过?”那大司祭额间璎珞晃动着动人色泽,恰如其所生的不染尘垢的一对澈眸。
“漂亮的格桑花啊,你不知我的忧愁是何等的叫人难以忍受。”叶九寻望着她的笑面,苦笑起来,“我不想叫你空空生愁。”
桑尔吉在他身旁站定,开口道:“您是觉着无望吗?”
叶九寻愁眉不展:“瞒不过您。从前我不知方子,故而能不断地忙碌,不断地为那些个受苦的人儿奔走。可是如今这方子送至面前,却无异于告诉我,如今我唯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去死,往日忙碌皆无用。”
“总得试试。”桑尔吉牵过叶九寻的手,俯身在他手背落下轻轻一吻,“乌衡苏山神将会庇佑他的儿女。”
这山上一切为铺天盖地的白雪所遮盖,如今雪渐融,露出它黑黢黢的脊梁山骨和这场冬掩不尽的蝼蚁。
“这壑州来日的王啊,您要强壮您的臂膀,撑起这折天柱,以至于绝处逢生。山不崩,人却有生死;天无情,人却非木石。”在那四窜的风声之中,桑尔吉轻声吟,“百无禁忌,诸邪回避【1】——您要与天争,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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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衡京
春和景明,问斩的日子迫在眉睫,楚冽清和易绪二人却仍行休无束。只是易绪被世人贬作妖孽,楼里也就不再放他出去接客。
楚冽清陪着他在这楼里悠哉度日,那易绪今儿蓦地扯住他的袖,问:
“王爷,今儿这天这般的好,可要随奴一道踏青去么?听闻这衡京的碧山风景甚妙,奴不瞧一遭,只怕死而有憾。”
“你这嘴里再吐出一句奴呀王爷的,本王爷可就要给你掌嘴。”
易绪挑眉笑:“不去么?”
楚冽清答道:“没有理由不去。”
“拉上阿祁一块儿?”
“别。”楚冽清应得快,后边脸微红又慢腾腾接上一句,“我忧心连累了他。”
易绪笑着点了头:“今儿非中元,咱俩这鬼啊妖的在外头晃,会不会吓着人呢?”
“到底不是会吃人的妖怪,不会惹上官司。”楚冽清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
因着楚冽清早便同易绪百般解释过自个儿不好男风,易绪换衣裳也就不刻意去避着他。
易绪是真真无所谓,那楚冽清虽自诩正人君子已久,可他如今望着易绪的那对瞳子里却藏住了不少妄念。
楚冽清平静地瞧着易绪的动作,喉结滚了滚。那易绪身量较他单薄不少,可谁料那浅而紧致的肌肉扎在腰腹反而更易滋生欲望。
说不上来的滋味早已颤在了心尖儿,楚冽清面色不改,佯装起从容。
楚冽清目光略移,忽见一刺青状纹路从易绪的后背稍稍往肩颈处冒了个头。他的心头一动,漫不经心地问:
“阿绪可是在背上刺了什么东西?”
那易绪起初敛着睫,眸子被纤长的眼睫一拢,似是一捧微凉的清露。他这会儿将那狐狸眼一抬,却推开了一摊似笑非笑的热潮,他道:
“这千景楼里规矩忒多,其中之一便是——凡赎了身不再做皮肉买卖,仍留于其中充伶人的红倌儿,必刺青于肩以彰清白已夺,这是为了和楼里的清倌儿区分开来。”
易绪见那人蹙紧眉,只把薄衣先披上,一步又一步挨近了,笑道:“像我这般红倌,常从赎身恩客的名姓中寻一字刺上身来。只是……也有不少痴儿怨女,在身上刺上心慕之人的名姓。”
“那你呢,”楚冽清轻轻滚了滚喉结,长指环住了茶盏,“你是知恩图报的,还是痴俗的?”
“奴么?——俗。”笑意在易绪那张色泽淡雅的面容之上铺展开来。待到进无可进,易绪停步问他:“王爷,好奇么?”
楚冽清缠住他的指站起身来,发烫的掌心隔着衣衫覆在了他的刺青上。
易绪顺势倚住楚冽清的肩,此刻他的笑意很淡,偏就是他这般欲拒还迎模样最叫人心痒。
易绪生得不算媚,笑意收尽便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清澄模样。然他总是这般亳不自知地挨过来,不免叫人遐想,或许只消再使使劲儿便能叫这樽神像同自个儿纠缠一处,共染泥污。
易绪略微仰头,在楚冽清耳边吹一口气:“方才瞧着王爷吃茶,奴都渴了。”
“我早便要渴死了。”楚冽清阖紧眸子,终于不能自已地将易绪拥紧于怀,似匹饿狼般嗅着他身上叫人心痒难耐的扑鼻香。
易绪勾着薄唇:“正在换衣裳呢,怎么说着便把人给抱了。原以为你是想瞧字儿,这般久了也不见你看——有何不敢瞧的?”
“还用得着瞧么?”楚冽清的指间探入其中摩挲着那刺了东西的皮肉,他咬牙切齿道,“无非是‘齐烬’二字,或是那人的表字‘长轼’。”
“您既是这般想的,倒是把人放了去换衣裳呐?”易绪把笑声往他耳边吹,“我瞧您倒是比我还更要在意齐郎些。”
楚冽清不吭声,只是一味地拥住了易绪,虽说扶稳了易绪的腰,却也难免叫那人受累。
易绪不以为意,只把身子撑稳了,笑意盈盈:“您这般的不好男色,奴真是好好见识了一番。”
“我好你。”耳边传来楚冽清的低语。
易绪轻嗯一声:“猜着了。”
“而你心慕那齐长轼——不对吗?”楚冽清手有些抖,“你既知晓我心意,还明知故犯,当真是残忍。”
易绪笑一声:“噢,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易绪从楚冽清的怀里挣脱出来,问他:“那我想个法子叫人把这‘清’字改做‘烬’?”
楚冽清闻言并未张口,只是那易绪方挪开几步便又被楚冽清拉了回来。他这次倒是不把人塞怀里了,只把人翻了个面儿,将他肩头的衣裳往下扯了一扯。
——清。
往后楚冽清更是不说话了,好似被热汤浇过脑袋,又在浓酒里泡了一遭,举止虽仍旧是照旧的风度端凝,意识却是恍恍惚惚。他喜不自胜,以至于后来他们是如何踩着马凳上车,又是怎样跑进山野,在那绿茵上纵马飞奔的,都记得不太清楚。
他还以为易绪不大会骑马,纵然备好了两匹性子温顺的好马,也还念着若是易绪怕了,他二人共骑一匹亦是很得意趣。哪知易绪分外利落地跃身上马,马腹一夹,便飞奔出去。楚冽清忧心把人给丢了,赶忙追赶上前。
他二人在那望不到头的茸绿之间肆意驰骋,踏足处听尽莺雀啁啾,看彻彩蝶纷飞。草野上还残留着几片春雨铸就的水镜,把人景那么一摹一画,美得叫楚冽清的心魂荡了又荡。
楚冽清忽然停了马,瞧着那一人一马跑在不远处。易绪御马很有本事,姿势也漂亮,离得稍远了,那么个清丽素静的人儿便连同其身下那匹灰马融在了天水之间。
那易绪在马上流露出的专注神色比他平日里头若有若无的撩拨更叫楚冽清痴迷,像是跌落风尘的美玉被他洗净再生光彩,好似他的心上儿合该生在天宫,不容亵玩。
楚冽清这武圣人,平生第一回对什么东西起了贪念——他想要和易绪,好好地,安静地离开这个伤他迫他的地方。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如今境况,他走,便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他不走,易绪必然不会答应只身离开,他二人的尸骨将被这春泥所埋葬。
可是楚冽清把清白看得太重,两者轻重他掂量不清。
他将手置于眼前,只将双手慢慢合拢,将天光草色与那心心念念的人儿一道收入其中,苦笑道:
“阿绪——我生是楚家儿臣,清白地来亦要清白地走。我放不下这衡京,更放不下我心心念念的楚国。是我无能,你莫要牵挂。”
他的副将不知何时来到楚冽清身后的,楚冽清发觉之际也不惊诧,只微微回身问:
“可都安排好了么?”
那人把头一点,嘴又虚虚张了张,很快又皱紧眉垂下头去。
“明日便启程。”那人说,“迷香烧尽约莫要两个时辰,那时护送易公子的马车已出了衡京。车上有知分寸的武人陪着,定保易公子平安。”
“余国的住处也安排妥当了?”
“回殿下,是。”那人支支吾吾,“您……”
楚冽清摆手说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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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草野是个跑马的好去处,可跑马跑久了身上难免觉着燥热。楚冽清在这碧山里有个小山庄,便带着易绪到里头洗洗身子,哪知那汤泉淋过身子,却叫人更燥。
易绪笑着拨开水雾,攀住他的脖颈,明显有丝僵硬的动作叫那燥意彻底焚了他的身。
一晌贪欢,楚冽清凌晨便从榻上醒来,春凉漫肤,他只把被褥往上扯了扯,罩住了易绪那赤裸玉身。
折腾了一夜,易绪夜里睡着虽安稳,眉头却时常是皱着的,断断续续漏出的梦呓叫人听不清,只有那略重的尾音砸在人的心头。
——清。
“怎么这般的喜欢这字,连梦里也在念。”楚冽清笑得缱绻,只轻轻捻了捻他的耳垂,又抚平了他的眉。
人醒着时他没敢碰,待到今儿睡了去,他倒是上起手来。他的指腹轻轻拂过那人阖上的眼,又在上挑的眼尾处微微提手。
——他第一次瞧见这双眼便喜欢上了。彼时那双眼里陈旧的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被那人以不相衬的笑意盖了去。他当时不知深陷,只隐隐察觉这双眼更适合寡淡的笑意,哪知那眼后来会这般的叫他魂梦颠倒。
他在易绪额间印下一吻便爽利起身,只还满含眷恋的瞧了易绪几眼。他“嚓”地燃起火折子,点了根香,随即用帕子捂紧了口鼻。
香气氤氲,给屋中一切覆上一层白帷。易绪在那不同寻常的香气中舒开了眼,他的双唇上下碰了碰,没出声。他朝着楚冽清伸了伸手,楚冽清还来不及握,那伸至半空的手就这么摔下去砸在了榻上。
易绪的眉头渐渐地松了,呼吸也愈发的平稳,楚冽清包住他的手,轻声道:
“阿绪,只盼来日你我莫相见。”
楚冽清目送载着易绪的马车遁于山林之中,自个儿驱马回了王府。前来禀报入宫召令的内宦立在眼前时,他还愣愣地盯着熏香炉升起的紫烟瞧,自顾思索着那送走易绪的马车行到了何处。
杯盏贴住了唇,那温烫的茶水慢慢润过他的唇舌,他推辞道:
“还望公公替本王禀告皇兄,罪人当诛,不当见。”
那内宦细声细气地恳求:“王爷,奴也不过遵旨办事。”
楚冽清不为所动,只把茶又满上一杯。
却听几声”杂乱脚步,那内宦霍地被一只血手推倒在地。他副将跪在他面前,抖着声道:
“殿、殿下,路上出了岔子……易公子此、此刻怕已入了宫!”
茶盏跌落,脏了衣袍。
他顾不上更衣,只跌跌撞撞地冲至府门外,唤来爱马,策马入宫。
——他终于糟蹋了这春和他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