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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0章 归无门

君为客 洬忱 3659 2024-11-12 10:31:40

魏东疆·壑州

白雪落在人的发梢肩头,最后被抖落,渐渐地在人的脚边垒起来,将那些个冻死在山道上的通通给埋上了。

阜叶营大将军贺渐艰难地向峰尖攀去,填满身上背着的药篓子的一小半是药草,一大半是雪和冻成冰的土。

他用厚布将脸都掩住,只留了个细缝供眼睛瞧那白亮亮的雪。

如今他已没功夫感叹这天寒雪深,也没力去怨这药草生在悬崖峭壁要人一顿好找,他不停地挥动着双臂、挪动着双腿,好似只要一慢下来,彻骨的寒风便能把他掀了,夺了他的命去。

这场瘟疫来得委实突然,叫他们这些个原以为被发配到东边守山的闲人霎时忙得焦头烂额。

要问这场瘟疫是如何起来的,谁也不知道,只知九月底距阜叶营不过百里的村子一下病了倒五六个。若只是病了还不打紧,这恶寒之地,着凉是常见的,可那些个人儿没过多久竟都死了。

死了。

而且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叶九寻方听闻那消息时就想到了瘟疫,但他不信,这壑州山高天冷,外边的脏东西多数进不来,怎会好端端地起了瘟疫?

于是他速速派了个九折成医的老郎中去瞧瞧那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可那郎中在那儿不过呆了半月便化作了山野间的一捧灰。

当壑州老郎中的药也难从阎王爷那儿讨回来人,这瘟疫的可怕之处已经可见一斑了。

平日里头,宫里哪个大贵人病了,病重至御医也下不了手的时候才托人去请壑州的郎中,他们虽是总在山里晃悠的野医,然其医术之精妙山外人不可攀之。若是连他们将手一摊,肩一耸,束手无策了,又还能指望谁来救他们?

贺渐咬紧牙关,一深一浅地踩着雪,生怕一个不慎翻个跟头洒了背上那耗尽心力才得来的几株宝贝。

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埋人却不吃人,不烂的尸身被困在地底再也出不来。先前随行的有五人,如今只剩了默不作声的二人,剩下的全被烈烈风雪给埋住了。

走,他仨人只能走,再没力气跑起来了,但还是得挪着脚步往前走。

走,能活;停,无异于死

风还在刮,眼睛发疼,全身的肌肤都仿若将要被冻裂了一般,贺渐一步不敢停,随行之人也沉默地背着篓子跟着走,谁都没有说话的兴致、力气,没人愿意拿自己的、患疾之人的命开玩笑。

贺渐艰难地行着,分神之际想到了他弟——那自魏楚战败后便一蹶不振的贺珏。

在他听闻贺珏被摘了官职后,他回缱都见了那颓唐的败将一面。这打小便将弟弟捧在手心当块美玉呵护着的人,临走之际赏给他弟的是火辣辣的一巴掌。

他对贺珏说,他没有他这样的弟弟。

对啊,他怎么会有那般混账弟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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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

魏·缱都

贺珏战败归府后,将烈酒作水饮,将菜刀横在腕上,将绫绸拴在脖颈上……

一番折腾下来贺公子得出了个结论:人没那么容易死。

他爹又劝又骂,只是舍不得打,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给远在东边的大儿子贺渐写了封信,叫他立马回府一趟,甭再记挂明年春能不能回家过节了。

贺渐把信拆了一读,立马便钻叶九寻帐里去了,哪知那世子也没问什么便准他告归一月,还劝他莫要着急,又补一句明年新春铁定放他回家团圆,道他守了这么多年的新春雪,恐怕都快忘了家里的团圆饭是什么滋味了,再不回家可万万不行。

贺渐虽感激涕零,倒也没说些什么好话就匆忙出帐收拾行囊,而后跃上马去直奔缱都。

壑州离缱都来回便要大半个月,他再怎么赶路留给他呆在府里头的时间也不过两三日。舟车劳顿算不得什么,叫他差点没呕出血来的是他刚回来就撞见他的好弟弟深秋跳池。

深秋的池水凉得很,人往里边一扎,溺不溺死不好说,风寒那是铁定躲不过。

贺渐把行囊一抛,跳进池去,发狠地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哆哆嗦嗦地不成样子。

后来那贺珏在病榻上昏睡一日,好容易醒了,病口难开,白瓷被咬紧的牙封住了路,苦药在唇边堆起来又流下去。他勾起惨白的唇,得逞似地看着那些拿他没办法的侍女捏着瓷勺眼泪汪汪。

贺珏昏了多久,他哥便在一旁守了多久,如今醒来,痛心疾首的悲哀被他哥扫到一边,叫怒意先上了头。

只见贺渐站起身来用力捏住贺珏的脸颊,逼他松开了尖牙利齿,而后接过侍女手中碗怼到他弟嘴边,直直将一碗苦药给人灌了下去。那碗药见底,贺珏跪在床上边干呕边咳。他面上的指痕还没褪尽,那贺渐又将那消瘦许多的人儿扯过来,赏了他一巴掌。

他揪着贺珏的衣领把人拽近了些,怒道:“贺玉礼,你好自为之!如若再敢叫爹娘伤心,你若还苟活于世我把你皮给扒了,你若真敢死,下回我自壑州回京定给你挖骨鞭尸!”

府外的马车上栓着的鸾铃随风作响,天公也在催他快些回东边的雪峰里去。末了,贺渐瞧了他一眼,抛下痛心凉薄一句: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到最后他弟哭着喊“哥”,摔到地上匍匐着也喊,可贺渐一下都没有回头。

他弟吃硬不吃软,他是知道的。

不能回头,哪怕心如刀绞。

家中事糟烂,哪知这一别,山中也俨然变了样子。

昏黑的夜,静默的营帐,被粗绳乱石拦住的山道,以及兵营里一张张慌张惊惧的面庞。

“出了什么事了?”贺渐闯入叶九寻的营帐里头,耐不住蹙起的眉间夹住的不知是山下黄金地里的一地鸡毛,还是山上穷乡野中的飞来横祸。

叶九寻揉着眉心,前言不接后语,混沌般乱七八糟地应道:“贺将军回来了吗?嘶……没事,我这就去歇息……没什么要紧的事……府里边都还好吗?你累了罢?歇一歇吗?不行……谁放你进来的?你要下山!快些下山去……”

他说得乱,听得人也乱,也心慌。

贺渐上前几步,双手支在叶九寻的案桌上:“这儿发生什、么、事、了,世子?”

他一字一顿,像是为了叫叶九寻听清,可他清楚那是威胁,不折不扣的,混杂着他心烦意乱的冲动的一句威胁。

他要叶九寻听仔细了,莫要虚耗光阴。

“山里起瘟疫了。”叶九寻垂着眸子,停顿须臾好像是终于撑不住了,他拿手捂着面,又道,“贺将军,你快些走罢,趁缱都的官兵还没来,你还能走。”

贺渐的双臂有些无力,逼得他稍稍向下跌了一跌,他很快稳住了,压下身子在叶九寻脸前苦笑:“世子,您不走,末将能走得了吗?”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派人去知会那群没良心的,不知支援,竟只想将这山中人皆困死在这……”叶九寻的瞳孔左右轻微晃动着,“缱都的兵马很快就要来了!你要快些走……快些走啊,现在黑灯瞎火的,外边巡逻的估摸还记不清你的脸,我去给你想办法弄一套夜行衣来,你……”

“……世子。”贺渐伸手按住了叶九寻的肩,“末将不走了,再说,走了又能到哪儿去呢?”

“天涯何处无归路……”叶九寻笑得比他还苦。

帐外有一太监掀开帘帐进来,尖笑道:“贺将军委实识时务!东世子您也莫要再挣扎了,皇上要你们这些身上沾了脏东西的人儿留这儿,那便是一个都不能放,一个都不能走,哪有你让我让,你帮我帮的道理?”

叶九寻瞪着他,双目赤红:“你是故意放贺将军进来!”

“咱家不过秉公办事。”那太监笑弯了眼,好似终于解恨,又道,“谢您平日里头不把咱家当人看,咱家今儿送您个团团圆圆!”

“狗还想骑到人头上,痴心妄想!”贺渐骂道,“你这狗东西,这会儿来说这些话又有何用,你还真就不怕我们将身上的脏东西传给你!还不快些滚?”

那督军的太监呵呵笑:“您身上真有吗?有吗……诶呦面上表情怎么这般的吓人?那咱家就不叨扰了,先退下去了。”

“这腌臜东西平日里头胆小怕事的,如今碰到要命的差事了竟怎么没逃?”贺渐回身朝向叶九寻问。

叶九寻扶额笑:“明儿就走,这会欢喜得睡不着觉呢!”

贺渐见他笑也就跟着笑起来,就是颇不由衷,他道:

“这世上好人有千万种死法,坏虫却有千万种能活下去得门路……世子啊,这是什么人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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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渐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已走到了村口。

已近黄昏,夕阳正往山谷坠,红光打在白雪上,不知是哪位得以先同这尘世作别。

兰松抱着剑倚着村口旁的大树打盹,看门犬瞧见熟面孔低低吠了两三声,欢喜地摇起了尾巴。

贺渐蹲下身去挠那只黄犬,陪它闹够了又笑着揉了揉兰松的脑袋。他瞧着那睡得正酣的小子,犹豫一二还是把人给拍醒了,笑道:“你小子干活不仔细就罢了,如今看门还偷懒?叫你项羲哥哥瞧见了,可不知要挨多少数落!”

那兰松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后,即刻大叫起来:“世子!项将军、温将军……贺将军平安回来啦!”

“哎呦——你小子小点声吧,整得像是过年点的爆竹似的。”贺渐作势要去捂他的嘴,那向兰松借的手衣已磨破了几个洞,上边还有紫红的凝血。

兰松突然不说话了,他仰起头怔怔地看着贺渐,问道:“贺将军,您说,我们还能活到明年过节的时候吗?”

贺渐眉一皱,问道:“怎么?村里的人吃了药还不见好?”

“岂止不见好……那数呀又翻了一番,我算着呢,再过一两月,这村里的连同我们都该死个精光了。”

“方才鬼叫就罢了,一出来就听到你说些没头没脑的鬼话!你爱死死去,没人乐意陪着你死!”项羲说着一个拳头砸在兰松的背上,好在那人还算知分寸,下手没太重,怕用力太大把孩子打伤了长不大,“你昨儿还欢天喜地乐呵着说人哪有那么容易死,今儿这是怎么了?”

兰松努努嘴不说话,贺渐忧心这孩子把项羲惹恼了,便“欸欸欸”地把二人隔开,道:“二位别在这儿挡道了,快些帮我仨人把这药草给卸下来罢!”

那二人闻言忙去搭把手,兰松身手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药篓子背到了自己身上。那药篓子里装了不少雪重得很,压得兰松腰都要折了。项羲叹了口气,推了推他道:

“松手罢!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兰松笑嘻嘻不说话,玩笑道:“一辈子长不大可不就不用干累活重活了?”

贺渐趁这空当问:“方才怎么听见你唤世子,世子今儿也搬到这村里住了吗?”

兰松收了笑,点点头:“世子说早死晚死都是死,搬来也好,省得来来去去的费心费力,兵营空出来给那些个暂时没犯病的住了……”

那兰松说完抬头瞧见贺渐皱着眉,以为他是担心村子里脏,容易染上病,不愿意住这儿,便安慰道:“唉其实我瞧这事也说不准,没准什么时候那兵营里住着的就先犯病了呢……贺将军您也别太介意,这村子我们住了有些天了,干净着呢,没事儿!”

贺渐知道兰松是误会他了,便抱着药草摇头淡笑:“没……我不在意的,我是在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到头了,头是生还是死呢?”

“啧!早都跟您说了,少跟兰松那小子一块儿玩,看他把您带的!今儿的日子还没过好,一个个的就都去想来日如何如何了。什么日子不是过,哪有不想过现在的,就想过来日的?”项羲忙着把药篓子带回屋里去,恰巧从他二人身旁走过,便接了几句上去,他顿了顿又道,“与其想七想八的,还不如快些干活!”

“是、是、是——干活!”兰松爽快应了,跟在项羲后头进了屋。

贺渐抿了抿唇,抱着药篓子也跟着进那橙黄烛火摇到外头的屋子里去了。

他的嗓子虽又干又涩,可是莫名就是有些想唱歌儿。脑海了浮出一段调子,他便悠悠随着哼起来了,那是他曾经和贺珏一道去楼里听戏时偶然记住的唱词:

“天高地厚,归无门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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