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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7章 驯北狼

君为客 洬忱 3807 2024-11-12 10:31:40

宋诀陵拿长指轻捋那人的发,又慢条斯理地拿另一只手挑起帷裳,斜眼朝外头瞧了瞧,道:

“侯爷醒了么?赶巧了,还有约莫一刻钟便该到了。”

季徯秩不知何时睡倒于宋诀陵的怀中,舒开眼时恰巧对上宋诀陵那双幽深凤眸。他扶着额起身别了宋诀陵的怀,粗粗道了声谢后便垂了睫,压下那被惊梦逼出的黯然神色。

“做魇梦了?”宋诀陵道。

“可是梦呓了?”季徯秩未答反问,蹙了眉黛。

“这倒是没……只是眉头一直锁着,叫人瞧着很不痛快。”

季徯秩模糊应了声,那声音有些哑,带着些莫名的哭腔,宋诀陵垂眸看,那阖着眼的喻戟也忍不住睁眼瞧,却一同撞上了那侯爷爽朗的笑。

这仨人皆有八面玲珑的本事儿,是胸怀城府的“笑脸人”,好似皮影戏里头的人偶,只叫人瞧灯影,不叫人瞧骨皮,心里不愿叫人明白的仅靠嘴是问不出来的。

喻戟与宋诀陵于是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没再开口。

距余之玄自戕之日已过了近一月,仨人将心绪掩了掩,挂着笑脸儿风风火火地进了龛季营。

龛季营里头的那些个兵士见他们将军回来了个个乐得忘形,方逮住那仨疲客便拎来了酒坛子。

可喻戟往那地儿一坐,那些扯着嘴角说要灌他的将士却都像是未出阁的娇女那般忸怩起来了。他们小心瞧着他,见喻戟喝着喝着,忽捏着帕子抹嘴笑了笑,就知道不能灌了。

这笑面夜叉手下的兵,天不怕地不怕,那是连宋诀陵都敢骂,可喻戟的柔笑却叫他们毛骨悚然。

宋诀陵练的兵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虽忌惮宋诀陵,但碰着能闹腾的时候也还是张着嘴把各种浑话拉出来乱笑一通。

“将军,那儿的哥儿姐儿漂亮还是侯爷漂亮?”

“侯爷瞧不上您,可我听闻那余国的南风馆多得很,将军在这不设南风馆的稷州可难抒解龙阳欲念,怎到了那儿也不去开开荤?”

宋诀陵一个没答,笑得倒是很欢,大饮了几坛,把那些个人儿全给喝倒了,这才拿靴尖轻轻顶了顶那些倒在他身旁的将士,悠悠笑道:

“欸!真没劲!都说要吃酒,这般死样又是摆给谁看?稷州这么些薄酒也能把你们灌醉?”

那栾壹恰好从远处走来,谁料他对上宋诀陵那双凌冽凤眸之后忽又拐了个弯儿想逃。

“栾壹你小子这是在犯什么傻?还不过来?”宋诀陵震喝道。

那栾壹哭丧个脸走过来了,“公子,沈大人叫我给您带话。”

“什么好话能逼得你这呵佛骂祖的小子想逃?”

“可难听!”

“能不难听么?沈氏双子的嘴巴都不是闲的,他俩加上史迟风,那可不就是京城三绝?”

听他家公子这么说,栾壹也就忙不迭地将沈复念同他交代的那一连串粗话吐了个干净。那真是一句话含着好几个脏词,叫人听来都觉着脏了耳。

“这雍容闲雅沈家能养出这般语出惊人的儿郎真是有趣得很……”宋诀陵眉眼处浮着的尽是倜傥笑意,他拿胳膊肘撞撞栾壹,道,“莫再这般忸怩不安,我长这么大,什么下贱话没听过?只是这沈御史的气话这么长,得亏你背得下来。”

那栾壹咽了口唾沫,又道:“对了公子,俞伯不久前来了信,我没拆,放您帐里头了。”

“成……我爹有什么信没有?”

“没有。”

“啧!大没良心的。”

宋诀陵在笑,那栾壹却皱了皱眉,他明白他家公子那笑一点儿也没入心。

宋诀陵别了栾壹,拎着酒坛走了。

他在心里头揣摩起这营中众人的酒量来——他想,喻戟酒量虽不错,但喝酒很是节制,谁催都不顶用,一个不小心他就又要开了阴阳怪气的腔,可烦人!

所以这偌大的龛季营只有那季徯秩能勉强作他宋诀陵的酒侣,可他又如何能不明白——他这过在给自己找打扰那人儿的借口。

他走到季徯秩喝酒的地儿,那人却不在那儿,只留下一群醉汉。

他惛惛地在营里绕了一圈,瞧见那人营帐里头亮着灯,才又欣喜了几分。他在嘴角挂了丝笑,又将衣裳扯乱,捯饬出一副的微醺的凌乱模样,这才掀开了帐门走了进去。

那里头的烛灯大半燃着,像是将黑夜全拦在了外头。

“二爷有何贵干?”季徯秩没回头,只笑道。

“找你吃酒。”宋诀陵轻笑一声,“你心思够巧,我瞧你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怎么就知道是我?”

“缘由多的是,只是我今儿吃酒吃得有些懒,就不同二爷讲了。”季徯秩自顾摆弄着桌上的文书,将那颀长的背影留给了宋诀陵。

“醉了?”

“有点儿。”

宋诀陵迈着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试探,却又都好似踏在季徯秩的心尖。

那闷闷的脚步声近了,只见宋诀陵从季徯秩身后抱住了他,又鬼使神差般把脑袋埋在他的肩头,笑道:“侯爷这一身酒气,任谁瞧来都觉着该醉了。”

“二爷。”季徯秩蹙起眉,伸手去掰那缠在他腹上的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二爷还是莫要离我这般近,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我知道……”宋诀陵那凤眼阖着,道,“我就只是想抱抱侯爷……盟友之间不也常这样的么?”

盟友间哪里会经常这样?

宋诀陵抱他时可别提有多温柔,里面藏着多少缠|绵意味,他又怎会不知?这热度混杂着宋诀陵身上的香将季徯秩的耳染成苏梅之色。

宋诀陵空出一只手来抚平了季徯秩的眉头,“别总皱着,我不为难你就是了,我这就走……”

可怜他么?

还是自己舍不得?

季徯秩笑了笑,有了些挽留意思,那对含情脉脉的瞳子被烛火映得像是银汉星霄,一闪一闪的,“你装得这么可怜,我若真赶你走了,好似我真成了坏人。”

“豺狼是我。”那宋诀陵瞧着季徯秩那被烛光映亮的侧脸儿,挑起嘴角笑了,手上又使了些力道,将他箍得更紧了些,“侯爷身上处处是宝,我才是觊觎那些个宝贝的狼。”

“浅尝辄止才能回味无穷,吃干抹净了窥见的不过一摊发臭腐肉与骇人白骨。”

“这还不算浅尝?”宋诀陵道。

“是浅尝,但二爷好像不懂辄止。”

“辄止么?我真不懂……侯爷教教我如何?”宋诀陵蹭着他那发烫的耳。

“文书可比二爷重要得多。”

“好生绝情。”

绝情?他么?季徯秩淡笑一声,任由宋诀陵拥着,拿起姚棋递过来的前些日子的稷州事务,不理人了。

他再低头时,那双拥着他的手已经被他的主人收走了。他压着心头升腾起的怅然,接着瞧文书,却发现那些个字根本就入不了脑。

他蓦地记起方才车中做的那场梦,这才难以自抑地抖着手抚上了腰封,去痴痴触碰宋诀陵残留的温度。

梦里宋诀陵这魏北的苍狼回了家,他这魏西的狡狐也狼狈地缩回了府。

一落落大方的鼎州姑娘博得了这宋浪子的真心,这人终于在风沙中寻着了归宿,亳无挂念地抛下了流水石桥。

他这侯爷悄悄来了鼎州,在那略高的小坡上眺望那对鸳侣在广阔草原上纵马。宋诀陵面上的笑肆意张扬,没有半分虚与委蛇,而他伸出手抚平了自己禁不住蹙起的眉头。

蓦地刮过一阵风,催下一片泪雨,他挥手作别了他错付痴心的剑眉凤眸少年郎,已然无力站在那人面前轻佻地道出一言半句。

岁月转瞬即逝,靡颜腻理化作枯瘦老面,侯府的金匾也掉了漆,惟有那再不曾见的少年郎眉目依然化作残念被他带进了棺木。

缄口不言的爱意会将他俩带往何方?或许真如梦中那般。

季徯秩本不是个不知如何倾吐爱意之人,怎么他遇见宋诀陵后又这般小心翼翼起来,是因为这情不知从何而起么?

不,不是。

是因为得不到回应。

那人予他一身暖温,却不舍他一腔真情,苦海无涯,他不能一错再错,止于皮肉的下作关系从来就非他所愿所求。

可难道他倾吐爱意便能有所改变了么?

不,也不是。

宋诀陵拿他当查案的利器,当漂亮的玩物,一旦他匍匐,那人便能将他贬入尘埃,为所欲为。

这玉面侯爷晃了晃脑袋,捏着簪头抽出那根红玉银簪,那墨发散下来,顺着雪白的颈子泼了他一身。

他浸沐于暖汤中,玉肌被水珠点得再生三分妙味。他闭气没入水中,好似想将宋诀陵在他身上留下的温度洗个干净。

那人究竟还想从他这儿拿走什么?那些暧昧之举如今逼得他发疯,他分明对他无意又何必反复招惹?

真是因为小小的欲念么?

他倏忽于水中睁开了眼。

大盗窃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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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诀陵原是被栾汜唤出去的,谁知他正打算再回去的时候那季徯秩已步入了屏风后,叫他只能透过素绢摹出那人儿影影绰绰的轮廓。他垂了眸,将那帐门拉紧,转头回了自己的帐。

以往他总喜欢独自呆在那些个有些暗的地方——这能催他回想起那年的黄沙马蹄,血河白骨。

他年少时噩梦不断,在梦中,他永远是魏一十六年那执刀砍马的少年郎,拼死拼活地盼望扭转乾坤,好将那一张张被血躯救回。

可那梦做了十余次后,他终是大彻大悟木已成舟,所行一切皆是徒劳无功。后来他就只立在原地,细描故人颜,直至那凌空落下的马蹄将他踏碎。他一败涂地,却尝着了不尽的满足。

自那时起他的住处向来只容人留一盏灯,以便合眸于其中,静静等候那橘红烛火摇出那年的黄沙。

如今,那梦没再做了,他也渐渐忘却了那些个为了护他周全而死去之人的音容相貌,栖身黑暗是他跪在墓穴的忏悔,亦是忠魂对他莫忘仇雠的告诫。

可他在季徯秩身旁呆久了,便将那人喜光的习惯一并学了来。他吹了帐门旁将熄的烛,亲手掌新灯,把这帐里头倒腾得亮堂堂的。

他拆开桌上那封鼎州信来,方瞧了一会儿那剑眉便蹙了起来。

“阿陵,你知道的罢!俞伯呆在这兵营里头从来不是为那狗屁的立功封爵。眼下我在营里束手束脚,那方纥仗着自己曾是京官打压营中老将,想尽糟烂办法要把我给从那营里撵走。我性子倔,铁了心要和他硬抗,可谁知他竟朝弟兄们下手!”

“那方纥欺人太甚,收了不少泼皮流氓充兵,一个个的仗势欺人,打了人还不让弟兄们还手!我拦得了一两次,架不住成千上百次!”

“弟兄们担心拖累宋大将军,个个忍气吞声,哪怕被打的鼻青脸肿也都闷声受着!”

读到这儿,那字有些花了,宋诀陵不知怎的就是明白,这是因那无坚不摧的铁血将军落泪了。

“阿陵,俞伯难赴你约,你得此信之时,我恐已离营归故里,勿念。”

宋诀陵瞧着那封信时,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那木棍敲打了一番。漆黑凤眸浮起了令人胆寒的杀意,他强灭怒火,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装下去!笑下去!”

他冷静下来,又开始思忖今朝局势。

眼下京城的探子传来消息,今儿距那魏盛熠篡位杀人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远。因此那获取余铁的消息必须尽快送回京城。但这消息若真由喻戟传递,那人恐怕不会甘愿向魏千平提出让他和季徯秩二人调职北疆的请求,是故这京城一行必须要他和季徯秩其中一人前去。

如何才能劝下喻戟呢?

他计从心来,长呼了口气,靠着椅背——眼下谢家案未解,方贼又于北疆生事,这余国事未完,又有季徯秩在他身边叫他费神。

他着实有些疲累了。

他当然明白只要他博得那季徯秩的欢心,便能更好地恃宠谋事,可他始终没弄明白季徯秩是如何瞧他的。

绵绵的是恨还是爱?

那感情里的俘虏又究竟是谁?

是季徯秩么?

那季徯秩虽处处顺从他,放纵他,甚至任他驰骋,却始终摆出一副放养的无所谓态度。那双含情眸诱他靠近,可那里头时不时浮出的冰凉神情,却又将他推至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人觉着他胜券在握,可他却觉着在季徯秩眼底,他平庸荒淫又野心昭昭,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流氓。

俘虏不是季徯秩,是他。

季徯秩像条蛇绕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捆紧,要他窒息,谁料他却好似快要被驯化般,暗起了屈服的心思。

他不知当初自己那满腔怨恨是如何转作无尽欲念的,是从年少那惊鸿一瞥便开始埋下种的么?还是雨后一叙,宴席相闹,醉后共话?

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忽然忍不住攥成拳往心口狠狠锤了两下,又劝自己:

“莫要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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