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天时瞧见的是泛紫的黑,月不知逃去了哪儿。
他停下步子竖起耳来听,只闻林间有些风吹竹叶的隐秘声响。
他忽然朝西边望去,那双浊眼倏然瞪大——那天幕上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弦亮得很的弯月,刀似的。
他脖子上浮起了些汗,有些粘腻,有点痒。
他忍不住了,伸手去挠,谁知就在这时,林间蓦地洒下雨般的箭,将他捅成了筛子。
他死了,手上提着的行囊滚至一人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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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都·大理寺。
“京城又出大案啦!你听说没?那沈家老总管被人发现死在了林里,身上全是箭伤,都不成人样了!可吓人!”
“什么?!还有这般骇人之事?”
俩主簿正在谈天,付溪恰巧伸着懒腰进来,他朝那些人笑了笑,“人都死了,还要什么人样?再说,死人有什么吓人的?死人又乖又安静,比那些拿着弓的屠夫好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
“有什么好‘可’的?”付溪抬眸瞧着那主簿,眼神幽幽的,像是酆都城里眨着的鬼眼,“这京城最叫人怖惧的地方就是这大理寺,最脏的地方也是这儿,如果缱都有鬼,不在深宫就在这儿!”
“禾川!”那大理寺卿颜阳雪来得更迟些,此刻背着手跨过门槛进来了,“怎么一大早上就拿人寻开心?谈天固然好,但总这样可不行罢?缱都大理寺里头可不养闲人呐!”
付溪皮笑肉不笑,推手作揖,“大人!下官知错。”
颜阳雪朝他点了点头,拿眼神示意他坐,而后不紧不慢地飘去了主座。
付溪瞧着那人傲世轻物的模样,就差咬碎一口银牙,心道:“狗崽子,不就是沾了你爹的光,也敢来这儿对我颐指气使?”
“少卿,这案子咱们大理寺接不接?”那主簿坐在一旁低声问道。
“要是没人报案,咱们就管不着!”付溪坐下,拿了文书来瞧,摆手叫那人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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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都·沈府。
弯月悬着,烛火燃着,灯笼打着,府内外都是热闹模样。
今夜沈府那饭桌上照旧摆满了山珍海味。
这沈家对吃东西分外讲究,百姓觉得他们图的是那叫人齿颊生香的好滋味,可只有那沈府家奴明白,摆上桌的不是饱腹之物,堆的全是脏臭银子!
那些个沈家人贪的不过是不同于布衣百姓的名望体面。
沈长思刚上衙回来,这会儿刚落座便听见他二叔三叔的那些个刚娶回来的妾室在低声议论。
“哎呦!听说那老管家死了!死状那叫一个惨呦!”
“谁说不是呢?”
“莫提呦,晦气!”
“姨娘们在议论什么?可否说与侄儿听?”沈长思耐不住转头去问。
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小妾见了这俊逸侄儿生了些羞涩,轻轻摇着头拿帕子掩了面。
沈长思他娘是颜家嫡女,当年缱都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自是不太瞧得上这些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便抬手把他儿子的头摆正了,柔声道:
“你上衙一日,便是劳累一日。那么重的甲,阿娘拎起来都吃力。好容易才得来闲时,这会儿不好好吃饭,怎么东问问西问问的?”
“阿娘,今日可有发生什么事没有?”
那颜氏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咱府先前那位老总管殁了!听说是被人拉弓射死的,就连身上的行囊也丢了,恐怕是遇着山贼了罢?”
沈长思皱起眉来,琢磨道:“半月前不说他偷了咱家东西,畏罪潜逃了么?二叔当时还与爹闹得不可开交……如今那人行囊没了,东西不就要不回来了么?他们怎么还笑得这般欢喜?”
他爹和他二叔你一杯我一杯的捏着酒杯敬对方,时不时迸出几声爽朗的笑。
沈长思边瞧,边忖量,眸子忽然缩了一缩。面前那二位的笑随之模糊起来,变成了两张嚼人血肉的大嘴。
他突然一瞪眼,拍桌站起身来,那些个吃酒吃得正开心的老爷没甚反应,倒是他阿娘扯了扯他的袖,面上有些惶恐,蹙眉道:“思儿,你这是做什么?”
因着要朝向沈长思动筷挑菜,他爹沈印这才趁着垂眸夹菜的功夫开了口,“沈义尧,你这是干什么?不好好吃饭,还拍桌立这儿,是想造反么?”
沈长思音色凛冽,好似春三月里初融雪的天儿,“爹,二叔,你俩昨日杀了人,是不是?”
那谈的正在兴头上的二人齐齐愣了一愣。
满桌人都不说话了,都紧张地瞧着沈印的反应。那年逾大衍之年的沈印抬起那双沧桑的桃花眼直直地望着沈长思,里面像是藏着针,他道:
“你到书房来!”
说罢,那沈印又拍了拍沈长思他二叔的肩,要那人随他一道去书房。
沈长思那些个关系好的堂弟,现在都要出声劝,可他们一声“大伯二伯”、“爹”没吐出来,便被他们的母亲堵住了嘴。
“你小子凑什么热闹?”她们说。
那颜氏还要劝沈长思莫要同他爹争,只见沈长思拿手轻轻搭在他阿娘的纤纤手上,道:
“阿娘莫忧,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扯出了衣袖,带着阴沉脸色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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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那书房里头挂着块御赐的匾,写着“盐梅舟楫”。
沈长思进门的时候那两人正沉着脸瞧他,他也不怕,仍旧问道,“那老总管,可是您二人差人杀的?”
那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动静。
“是又如何?”那沈印带着明显的厉色。
“您把好端端一个人弄死了,还问我又如何?”
“聘了那老东西是我沈家遇人不淑!一个老窃贼竟胆大包天来偷我家东西,杀了他算不得什么!”
“行窃本就罪不至死!‘算不得什么’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所谓盐梅舟楫的沈家,就是这般视人命为草芥的鲍鱼之肆?这与圈养吃人畜牲的笼子有什么区别?!”
“孽障!什么鬼话都张口就来,我早便劝你莫要习武,结果愣是没拦住,硬是养出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儿郎!还不速速跪下向列祖列宗磕头认错?!”那沈印忿然作色。
“我、不、跪!”沈长思怒道。
“啪!”
一阵狂风掀来,沈长思那酥肤上很快便留下了他二叔的掌印,他二叔道:
“你小子还敢嘴硬,当你长这么大吃的是自己挣的粮?你真有本事,就去跑遍这缱都,去扒别人家的窗,看看魏九大家,哪家不杀人?!”
那红痕爬上了沈长思白净如玉的脸儿,刺目得很,“他家杀人,我家就偏要范水模山吗?狼不习羊,人不习狗,为何您偏要一意孤行,当染血的侩子手?难不成您见猪狗活得自在,也要学么?”
他二叔不由分说又给他那有些肿的那半边脸儿来了一掌,为的就是要叫他痛定思痛。
沈长思这武举状元郎怎么会拦不下这般雕虫小技?可他没躲在,也没拦。
他爹心绪颇乱,索性背过身去,道:
“这做官第一重要的是听皇上的话,第二才是不误本职。你今儿任职左羽林卫,不该不清楚皇上要杀你亲朋故友你也只能磕头应了。皇家有难算的帐,九家亦有各自的路要走,一味固守清根只会趑趄不前,若想行得顺遂,杀人是在所难免!”
沈长思那双桃花眼里没有泪,唯有百念皆灰的怅然。他拿舌尖在口中顶了顶,挑了挑眉,长呼了口气,道:
“我提刀侍奉皇家,终日于污浊之中游荡,如若那可叫我涤浊的沈家亦是如此的肮脏可耻,我宁愿此生再不踏入这沈府半步!!!”
他的声音平静异常却生生揉皱了那二位的眉。
“滚!”沈印扶着额,有几分不忍看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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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思原是想寻一客栈熬段时日的,但眼瞧自己今儿披着一身的甲,忧心住的时间长了会碍着人家做生意,便去了一家常去的酒楼厢房里闷声吃酒。他打算先熬过这夜,待明日置办了些常服后再做打算。
他方吃酒没一阵子,便听自个儿那厢房的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他脸正疼着,也懒得瞧来人,只道:“谁劝我都不顶用!我不久后就随阿娘姓‘颜’,宁死都不再踏入那腌臜沈府!”
“哦?”那来人笑道,“姓‘颜’好啊!我颜门代领风骚,不知叫多少高门大族可望不可及。”
沈长思听着声,辨出来人,冷哼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姑母托人到颜府跑了一趟。”那大理寺卿颜阳雪笑道,“她原是想唤几个人下人去寻人的,我爹担心他们不知你性子,会误事,便把我踹出府来寻你了。”
沈长思闻言只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
“见着你风华绝代的表哥不乐得手舞足蹈就罢了,怎么还耷拉着这样的脸儿?那桃花眸子可都不勾人了!”那颜阳雪见沈长思不怎么搭理他,又道,“你记得罢?小时候同咱们玩的那些小姑娘可是个顶个的漂亮,谁料她们竟全被你和阿念的那双桃花眼吸引去了。我当时一边气得想哭,一边想着要从你们里面挑一个挖一双过来呢!”
沈长思淡淡瞧他一眼,灌了口酒,“安慰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那颜阳雪拉了个椅子来坐,又掰过他的脸儿瞧了瞧,“啧!瞧你这脸!又被你爹打啦?不该啊……可是沈府里头又出什么大事了?”
“家丑不可外扬,我才不同你说。”
“爱说不说。”颜阳雪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小口,又勾唇笑道,“不说不给你姓‘颜’!”
颜阳雪不胜杯杓,平日里那跟酒有关的东西一概是不大碰的,今个儿为了哄他表弟,算是豁出去了。
那沈长思见状嘴角这才有了点儿笑,“颜大人这‘一杯倒’还敢来挑事儿么?”
“来颜府过几天如何?嗯?我们金贵的左羽林军大将军?”
“不碍事么?”
“碍个屁的事?”颜阳雪舔舔被酒烫的发红的唇,“你和阿念从前每回离家出走不都去的颜府?我爹疼你俩不疼我,老是拿拳头揍我,却总夸你俩,所以小时候我总打你们夸我自个儿。”
“你小时候是不是真有点病?”
“懂不懂说话……懂不懂?”颜阳雪用指戳了戳他的脑门。
沈长思这才暂抛忧愁,笑开了些,“正好,我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舅父了。”
“挺好……恰好这脸毁了一半,这么瞧来还能衬得我比较好看。”
“……最近大理寺碰着什么大案没有?”沈长思顿了须臾,又道,“你怎么整天身上不带点腥气就不甘心?”
“你佩容臭,我佩血囊!”颜阳雪道,“我每天若身上不沾点腥回去,全家人都觉得我没干事儿!”
“今儿还这样?”
“你沈家瞧不起武官,我颜家瞧不上文官,沈文颜武可不是说说罢了!”那颜阳雪的脸被酒催得有些红,“我们颜家是靠拳法起家的,可惜颜氏拳法我是一丁点儿都没学会!武将嘛,不会喝酒的少啊!可好巧不巧我这么个长孙文里文气也就罢了,还不胜酒力……你说他们能不嫌弃我么?”
“各有各的霜,各有各的光,在我眼里颜家可比沈家有人情味儿多了。”
“是罢?我也这么想!”
“你!”
“你什么你,我是你表哥!”
沈长思怏怏瞧了他一眼,还接着吃酒。
“脸儿疼不疼?”那颜阳雪又探头瞧了眼沈长思的脸,这回还伸出了手。
“别碰!”沈长思道,“我玩刀的。”
“你是我表弟!”那颜阳雪轻轻抚了抚那红肿的肤,好一会儿才略带心疼地收回手来,“这几日大理寺虽说没碰着大案,但也算不得清闲。这不快到冬天喽,小贼都开始谋生计了,整天审这么些个飞贼可真真是无聊得很呐……嗐!自打那宋落珩和季况溟离京后,这坊间的有趣故事可不知少了多少!”
“说到这儿……”沈长思侧眸观他,“宋落珩母族是谢家这事你知道么?”
颜阳雪含糊地应了声,“魏一十五年我都多大了?要当文官的人怎么能连这事儿都不知道?”
那沈长思叹了一声,“十一岁大的孩子就因这满门抄斩的事儿没了娘,也真是可怜!”
“可怜不能当饭吃啊!套上余孽这词儿的,都不可怜。当年谢家欠了鼎州多少人命债,一家家断子绝孙的,凭什么他谢家能留后?”那颜阳雪把自己抿了口的酒推给沈长思,“乖弟弟,这酒帮哥哥喝了?颜家最忌讳杯中酒不饮尽,可我又是真喝不了,再喝下去你就得把我扛回颜府去!你帮帮哥啊……”
“你是生来克我的罢?”
“什么话!”
“等我见着我师父了,叫他给你画张符贴你脑门上,给你破破命,省的老克我!”
“你师父不是剑士么?怎么把人家说得像个道士?”
“还不许人身兼两业了?”沈长思笑道,“哎呦,我是真想我师父和我师弟了!”
“你只喜欢弟弟不喜欢哥哥是罢?”颜阳雪笑岑岑的。
“你怎么知道?”沈长思笑道。
“你这小子!对了……你听说震州与缱都边界那事儿没?”颜阳雪撑着脸儿,将那杯酒给沈长思推过去。
沈长思没大反应,还问道:“怎么了?”
“你沈府里头那个先总管死了!”
“死了?”沈长思故作惊诧状。
“死了!见到那尸首的人都说他像那竹筛子似的,身上都是孔!”那颜阳雪眯起眼睛来观察沈长思的反应。
沈长思还装着没瞧见,只端起颜阳雪的那杯酒一口饮尽,道:
“现在哪儿都不叫人心安,那老总管先前离开沈府的时候还好好的呢!突然说要归乡,我还觉着奇怪,今儿这般更怪异了!”沈长思咽下酒来,又道,“对了,他身上那孔是针孔还是箭孔啊?”
沈长思转过头来,正对上颜阳雪的眸光。
二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