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鼎州
鼎州东边是块埋金藏玉的宝地,供得那鼎东城里头的薛家富可敌国。
但如今那薛家当家的薛止道是个大善人,慷慨解囊的事么,他常做,做着做着也就成了鼎州毋庸置疑的活菩萨。然而宋诀陵这鼎中小辈却向来瞧不上那人,或许是因为宋诀陵是个聪明人,看穿了他布粥救灾等等善事不是他大发慈悲,而是他要收买人心。
在这魏家天下,人心买得多了,可是要遭报应的——好端端哪有人会做亏本的买卖?恐怕只有盯上了那九重天上的位子才说得通罢。
虽然诸类想法颇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但对于这一猜忌,薛止道他可喊不出一声冤。
这人儿是藏在魏里头的一只虎豹,蓄势待发,他虽并不属意要当那肩担江山的万岁爷,但只要能将魏家人从那帝位上拉下来,要他做什么都行。
他就是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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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鼎州。
“气清景明”这词对鼎州来说并不受用,这儿的雪还没断呢,何人可行春耕之事?大半个鼎州也就慵懒地歇在这魏南疆万物勃发的时节,默默祈祷那雪能快些停,再快些融了。
薛止道歇在太师椅上,正在闭目养神。半晌,他才舒开眼,微微压低身子伸出只手捞那朝他奔来的狸奴,含着笑在怀里好生好气地哄。
“大人,韩老到了。”
薛止道没应声,只是曲指挠了挠那只狸奴的颈。
那老先生板着脸进屋,瞥了眼他怀里那只生了鸳鸯眼的狸奴,没多话,自己找位置坐下了。
薛止道见状笑吟吟:“晚辈原以为您会责备晚辈玩物丧志。”
“薛侯爷志若丧,老夫今日恐怕就不会被您请来这地儿喝茶了。”韩释在那椅子上端坐着,“老夫对扶王一事早已没了念想,侯爷何必强人所难。”
薛止道面上笑容淡了些许,嘴角却还是带着些亲近人的圆滑笑意:“先生如今在这魏家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这整日避人耳目的日子先生过得还不痛快?”
那已是老人面上难掩逃命天涯的沧桑,可他不卑不亢,只瞧着那只狸奴淡然开口:“痛不痛快老夫说不准,但老夫还能活多少日子,老夫心里头有数。在这乱世里头,老夫当个缩头乌龟好过当个断魏命脉的千古罪人。”
“是吗?这魏家不会改姓‘薛’,难道就不会改姓‘秦’吗?如今魏秦边疆是何般模样,恐怕您比晚辈要清楚。”
“老夫总需要一些时间考虑清楚。”那韩释的眸子左右晃了晃,托出了他有些局促不安的心。
“一年多了……”薛止道还撅嘴笑着逗猫,“自打晚辈寻着先生已经有一年多了。先生先是道那歧王不一定会称帝,后来见那人大摇大摆地登了皇位又道他指不定是位贤君,可如今路有冻死骨,山有逍遥匪的景象您还看不够吗?”
“韩老,死的人太多了……”
“韩老,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韩释愣愣地盯着地面,干裂的双唇有些不经意的抖动。对于他们这些个忠贯日月的老臣来说,“谋逆”二字最是难以启齿,可他们沟壑般的眉间装着的尽是苍生,若能救民于水火,他们死不足惜。
“韩老今日应邀前来,不该只为了告诉晚辈您至今仍旧举棋不定罢?”
那韩释阖着眸子叹息,像是于一呼一吸之间吐出了百年的历史,他道:“为人臣者,在忠,然今朝我帝不复存,老夫苟且偷生半生,难逃乱臣贼子之名。与其冷眼旁观众生万劫不复,老夫今朝索性把这罪名给坐实。”
那薛止道终于将那只狸奴托付给了一旁的侍女,轻声吩咐道:“把门阖了出去罢。”
那屋子里头很静,若非此时仍是严寒未解的春日,那压人的沉默恐怕都得从二人身子上拧出大把汗来。
韩释先开了口:“如今魏盛熠放虎归山,叫那宋家子复得兵权,侯爷怎么看?”
“落珩他……不会称帝。”
“侯爷何出此言?”
“他生性自由,却久久困于权争,苦不堪言。如今魏盛熠撤了套在他脖子上的锁链,他势必不会再重蹈覆辙。”薛止道云淡风轻。
“人总会变。”韩释道。
“宋落珩他不会变。”薛止道不松口。
“感情用事可万万使不得。”韩释揉了揉眉心,“他爹宋易都能反水,那小子怎就不会?老夫当年在序清山上时,那人不过十五六七八,却已同心性单纯扯不上边。如今他往那世俗的染缸里头一栽一泡,您又有多大能耐可知这魏是否又养出了一只怪物?”
薛止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其实说实话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宋诀陵没有称帝的念头,或许是因宋诀陵早早看透了他埋在心底的自私,或许是因他明白宋诀陵宁愿死也要留在鼎州,断然不会为了那虚无的皇权背井离乡,又或许是因他在宋诀陵身上看到了自己,遥远的、过去的自己。
二人正争着,外边却有人散漫地锤响了门,薛止道斜了眼瞧了一瞧,继续听韩释念叨。
外边那人也毫不慌张,自作主张地推门进来坐下了。那韩释云里雾里,定睛一看——嗬,这不是付家那小子么?
大理寺少卿付溪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好似不速之客是他俩不是他。
“什么时候来的?”薛止道问。
“昨日到的。”付溪道,“眼下京城乱得很,没人顾得着我。我随意扯了个到鼎州求医问药的慌,朝廷便放人走了。”
“令妹如今身处何地?”
“在京城。”付溪的眉头锁了锁,“今儿哪里都乱,带着她到处乱走才是真害了她。”
“和许家那婚事告吹了?”
“那婚事啊?我不想吹了都不行。”付溪懒懒散散模样,毫不拘束地抠着指缝里的血痂和泥,“许冕青天白日的举兵造反,上赶着去找死,如今下了狱恐怕再也见不了天光。许宁温也被魏盛熠那厮关宫里去了,恐怕阿荑还没嫁到许家去,那许宁温先被封妃咯!”
韩释皱了皱眉,从付溪的话里头咂摸出些非礼勿听的滋味,可又不好捂耳,只能耐着头皮听。他见付溪识相地住了嘴,才又接着前话道:
“薛侯爷,宋落珩的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如今四疆各有英才,你要称帝就不可不把他们给盯紧咯!”
“北边的宋家、李家皆不是好应付的,东边的季家当魏家的看门狗当惯了,本该没有那门心思才对……但……”付溪笑了,“那宋落珩和季侯爷之间可不清白。”
“江湖戏言,听听就算过去了。”薛止道难得又开了口。
“戏言吗?你真该亲眼瞧瞧。”付溪笑得吊儿郎当,顺手把一个竹筒抛给他。
薛止道反应还算机敏,抬手接了:“这什么?”
“各兵营的兵数、车呀马的。你不是说手头缺兵么?琢磨琢磨哪儿的兵好用。”
“你又到兵部跑了一趟?”薛止道的面色沉了下来,“我不是同你说过……”
“嗐——有些险是不得不冒。再说,当今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又不是非得亲自去。你找个闲日子快些把它看了,别叫我破了费还扑场空。”
那薛止道瞧见付溪就耐不住要叹气,索性不管他而去刨韩释的根底:“韩老同我交代交代罢……当年太子旧部还有多少可用之材。”
韩释闻言连连摆手:“皆用不得了。”
“怎么个说法?”
“先太子当年重用宋家,可那宋易还不是反将一军,杀他个措手不及?”韩释摇着头笑,“先太子与宋易多浓重的情义,翻桌也不过是转瞬的念想。如今新人更胜旧人,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去要些老人?”
“韩老通透……只不过如今这权可不都握在老人手里么?”薛止道垂着头笑,“韩老莫非是不想拖累故友?这晚辈……”
“故友?侯爷可不是在拿老夫取笑了么?这魏不容前朝忠臣,你问老夫的故友?他们多数死无全尸,剩下的都自我了结于荒郊野岭,勉强在山道旁留个假名假姓的野碑。”
“晚辈冒犯,还请韩老见谅。”薛止道闻言赶忙垂头作揖。
“菩萨不该给罪臣低头,你要仰天观,杀豺狼,救万民。总朝人低头,来日称帝可要怎么办?老夫为了社稷帮你,你不能叫老夫失望。”
“是吗?”薛止道低头笑了声,道,“既然您与晚辈已登同船,晚辈对您也不该有所隐瞒,您要不要听听晚辈的故事?”
韩释应允了,那薛止道便开了口,像是在念什么不关己的旧事,一直念,一直念,直到毫不留情地将韩释扯进了再也无法脱身的冰窟。
他风尘仆仆地来,临走时却是浑身发寒。
“君可瞒,国不可欺啊!你……你呀!”
韩释的声音激动得发抖,他说完便将方才背在肩头的布袋子解下往外头走,又朝薛止道挥手叫他坐下莫要亲自送他。他镇了镇自己那有些颤抖的心,咬着牙朝外迈了步子。
那窝在薛止道脚边的那只狸奴不知怎么低声叫了起来,越叫越瘆人。这先太子太傅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薛止道一眼,只见那人面上无笑,呆愣地瞧着门外那片风雪将临的天。
这老先生终于收回目光,裹紧了身上不算单薄的衣裳,喃喃叹道:“这侯府比外头要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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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全部告诉他?”付溪摩挲着指尖,“不怕把人给吓跑了?”
“不算全罢?你不是也都听着……再说韩老要比你懂事得多。先太子旧部那么多人,偏偏被赶尽杀绝的其中之一是他韩家,为什么?”
“为什么?”付溪只问不答。
“因为那人认定的事便不改了,走了会错,错了也走,再不动摇。看到他方才留下的布袋子没?那里边全是帝王书,他背着这些祸害奔波了大半辈子。如今给了我,算是倾家荡产。”
“风烛残年与天争,他把命和名节赌在你身上……真可惜……”
“成王败寇啊——”薛止道乐着,“禾川,你说我来日是王还是寇?”
“你不在乎。”付溪打量着自己被风冻得皲裂的手。
薛止道仰面观天,自嘲似地笑:“韩老要我救万民,可是我说白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韩释不知,从薛止道口中听闻的骇人事迹也已经过了他的装裱,真相要比那更加的污浊不堪——他啊,一代风流才子却不识忠贞义礼,外表俊朗,内里藏的尽是血淋淋的肮脏。
薛止道一直明白自己跌跌撞撞一路行来,早已顾不着苍生如何,他要的不过是杀尽魏家人。
杀尽。
不论无辜与否。
如同当年魏家对薛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