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
那人撑着紫棠色的伞,站在烟雨中,笑语伴着雨声灌进了季徯秩耳里。
季徯秩抬眸一瞧,也笑道:
“我还以为是谁大道不走,偏走这羊肠小道来看我笑话。原来是二爷。”
季徯秩将手一拱,又道:“恭喜二爷!武举中了榜眼,又是第二,实乃名不虚传!”
那一声“二爷”直把宋诀陵的火气由胸腔引至五脏六腑,可他到底没动怒。
“……左骁卫将军。”宋诀陵附身瞧了瞧季徯秩腰间佩着的鱼符,又用指节叩叩自己那符,咧嘴笑道,“巧了,侯爷和我正是一对儿啊!”
“不一样罢?”季徯秩向后退开一步,身子抵住了墙,“二爷在右骁卫呢,东宫门和西宫门那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
“就差一字呢……”宋诀陵玩味道,“这还不像一对儿?”
季徯秩不想同他纠缠,瞧着那雨一滴滴从檐上摔碎于地,只道,“二爷,明日我还要赶个大早儿,况且老天下雨呢,真不是闲谈时候!”
“我瞧侯爷全身上下也没哪处可以装伞了,这是没带罢?”宋诀陵细细打量着季徯秩身上那有些湿了的衣,笑道,“怎么?又想像从前那般,在雨汤里泡泡再回去?”
“心甘情愿,不劳二爷忧心。”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忧心。”宋诀陵道,“但这不碍着我乐意看侯爷美人出浴呐!”
“二爷瞧我狼狈模样开心罢?”
“自打六年前瞧过一次,尝着了点甜头,便……”宋诀陵咧嘴笑着,“想得不得了,日日夜夜都在想!”
“二爷想瞧我这丑角唱戏,我唱给您便是!”季徯秩歪头一笑,便打算一鼓作气冲回府去,谁料宋诀陵长臂一伸,将他拦腰截下。
“不嫌丢脸?”
“到底不丢二爷的脸。”
“随便夸侯爷几句,侯爷还真当自己淋雨的模样好看了?”宋诀陵用手半环着他的腰,拿伞给他遮了遮。
“二爷管得宽,连我要孤芳自赏都不许了?”季徯秩掰开宋诀陵的手,又退回檐下。
宋诀陵将伞换到左手,又道:“现在不学着使唤使唤人,以后当了大官儿可怎么办?我这是未雨绸缪。”
“二爷纵想未雨绸缪,到底不该拿我这侯爷来试手。”季徯秩抬眸瞧他,一双眼里蓄着的皆是春风。
“这口气,是仗着那万岁哥哥护着你罢?”
“不是这个理。”季徯秩低笑了声,“是‘侯爷’这名号不够响亮,还是说这名号入不了二爷您的眼?”
“不如季美人来得令人心情舒悦!”
“二爷都说到这儿了,我不发发怒,对不住我这身份罢?”
“心平气和不好么?发什么怒?美人疯起来倒也让人受不住啊!”宋诀陵笑着,“对了侯爷,听闻您手下的兵昨个儿打了我手下的兵呢!这笔账您想怎么算?”
“嗐,都是无名火烧身!上月您的兵也打了我的兵,我不也没去宋府撒泼,一笔勾销也就算了。”
“怎么就算了?您没去我府上撒泼,我可要去侯爷府上撒泼。您也懂的,二爷是何人?流氓不是?”宋诀陵将右手支在墙上,“来我府上睡一宿咱们谈谈心罢?”
“睡哪?”
“侯爷觉得呢?”宋诀陵又凑近了些,“当然是客房。您以为是哪?不会是……”
“我以为二爷要令我冒着雨,睡院里呢!”
“接得可快。”宋诀陵接住季徯秩发梢滴落的雨珠,笑道,“我可不敢,忌惮侯爷身份呢!”
“是么?不过我有家不回,干什么要随二爷走?”
“认识这么多年了,不到我府叨扰一番显不出我俩的关系!”宋诀陵垂眸笑着,“若您真不愿,不如我发发慈悲送您回府罢?”
季徯秩见他面上一片掩不住的戏谑嘲弄,摇了摇头,道:“真不用。”
“干什么?您总该不会还念着我年少无知时,说的那些话罢?”
“您指什么话?我们之间的?早忘了!二爷您要不提,我恐怕都觉着你我今日才第一次说话呢!”
“也是,该忘了。毕竟那黑鸦死了也有三年了,虫食鼠噬,恐怕只剩下一堆白骨咯!”
“宋诀陵!”季徯秩怒斥一声。
“哎呦,这不是没忘?”宋诀陵挑了挑眉。
“就不欠二爷人情了。”季徯秩阖上眼,沉下气来,逮着空儿,冲进雨中,“明儿见!”
宋诀陵的贴身侍从栾壹匆匆从侧旁停着的马车上下来,道,“公子!您不是说遇着朋友,要送他回府么?人呢?”
宋诀陵朝车后瞧了瞧,栾汜也跟着他朝那方向望。
“嗬!这么大雨,您怎让那位公子冒着雨走了?”
“说错了话……”
“什么?那人骂公子您了?”
“我错了。”
栾汜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那公子走便走了,您也别愣着了,雨越来越大了,快些上车罢!”
宋诀陵回到宋府已至亥时,他瘫在床榻之上,思虑起了来路。
是他这纨绔装得不好还是怎么?
他这几年在京城,除了如往日般同那些京城中有名的膏粱子弟吃喝玩乐,就是用从前巍弘帝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给他赏的金银去搏花魁一笑……
虽还不至于做些嫖赌的烂事儿,但已竭力隐去寒芒。
但前日去拜会段老时,那人却劝他莫要做梦,两年后大分营卫之职的时候,皇上是决计不会将他放回鼎州的。
于是他起身给那远在鼎州的,原为其父副将的俞落写了封信。
“俞伯,鼎州难回,您和弟兄们多保重身体。”
栾壹敲门进来,挠着头笑道:“少爷,那付少卿与许公子又派下人来传了口信,说是要邀您明日同他们一道去吃酒,庆您当上了将军。这……您去么?”
“去,怎么不去?多亏了他们那些嗜好!如今我在他人眼里尽是衣冠禽兽呢!”宋诀陵把信系在飞奴脚上,趁着夜色与雨势送走了,又往榻上一躺。
“公子您说笑了罢?前日那以襟怀坦白闻名的史家还派媒人来登门说媒呢!”
“史家?”宋诀陵阖着眸子,心里正烦,“我爹替我好好回绝了罢?”
“唔……听说好像还没,老爷说是再看看。”
史家如今被缱都其他八家当作案板上的肥肉,想碰又碰不得。如今九家之外的鼎州宋家一旦从里面割去一块,那宋家也铁定也要成为众矢之的——他就更别想回去了。
“爹现在在哪呢?”
“老爷在书房。这天有些晚了……不然明日再……”
谁料宋诀陵还没等他说完便腾地从榻上坐起,几下套上了靴,大步流星,走至书房那儿,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儿,便推开了门。
宋易还是个知道勤能补拙的,此刻手里正捧着一本史书拜读,想着他这少卿总不能一直在秘书监里滥竽充数。
史家托媒人送来的帖子还在手边压着,见他那好儿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心里便已猜着一二。
眼看着宋诀陵便要冲到他桌前,他忙喝一声:
“孽障,给我站住!这么多年书院白上了?那失礼模样何时能改?”
“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宋诀陵顿了顿,又道,“爹,与史家那门亲事我不答应!”
宋易那剑眉拧起,喝道:“这不行,那不行,真当自己是神仙,每个人都想凑你跟前拜一拜?!”
宋诀陵没理那话,自顾道:“爹,我把话撂这了。我妻,要柔肤酥面,明眸朱唇,善骑,善射,善御,善诗,会吹玉笛,耳垂上……不然娶回来我几日便给她休了!”
越说越偏,越讲越歪,到最后还差点没勒紧缰绳——都怪季徯秩这几年老在他眼前晃。
“小王八羔子,你这选的是男子还是女子啊?!还善御射?”宋易怒瞪着他,顿了顿,“不过你最后说了什么?”
“娶回来我便……”
“再前点儿!”
“善诗。”
“不是。耳什么……”
“我没说,您糊涂了罢?”宋诀陵笑着,扯谎也不作稿。
见宋易睨着他,他也不怕,也笑着瞧他爹。
“你把婚姻大事当儿戏呢?真当你想娶就娶?”宋易吹胡子瞪眼,“史家重礼又正直,多好的人家,你翻遍魏再找不到第二个!”
“您要这么说,那启州徐家可不比他家好上千百万倍。”
“混账!魏八世家能同缱都九大家比?”
“我娶的是史家姑娘还是史家太爷?”
“王八犊子!若不是瞧你有官在身,我一棍子把你腿给打断喽!”
“一棍子打不断罢?”宋诀陵笑着撒赖放泼,“至少也得十来棍。”
“臭小子,当年你装病,拒了驸马之位还不够,如今宋家江河日下,好容易给你着寻段良缘,你怎能不识好歹?”宋易拧着眉,“还有,宋诀陵,你给我痛痛快快地笑!往后路还长,别给我搁一个勾着嘴角的假皮囊往头上一罩,不人不鬼!”
“爹。烽烟未熄,四面楚歌,人人皆是狼烟下残喘之刍狗,您要我笑,我笑不出来啊!”宋诀陵垂下了眸子,收了笑,“您也知道,若想事成,今朝你我不可再多一个挂在脚后头的累赘了……”
见宋易闻言没再开口,宋诀陵又恶叉白赖似地拍了拍他的桌,道:“跟您说了啊,这门亲事,我不答应!如何同史家交代,我再另想对策!反正宋家名声已烂成这般了,您不介意它更烂点儿罢?那群纨绔明日邀我吃酒,睡晚了起不来,这就走了。”
说罢他高视阔步,把宋易于身后骂他的那些粗话全都当作风般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