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州
平州的雪来得迟,这会儿还能瞧见没枯尽的花。秋收结束了,官府的担子轻了不少。
长史吴虑下衙后回了府,却没回自个儿的屋,靴也不脱,就往他兄长吴纪的榻上栽。
那床被褥平平整整地叠着——明显不是他兄长的作风。
“要我回去么?”他把头埋在那儿喃喃自语好一会儿,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进了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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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吴虑原本不姓吴,姓秦。
魏有姓秦的人家吗?当然没有。
吴虑是被宋诀陵他爹宋易从战火纷飞的破街上捡回来的孩子。战乱年代,北疆不缺四海为家的灾民,他小子撞了大运在马蹄炮火间被宋易捡着了。
当年蘅秦的兵突然攻占魏边城,可他们张牙舞爪还未及一月那城又被魏军攻下了。魏众兵将破开城门,发现那城俨然已成了座空城——人马撤得干干净净,连把坏矛都没留,只剩了些他们不甚在意的伤患,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宋易掠过那个个万念俱灰的人儿,目光停在了街边一蜷着四肢的孩子身上,起先他只是唤人去瞧瞧那孩子的伤势,后来不知怎么打定主意要带那孩子回魏。
“那么多地儿供你当活菩萨,你就非要在沙场当大善人?万一那孩子又是蘅秦人使的什么计谋……”同行的北颐王李连喋喋不休要他理智行事。
“他们把人扔那儿,意图还不够明显吗?能有什么计谋?”宋易据理力争,“我看你是摆明了要见死不救!”
“你!”李连正想骂他几句,瞧见那孩子被血糊了一脸,四肢无力地向下垂着又有些于心不忍,但又碍着面子不好临阵倒戈,斟酌一番道,“本王劝不动你!来日若是出了什么事了,甭来西边求人!”
宋易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小心放在了自己的马上,带着他跑回了鼎州的宋府。他妻室谢氏生自良善,见了那孩子只是心疼。府里多了个人可不是件小事,宋易瞧着一府人忙上忙下这才有了身上背了个重担的实感,可到底没人埋怨一声。
然而他是个耍刀卖命的武夫,连能陪自己亲儿子的清闲时候都稀罕的很,哪来的精力去看顾这么个孩子?更何况北疆不安定,把那孩子勉强留在身侧恐怕过不上几天安生日子,只能狠心写了封信把那捡来的孩子托付给了吴家。
那孩子的眉骨生得高,再往下多瞧点便是如同谷中湖般的澄澈眼眸。他那对瞳子虽是蘅秦难得的墨色,可这般刀削斧砍般锋锐的长相,配上那有些弯曲的鬈发任谁一瞧都知不是南边的孩子。当年那孩子已至龆年,话音吞吐间皆是难消的秦音,若不是秦人恐怕才奇怪。
外人皆道蘅秦的野孩子养不熟,更何况还是这么大的。照那些好事人的话说,就是要那野孩子摸清了这平州的大街小巷,长大了后跑回北边反咬他们一口可怎么办?!
可平州与蘅秦隔了多少大山大河,那蘅秦兵摸清平州又有何用呢?但那些人才不管这些东西,只要是蘅秦人就是畜牲不如。
街坊四邻七嘴八舌,这话渐渐地也就传到了吴老爷耳朵里,江临言还藏在他府里头,他不能出去招摇,只能不断同下人叮嘱:“下回你们再撞见嘴碎的,就骂回去,理直气壮地道他是我吴渃的儿子!”
然而吴渃和他夫人诚心诚意地拿那孩子当亲生的并不顶用,要那孩子答应才行。
可那孩子性子闷不说话还不算什么,他身上不知害了什么病,瞳子里的光时常是微微散着的,整个人瞧上去都没什么精气,偶尔又突然发起狂来,抓起尖锐的东西就要往人身上刺。
他们请一老郎中来瞧,那人见状直摇头,他说那孩子是从前吃药养出瘾来了。
什么瘾?
杀人瘾。
吴渃闻言大惊失色,问怎会如此。
那郎中摆摆手,问他知道怎么训狼吗,就是把狼拿锁链拷上,像狗一般听话就给饭吃,做得不好就又踹又打。可是人不行,人性本善,所以得给喂点药。平日里先像畜牲一般又打又骂,不打不骂的时候就给喂药叫他去杀人。人昏头昏脑轻飘飘了,杀人就跟杀畜牲一样畅快似神仙。人平日里吃苦吃多了,一杀人就这般的舒服,渐渐地杀人不就有瘾了吗?
吴渃瞠目结舌,最后抖着唇翻出些粗词来臭骂那些蘅秦人,一边给那郎中许多银子要他出府后莫要多言。
蜂虿作于怀袖,这事他也得消化消化。
他想了好多天,想到了先太子,想到了江临言,想到他的妻儿,最后才想到他自己和那孩子。
他咬咬牙,还是决心把那孩子留下。
养不熟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试便是长年作日数,他教,吴纪和江临言也跟着教。
吴渃教他正衣冠,行方正,满掌金银却不欲不贪,一忠字祭以一生风流。
吴纪教他何为情,何谓爱,富贵笼里出猛禽,情义二字比天高。
江临言教他贵贱由己定,己命不由天。
他们也是驯兽,却给甜不给苦。就好比吴纪罢,被那孩子瞪了挠了也就咧着个嘴笑,旁人问起来就说是自己摔的,一点儿也不带犹豫。碰着好吃的点心,自己吃了几块剩下来的都不必问,铁定是要带回府去给那孩子的。
他们就这么教着,有一日吴渃正在书房理账,那孩子推门进来,第一次主动朝他开口,他道:
“爹——您给我取个名罢。”
爹。
那总角儿郎轻飘飘的一声呼唤在他听来,却好似是那孩子降生时的第一声啼哭。
吴渃喜出望外,含着把泪就把人给搂怀里,他抚着那孩子脑袋瞧见屋外吴纪站在日光底下笑得灿烂,像极朱夏烈日下开得痛快淋漓的荷。
他煞有其事地挑了个好日子,又婉拒了江临言热烈的自荐,请了个顶好的风水师瞧他给那孩子取的几个名,最后敲定了一“虑”字。
然而这孩子闯过了他人设下的关口,却始终没越过自己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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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难受得发紧,吴虑唤人用热汤把浴桶盛满了,整个人浸入其中,待到胸腔中的气快用尽了,才似溺水者求生那般浮上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秦人最喜刺青,更何况贵族。
他的背上刺着一只狼头,那鸦青纹路从他的左边的琵琶骨攀到右侧,又向下延伸到腰骨上,那么的张扬,又那么的惹人厌恶。清水漫过那或曲或直的花纹,到最后如同潮水般退下时也没能把它带走或洗削去半点它的颜色。
洗不掉,怎么也洗不掉。
他一丝不苟惯了,长指没留一毫超出指尖皮肉的爪甲,哪怕想要将背上的刺青挠花都寻不着方法。
他在这魏得到的真情愈多,就愈觉得自己恶心得发紧,愈觉自己不该苟活于世。
那狼头的疤痕不少,最初的两道生于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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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在偷拿了把匕首进浴房,对着铜镜里边模模糊糊的自己举起了刀。
那刀没入血肉的感觉太过熟悉,叫他有些恍惚,像是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钻入骨血然后急急漫过全身,叫他的头皮和指尖都一阵阵地发麻——割开肌肤,或者更准确些,杀人的感觉舒爽得叫他恐惧。
一刀,两刀,第三刀还没落下就被人给打断了。他的好哥哥江临言突发奇想要给他算卦,也不管人家正在做些什么,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也就因此直直撞见了那人、那刀和那被血染红的浴桶。
好在吴虑背手使刀使不惯,折腾半天仅仅在狼的左脸处划拉了几条血口子。
江临言平日里大剌剌的,那会儿倒还算镇定,他劈手夺了吴虑的刀,把刀狠狠往木柜上一扎。那是块硬木,可刀还是没进去好几寸。
坏了,吴虑心想,他惹江临言生气了。
吴虑忍下方才因吃痛而稍稍漫出的泪,乖顺地垂了脑袋,像是掉进坑底的鹿般无助又惶恐地等着猎户的审判,哪知半晌只听那人关切地问:
“阿虑——疼不疼?”
吴虑诧异地点了点头。
“疼你还拿刀冲着你自个儿?”江临言好像见怪不怪,不怒不喜模样,冷静得有些不像话。
他一边念着一边趁手给吴虑递了条沐巾,道:“你小子快些把身子擦干了,后背直流血呢!瞧见没……哦你眼睛长前边……不想这话传到你爹耳朵里行,你就给我好好呆这儿!听到没?”
江临言又叮嘱两三声,趁他换衣裳的时候到外边拎了个红木三屉药箱来。回去路上恰好撞见吴纪半夜出来觅食,顺便把那小子也给揪了过来。
吴纪迷迷瞪瞪由他攥着走,走得久了也就不以为然起来。他一路上,吭吭哧哧地嚼着大饼,到了浴房瞧见吴虑血肉模糊的背,魂差点没飞了。
他登时食之无味,爽利地把大饼抛给了江临言,江临言接得也是准,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饼给塞嘴里了。
吴纪凑到吴虑跟前把他全身又捏又敲地细致瞧了一番,也没敢直接把“哪个畜牲不知好歹伤我弟弟”种种骂言招呼上去,只委屈巴巴地皱着眉头问:
“我的乖弟弟哟——你这背是怎么回事啊?”
吴纪说着勾指把他的衣衫拉开了些,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正正瞧见那几道吓人的口子,还是耐不住眯了眯眼。
江临言嚼着大饼,唇上沾了碎屑又糊了油,他耸耸肩道:“能怎么回事?自己拿刀划拉的呗!”
“自己拿刀划的?!”吴纪闻言瞪大了眼,他死死盯着吴虑,好似那般就能叫他把一切都招来。
可那吴虑却打定主意不说话,只拿手揉了揉自己的肩头,笑道:“你们再继续这么盯着我,我背上的血也该流干了。这么一来,拎着那般重的药箱来不是白费力气了么?”
吴纪气归气,还是手忙脚乱地拉吴虑坐了下来。他把药箱移近了,慌里慌张地拉开了药箱的几个抽屉。可他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东家哪里懂得怎么给人疗伤,正愣着六神无主时,那江临言不知何时已把手上的屑呀油的都洗干净了,一个巴掌呼他背上,吆喝道:
“欸去去去——你个毛孩莫非想着要尸位素餐……吴虑你小子!拿脸正对着我干嘛?”
说罢他倏然又微微瞪大了眼,把脑袋凑到吴虑眼前,一副惊措模样,道:“莫非你在肚皮上也划了道口子吗?”
江临言把戏言说得逼真,老说疯话也就罢了偏还要配上一张写满困惑的脸儿,叫人不禁自省他有这般怪异想法莫非真是自己的错。
吴虑羞赧起来,忙不迭转过身去坐着。
江临言笑了笑,利索地把几个抽屉拉开,取出了些墨绿的瓶瓶罐罐。
后来疗伤的时候,那吴虑那浆糊把嘴黏上似的不说话,而吴纪如同捅了胡蜂窝般嗡嗡地追着人问为什么。
佳矛对良盾,谁都拗不过谁。
江临言平日里的嘴最是闲不下来,如今反而觉得这俩小孩吵得他头疼。当然,该说吴纪那小子吵得要命才是,总之他受不住了,替吴虑给出了答案:
“嗐!你说他能为了什么?看不惯身后这狼头呗!”
“为什么?多好看,多威武?”吴纪拉了把小矮凳子坐在一旁,歪着头问。
“嘶……”江临言倒抽一口凉气,“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江兄忘了你平日里瞧见书就走不动路,头昏脑花。”
但凡了解了解蘅秦都不难知道那是蘅秦武侯一族才能往肉上刺的图案,武侯啊,世世代代替君出征的侯族——吴虑他不仅是个秦人,还是祖上杀的魏人血能汇作一条长河的可恨秦人。
吴纪被江临言这么一讥讽给弄糊涂了,问:“这……这图腾咋了?”
“……没咋了,你的好弟弟他不喜欢,要拿刀给割下来,懂了吗……但是……”江临言突然把脸转了回去,沉下声对吴虑说道,“阿虑你得明白,这东西除非你把背上的肉都给挖了,划拉这么些口子,哪怕长出的疤来也盖不完的。再说,你盖去了又能如何呢?血脉是改不了的。”
那吴虑死咬着下唇,好似这般便能将心中委屈与不甘封紧不泄出似的。
“凭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生了一身贱血?”
吴虑垂着眸子,长睫在他脸上打下团团黑影,如同平州槐夏浓浓的绿荫,可那是蘅秦的东西,用以遮挡辽远大漠上的厚沙。
江临言瞧着未擦净的血珠顺着吴虑背上的美人沟往下淌,忽然噗呲一笑,瞥了吴纪一眼就开始口无遮拦:
“阿虑,我问你,前朝余孽和北狄之子,哪个更贱一些?”
吴虑的背忽然僵了一僵,江临言倒是无甚所谓,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捏着边儿仔细帮他擦拭漫出的血。
“你比得上我吗?我今儿上街大喊,我是前朝太子的儿子,下一秒就能被人砍了头。论贱,皇家最尊,皇家也最是贱。”
“江兄……”吴纪喊着要拦他的嘴,可江临言把他的手攥住摁下来,又自顾自道:
“阿虑,这世上就是个染缸,每一个人来时皆是白的,要变成何般颜色皆是后来事,你总有一天得想清楚这么个道理。”
吴虑心焦得很,好的坏的在内里头打架,话虽是听进去了,但好似硬塞了块干馒头进嘴,咽不下去光在嗓子眼甜了。到后来二人说什么他都点头,伤口包扎好了,他只说自己累了,也就蔫了似的回房了。
他半夜睡不着,攀屋顶上坐着望天,还没怊怅若失多久,只听西边咔擦一阵响,紧接着爬上来个人。
吴纪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一开始没张嘴,只是默默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天,须臾才哈哈笑道:
“这些个星子我是一颗也不认得,该叫江兄来才是,没准他还能对着星卜上几卦。”
吴虑不接话,眼睛一眨不眨,好似这么望着天就能跨过翊淮河,越过栖凰山,直直瞧见那蘅秦的黄沙大漠。
吴虑把腿折起来用脑袋靠着膝盖,睁着眼睛望天。吴纪却盘了双腿,身子向后仰着,微微侧了脸儿。
他在看天,他哥在看他。
“阿虑,你想回去了吗?”
“回哪儿?”
“回北边去。”
“我为何要回去?”
“思乡、思亲……哎呀我不知道,我就是瞧你不欢喜,我觉着你是想家了。”
吴虑低着头笑起来,说他在北边没有家,他的家在这儿,在魏,在平州,在吴府。
“真的?”
“嗯。”
吴纪的眼睛闪了一闪,笑意就自那闪光里蔓延开来,令披在二人身上的月辉都长出了欢喜。
吴虑不知为何不敢看他,垂下头去绞自己的指。
“阿虑——”他听见他哥又在叫他。
“你哥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心思也不在那上边,平日里因这事没少挨了书院先生的白眼。我虽识字,但仅仅读的进兵书,什么四书五经我读一次忘一次,拿棍子打我我也记不住的。我不知你背上那狼头是怎样不好的东西。诅咒吗?还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凭什么后来刺上去的东西要逼得你剜去长了十多年的皮肉呢?实在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盯着吴虑,好一会儿才挪开眼来没心没肺地笑:“阿虑,你怕贱吗?”
“这倒说不上怕不怕……就是感觉我离你,离你们,远的很……”
“远?”吴纪笑着又挪身子靠他近了些,把手揽上他的肩,“这样呢?这样还远吗?”
“哥,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吴虑无奈地笑着摇头。
“那怎样才能更近些呢?”吴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们一无所知地降生,又在某一日带着牵挂走。一辈子见着的人有的是匆匆过客,有的是在旁边歇了一歇很快就走了的,有的是紧紧挨着一辈子的。可这都是后天的事,无关前尘。你是我弟弟,这是一辈子的,我不走,像棵树似的赖在你的府前,除非你拿斧头把我砍了,不然风吹雨打都赶不跑我。”
吴虑瞧着他哥那星子般闪着的眼,又咬了唇不说话。
翌日,他去寻江临言,同他说:
“江兄,七年了,我忘不了七岁之前的种种,我该怎么办?你教我忘好不好……”
江临言左手支颐,右手摆弄着自己那风水扇,道:“武侯世家,一个个的把儿子都当刺客养,七岁手沾血,八岁随军征……你方及七岁便行至他人二步,想必过往种种应当不止是顺遂。”
“像野兽一般活着也算顺遂吗?”
“从前瘾不小罢?那东西不好戒我知道的。”江临言把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收好,敛去一身歪不横楞的痞气,他把吴虑拎到跟前,先是拍拍他的胳膊又敲敲他的腿,笑道,“好身板,果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得了夸奖,吴虑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抬头看着江临言,眼里噙着泪:“江兄,我不愿再杀人。”
江临言见他哭,自己反倒笑起来:“怎么朝我哭?你不杀人我会拦你吗?”
“可若要成你大业,你要的人在武不在文。”
“那又如何?你对我痴心一片吗?干什么为了我而活?”江临言还笑,“不过你就是爱得再深也还是算了罢,太累了,为自己活都累,为了一个心里不知脏丑的人活,光是想想都太累了。”
“走罢!”江临言道,“去做你愿意做的,偶尔给你江兄搭把手我就感恩戴德了,把你的一辈子挂我身上,那不行,你情愿,我不乐意,要是把你的好牌打得稀巴烂,我在地府里碰巧撞见你都得费心找个洞钻。”
再后来吴纪那无心书文之人如愿弄起了刀剑,吴虑那小子倒是博了个朱衣点额。可惜家中没个戴高帽的,折腾许久也只得了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确乎不算小的官儿,就连这也还是沾了冯起的光。
他并非没有才干,往上攀于他而言亦是不难,可为了江临言,他不该,也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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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想,不要去想……”
吴虑淋了不知多少场秋雨才忙完平州秋收熬来了初冬,平州的冬来得不算突然,但他忙忙碌碌,脑子虽灵光,但同很多聪明人一样,他对自己的其他事很是迟钝。哪怕他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多穿几件衣裳,他也始终没把添衣的事放心上。
这几日降了场雨,天一下便寒凉起来。他即刻便得了报应,染上了点小风寒。他烧得浑浑噩噩,到最后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浴桶里出来整衣然后回屋的。后来趴在榻上睡的时候,只记起来吴纪的一句话:
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
他一直记着这话,平白无奇却戳着了他的心窝子,但他也知道江临言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那东西不好戒的。
背上是斑驳的数十道疤,仔细看还有新添的几道,叫那狼面竟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他听话,但也不是完全听话。
那二人走了之后他就变得很不听话。
每每身子发抖,杀人的念头不断往外冒的时候他就会拿刀往自己的背上割,恨不得真把那些肉全都割下来。
他哪是恨自己的刺青,他恨的是自己,恨的是把自己变成这般鬼样子的血脉亲人。
烧糊涂了,静静屋中只能听见他的呓语:
“……不能杀人,不能杀魏人。哥……你快些回来罢……”
到最后又落下很轻很轻一声:“不……哥你还是别回来了,我也该离开了。”
他对几月前的选择给出了答案。
数月前,宋诀陵将赴稷州之际,先至平州见了江临言。他还没同江临言叙几句闲话,就单刀直入地要江临言把吴虑送回蘅秦。江临言想都没想就把宋诀陵臭骂一顿,可宋诀陵领了骂,笑说他骂他也没用,这事是关于吴虑的,应由他自个儿来决定。
吴虑被这事困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他要回去。
回去,回北边。
他生在北,字里又带了个朔字,或许北边真是他命里注定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