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烽谢营向东骑马跑个六日便能到释李营,徐云承曾途径那儿,但因着重任在身,故而没能进去问候同窗。
近黄昏,斜阳反而更是烈。
释李营那威风凛凛的主帅方练完兵,顿步原地由着副将端了盆水来给他净面。
他蹲下身来,却并不埋头,只伸手进盆漫不经心地捞了水,胡乱地往脸上抹一把,直盯着辕门若有所思。
“世子爷,又打赤膊啊?”副将姜瑜给他递过去一条干净的巾,“把脸擦擦,直滴水呢。”
水珠顺着那将军笔直的鼻梁向下滑,最后凝在鼻尖,被他猛然摁上去的巾帕吸了去。他闷声说:
“没法子啊,鼎西雨下得少,太阳又晒。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我能扛冷,却是一点儿也忍不了热!”
“热就撸袖子打扇嘛,干嘛非要不穿衣裳呢?”姜瑜抱着臂啰嗦起来,“末将方进营的时候可被嚇了一跳!今儿要从南边调来一南将一监军的,您可得收敛些,当心吓着人家!”
“我看是你太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士嘛,更是糙汉,糙汉见糙汉,又不是见相思人。更何况兵营里可没有下人伺候他们沐洗,等到脱衣下河,男人该长的东西谁也不会落,看多看少不都那样?再说谁又会看呢?”
“嗳,虽说是这般……”姜瑜挠挠脖子,“那二位啥时候来呢?说是今儿要来的,现在还不见人影,若是半夜来了,可不是搅人安眠么!”
李迹常爽朗笑着指了指自个儿的耳朵,说:“你小子耳力不大行。”
“什……来了?!“那姜瑜伸伸脖子,见路上飞沙,拍掌道,“欸真来了!”
“你小子高兴个什么劲?释李营本属李家私营,如今皇上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什么将军监军的安插进营,甚至不予昭告天下,只将圣旨送到了李家。如今虎符虽于我身,帅印却是我同那新将共掌。若是进来的是个不管事的窝囊废还好些,就怕是个好大喜功的,叫我忐忑不得安,需得时刻提防着他争功误事!”
那姜瑜没听他说话,只向前几步,又探了探身子,感叹一声:
“嗬,那将军生得好……”
“你说什么?”李迹常站在日光底下,不大能睁眼,只把眼略微垂了,瞧清了那南将身下的一匹红驹,说,“好马。”
姜瑜接过前话,道:“……好俊!”
“看男人先看脸儿?你小子今儿怎么也对男人……”李迹常挪步其身侧,漫不经心地瞥了过去,登时舌挢不下,半晌惊呼一声,“心、心肝儿?!”
“啥玩意儿?”姜瑜诧异地开口,可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便被他家世子爷伸手拨了开来。忽又听那人一声骂娘,原是要钻回帐子去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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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迹常欢天喜地,只把沈长思八抬大轿迎媳妇儿似的领回了自个儿帐。七年之隔,二人却像是昨日才见,只把繁冗礼节尽数抛去,各自噙着笑落了座。
李迹常起身给沈长思斟了杯乳茶,道:“心肝儿,尝尝?适才我亲手煮的,怕你使碗不惯,特地倒杯里供你吃。”
那人说罢也给自个儿倾了一碗,却并不急着喝,只虎狼般盯起沈长思来。
“你还真是有心!”沈长思捏起那杯盏,只在眼睫张合间将瞳子转到李迹常脸上,似笑非笑地问,“师弟,怎么总盯着你师兄我瞧呢?”
李迹常心直口快道:“长思你真是越老越得风韵。”
“哈哈哈……老?世子爷既生了这张嘴,也就不奇怪为何今儿世子妃的位子还空着了!”沈长思半掩桃花眸,“我这二十有六的,不比您这二十有七的,平白无故的说人老?我老你更老。”
李迹常笑起来:“是是是,我老我老!——叫声哥哥来听?”
沈长思抿了口乳茶:“师弟,这般大了还老做梦!”
“做梦怎么了?在这时候还能做美梦,多走运啊!——鼎西闭塞,很多消息传不进来,就连你一月前立下的剿匪大功,我也不过前些日子才听闻。”李迹常说着去用手背搓猫儿似的蹭沈长思的面颊,“纵然今朝已知你大获全胜,却还是时常心惊胆战,就怕光阴倒着走,叫结局变了一遭!”
沈长思只当他是师弟闹师兄,纵容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笑起来:“末将有世子爷挂念着,实在是死而无憾啊!”
李迹常捏了捏他的脸儿,正色道:“甭再说那般不吉利的话,自个儿掌嘴,说呸呸呸。”
沈长思歪头紧贴他的手,笑道:“别拿师父那招来闹我……北颐王最近还好么?”
“就那样了,腿骨痛得动弹不得,这回真算废了。”李迹常神色如常,缓了口气又道,“近来怕的是他想不开,哪天爬到灶房里抓把菜刀就把自个儿脖子给抹了……不过这几日,他倒是安分了许多。”
沈长思问他:“怎么?”
李迹常摇着头轻笑:“他说他要等这场戏唱完再走。”
沈长思略叹一声:“王爷他也真是个有骨气的,当年我心向武途,少不了他曾经十擒敌首的故事发蒙——刀裂河山啊,王爷那把刀,专砍蘅秦重骑!”
李迹常闻言面上终于显出了一点悲伤:“我爹他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1】,若非当年秦贼伯策将他腿上筋骨近乎全部砍断,他今朝怎么也不至于沦落为病榻废骨。”
沈长思长吁一声:“刀剑无眼。”
李迹常把头点了:“可人心更是难测……那伯策的狼性太重,当年他分明能直接砍死我爹,却偏不要我爹的命,只废了他的腿。——他就是想瞧我爹这悍将垂死挣扎的模样!”
沈长思并不插嘴,只瞧着身侧那昔日总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今载面上也流露出了带着风霜的怨愤神情。
“那伯策乃我爹宿敌,同我爹打了大半辈子,看着我爹从年少气盛到年华消逝。魏一十六年那仗,他打断了我爹的腿,自个儿则得胜吃酒归,再收拾收拾便成了蘅秦新的王。蘅秦乃一夫一妻的部族,却拦不住那人的风流秉性,他的嫡子有三,私生子更是数不完,只是多数死在了沙场之上。到如今就剩了俩儿子,其中一个还是私生的。”
“这要是放在魏,皇帝若有那么多个儿子,恐怕一个个的都要为了块好封地争个头破血流。然那伯策的儿子们却只想着要拓土开疆,最后到那狼王面前讨句夸奖。”
“朝堂上的贵人们总把秦人骂作野人,有时还要连同北疆人也一块儿骂进去。可他们自诩聪明,实则个个糊涂得要命!北疆人野性强,好歹纯粹,好歹真是为叫魏万寿无疆而拼命!可朝堂之上万人跪伏的高官们,文臣渴慕青史名,武官渴求万户侯,不过皆为只图私利的硕鼠!”
沈长思舔去嘴角乳沫,笑道:“这还真怪不得那些个大人,在缱都闭着眼才能过日子,我亦是你口中的自私自利徒。”
李迹常苦笑着说:“我没想骂你。”
“续舟,”沈长思说,“私情公理你要拎清。”
“你太狡猾,头回正经唤我的字,却是在这般叫人难以放声笑的时候,我都快活不起来了。”
“你想要快活,何不早些成家呢?”沈长思没头没尾地问道,“安定时候不成家,来日乱起来了,你可难再享天伦之乐。”
李迹常把肩耸了一耸:“长思,我们北疆人在这举目无遮的大漠上生存,习惯了撒野狂奔,怎么会甘心被种种东西束缚?你们南边总说女人祸国,把女人当作束缚,当作累赘、可在我们北疆,女人会成为我们的束缚,但她们也皆是自由的,所以我们也是她们的束缚。在我们这儿,身外之物皆是束缚。”
沈长思问:“你想说什么?”
李迹常答:“我不会娶妻生子的。”
“这般话术同宋落珩真是相似。”沈长思无所谓地笑笑,“当心老了和风沙做伴啊!”
“嗐,大不了去找宋落珩嘛!我看他也是个要孤独终老的……怎么沈家不催你?”
沈长思笑着不回答。
李迹常拿胳膊肘杵他,嗔怪道:“又吊人胃口!”
“你倒是别咬钩。”沈长思呼了口气,道,“算了,也不是什么打紧的。如今我已脱身沈家,今儿那沈家族谱上还不知有没有我名字!——唉!你家若是有个姐姐妹妹的,我再赶巧得了那位青睐,没准还能入赘做个上门女婿!多好,到时候,我儿子也能姓李。”
“瞎说!”李迹常道,“多少人求你不得,你到这穷酸地来干甚?!”
“有师弟你在啊。”沈长思笑起来。
李迹常揉他软发,也跟着他笑起来:“一天天的就知道拿人逗乐!”
他二人吃过乳茶泛起了夏困,渐渐地话也少了起来。日暮时分近了,闷天带来的短暂沉默却被李迹常给打破。
“心肝儿——适才我想了一想,还是觉着落珩他同我不一样。”李迹常垂下头来,“落珩他以杀秦人戍边为志,觉着自个儿不是可贪情爱之人,他太怕失去又想要自由,因而不能有弱点,只能用铜墙铁壁来将自个儿包裹。所以他忌惮一切挨近的东西,觉着不得则无所谓失去。”
李迹常咽了口唾沫,接着说:
“可我不然。靠近的,我敞开怀去迎接,不来的,我不贪心地去伸手,我随遇而安,可得可不得。我不成家,不是因为我怕他们将我束缚,是因我不想束缚我的妻儿,不想夺了他们的自由,如同我爹那般,将他的仇恨抱负全都压在了儿子的肩头!”
李迹常浓眉略皱:“心肝儿,你可知道么,那伯策有那么多个儿子,各个骁勇善战,可我爹从不想叫我把他们的腿都砍了,只想要废了那伯策的!起初我只觉荒谬绝伦,可到今朝那些恨顺着我二人相连的血脉流动,如同击鼓传花般轻易便捆住了我。”
沈长思听罢,眉宇也蹙上了一缕苦:“血么,就是这般的缠人!你好歹担着李家杀敌之心,我可是泡着沈家腌臜的权争泔水!”
“担?我才担不起来呢!我不过是个勤勤恳恳端着碗的乞丐,整日等着铜钱当啷进碗,等着秦人的头颅滚到脚下。”
沈长思假意呵斥他一声:“我剖心剖肝,你个不识相的,在这儿同我说笑!”
那二人相视一笑,杯碗随即碰在了一块儿。
帐子被烈日蒸了一整日,这会儿热气在里边积了个满当当,散不去,闷得很。
半晌沈长思扯着领子扇风说:“好热。”
李迹常看着他也说:“好热。”
沈长思眉开眼笑:“寻条河咱一块儿洗澡去?”
李迹常严肃地同他说:“不行,如今兵营里大家都是在帐里洗澡,你那般有碍风俗。”
“我寻思着我帐里也没浴桶……”
“是我忘了唤人给你置备,”李迹常煞有介事道,“一会儿便给你搬来,沐浴这事儿咱且先搁一搁。”
沈长思咦了声:“我在坎州山上那一年,到了春天,男人们也多数是去河里洗澡的,鼎州还更北些,何时变得这般的保守?”
“你不要拿那般匪山同我们这开化了的释李营相比较。”李迹常用帕子抹去额角的汗,淡定道。
“爷!世子爷——”
只听帐外一声高呼,那姜瑜匆匆忙忙跑进帐来,他不知李迹常能同这新来的南将聊这般的久,还没瞧见二人的影子呢便大喊:
“快点儿罢,那些个将军催您一道去河里洗澡呢!”
李迹常含蓄地笑了笑,挥指说:“出去。”
“什么出去……”姜瑜皱了眉,偏头往里瞧了瞧,“噢沈将军也、也在啊?”
那姜瑜赶忙朝沈长思打了个恭,也不待人家给他回礼只赶忙把帐门掩住,一溜烟跑没了。
李迹常盯着他的背影,没话找话,说:“姜瑜这小子是南边来的,家中有三个姊妹,他小时候瘦弱,总受她们捉弄,便渐渐地不善应付女人起来。他见你生得漂亮又是剿匪功臣,自然也怕上了。哈哈哈……你别看他这窝囊样,倒也是个百发百中的重骑兵。”
“姓姜啊?坤州大姓啊!”
李迹常见沈长思口吻如常,这才移目过去,忽见那沈长思撑着脸儿瞧他,桃花眼里尽是笑,还听其一字一顿:
“大、骗、子。”
李迹常没脸没皮地赔上个明媚笑脸儿,说:“师兄。”
师兄。
沈长思实在是好哄,光这一声就把他哄得心花怒放。他于是摆起师兄架子,打定主意不同李迹常追究。
李迹常趁机拐了话题,问他:“原不说还要来个督军的么,怎么到最后只见着了你这一将军?”
“那位有些事儿要办。”沈长思道。
李迹常问他:“你可知那监军是何人么?”
沈长思伸了只手撑住脑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桌上敲打着,懒懒应了声嗯。
“可知他何时到么?”
“知道啊。”沈长思勾了嘴角,霎时兵营外一阵马蹄声踏碎凉风,随着那踢踏声而来的还有“啪”地一声展扇之音。
沈长思笑意渐浓:“这不就来了?”
帐外嘈杂不已,还听那姜瑜不知冲何人大喊:
“监军,不可啊!此乃将军帐,未禀报将军们不可……”
不待姜瑜说罢,那帐帘先一步被那长身监军用扇挑开,还冲他们歪头一笑:
“哟!乖徒们,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