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季、喻仨人皆是有几张皮囊的主儿,他们大小风浪见过不少,自是明白这时候该穿哪张好。
眼见仨人惊异之色皆不显露于形,那君王双眼眯了眯,细细打量了那三人一番,道:
“诸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宋诀陵抬眸见那人眼中带笑,这才张口将熹文城一事道来。
那君王的目光在季徯秩与喻戟身上游移,半晌才落回了宋诀陵脸上,似是宋诀陵所言半点没入他耳。可宋诀陵方住嘴,他便轻笑道:
“熹文城一事是我余国占了便宜,朕倒也想还尊国一个人情。可诸位有所不知,这余国如今可不再是余家天下咯!诸君若真想讨个公道,还是去太常卿府拜见那姓安的真皇罢!”
季徯秩垂着头,心里思虑道:
“这余家江山竟真要易主了么?”
那君主瞧着那仨人,又要开口,他身侧的禁军将领云無深睨他一眼,打断道:
“陛下身子乏了罢?臣见您满嘴疯言,料想您许是站得久了,累得头昏!您还是坐回龙椅上歇会罢!”
那君王起身还未及一刻钟,如何就乏了?
将圣言贬作疯语,狂妄无束,这般怠慢皇帝,以下犯上,在魏可是要治重罪的——可这毕竟是余国。
余之玄面色未改,坐回了龙椅,道:
“仨位请回罢!”
“这……”喻戟动了动唇舌。
“时机不对。”宋诀陵垂眸道,说罢正色作揖,朗声告辞。
仨人回头刚走了不过十步,只听身后那余之玄含笑道:
“太常卿府和皇宫可不一样,到了那儿,刀剑不可近身那是钉死了的规矩。三位可得小心,若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挑起的事端可不是你几人便可了结的。”
季徯秩回头淡笑道:
“多谢余王提醒。”
余之玄瞧着他们的背影渐逝后,又闭目养起神来。
他那本就浓密的眼睫此刻更是如帘,若略去那男性特征极为明显的身板,仅瞧脸倒似一个小憩的美人。
“陛下今日所为,臣皆会禀告太常卿。”云無漠道。
“告便告罢!他还会杀了朕不成?”余之玄讽刺地笑道,“他已戴了个以下犯上的高帽,总该不会想再着一身弑君的衣裳罢?”
“臣见未必。”
二人正说着,龙椅后忽响起了脚步声。
余之玄蹙起眉来,而后又舒眉闭目,轻道:
“您今日来得可早——我心系黎民的好太常卿。”
只见一披着金边鸦青长袍的高挑男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那人眉尾微垂,眼型稍长却不挑,反有些下至,瞧上去温柔似水——细细瞧来才能隐约窥见其中的冷光与狠劲。
那人虽生了一凉薄之唇,却也拦不住他的一身玉润气度,当然也不可为那一副似可容天下苍生般的慈悲面容蒙上一缕尘灰。
他虽生了一张普渡众生的面容,身材却是照着武将之姿生的。他的个子很高,却不显得清瘦,纵马时的飒爽劲与恐怕能与宋诀陵一较高下。
至柔与至烈的被这太常卿费心揉在了一块儿,捏出了个神仙般的人儿来。在这偏爱面容至柔,而身材健秀高挑之人的余国来说,这大祭司生得可真对足了他们的口味。
不过谁言心面如一,谁道容美即心善?
他好似带刺之花,将狠毒藏在叶丛,将身子一扭化作毒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暗吐信子。
那人绕过云無,轻道:
“且先退下罢。”
“是。”那方才还面露凶色的将领顺从地垂头行了礼,提剑离开。
那太常卿悠悠行至余之玄面前,用两手撑住龙椅道:
“陛下,臣今日来得也不早啊!又不是非得等到子时,偶尔晨间来几次不也有趣?”
“有趣?麻烦倒是真。夜里纵不升帘,爱卿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朕亦瞧不真切。爱卿今日来得这么早,您是称心如意了,吹烛散帘又该费多少功夫!可莫弄糙了朕殿里头宫女的手。”安漓戌在余之玄身上投下阴云般的浓影,但那皇座上的人却仍旧散漫,半晌才轻蔑地掀开眼帘,“对了,爱卿不是总爱打耽于政事的名号,往日里朕请都请不到人,今日怎么误了早朝?”
“散朝已有好些时候了。”安漓戌用指轻抚着余之玄的脸,笑道,“陛下是真糊涂了,不知是不是太久没上朝的缘故?”
“朕最后一次上朝距今已有一年光景,忘了也属实正常。再说,朕身旁不仅有宫妃好声好气地伺候着,还有爱卿替朕同那群老不死的周旋,如此两全之事,可不美哉?朕这是乐不思蜀!”余之玄也没躲,一双笑眼无畏地向着面前那人。
“此话当真?”
“爱卿真当朕今朝还有闲情说笑?君臣之间无戏言,朕与祭司之间还未好到那般地步罢?”
“是么?”那安漓戌眸色有些暗,忽朝四周望了望,道,“这殿中似有异香啊,陛下?”
安漓戌顿了顿又开口,道:
“臣来时巧遇那魏来的仨使者,他们身上可没这般艳俗之气,您这又去哪儿招惹人了?”
余之玄没理他,径自道:
“那仨使者皆是绝色,可观却碰不得,实在可惜。”
“陛下!”安漓戌抬眸盯着余之玄,“臣问您话呢!”
“啧……后宫佳丽三千,难不成皆是摆设?整日呆在这殿中自然烦闷,朝臣全去爱卿那儿了,朕还上个屁的早朝!左右都是消遣,与其僵坐高位空待下朝之时,不如到后宫里头寻个美人陪陪朕。”余之玄一脸无惧的模样,笑得清朗,“云無虽还有几分姿色,但那淡漠模样总归是不对朕胃口。”
余之玄明白的,如若宫妃怀上龙种,安漓戌那真皇之位恐怕不保,但他到底没嚼尽安漓戌眼底的晦暗——这祭司为的可不只是权。
安漓戌闻言后眼中柔情不散,还笑了笑,似乎捎带了些宠溺意味,轻道:
“陛下可是听不懂臣言?这是最后一次。”
有情的是容颜,无情的是言行,真真是“缝衣浅带,矫言伪行”【1】。
安漓戌未曾登上那摆着皇位的矮台,只是站在那九层阶下,用那柔和的眼神笼罩着他。
这太常卿仰视着那余王,仿佛自己仍是那恭敬忠诚,只听他一人之言的臣子。随后这祭司莞尔一笑,攥住锁着那君王双足的铁链,将他拉下龙椅。
那余王猝不及防,重摔在地,背部被那砖磕出了痕,疼得他双眉深拧。
虽然安漓戌面上仍是与其作风不相符的温柔模样,但瞧上去却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本就因长帘蔽日而稍显森冷的殿内,此刻更因二人那怪异气氛寒了几分。
一条金色的长蛇从阴影中爬出,攀上了安漓戌的肩头。它探着头,细长的瞳仁一刻未停地盯着安漓戌身下的余之玄,“咝咝”地吐着长舌。
这是被余国百姓奉作仙灵的神蛇,此类蛇虽生了夺目皮色,齿间却纳着剧毒。
照往昔来说,驯此蛇者非死即伤,旧时的太常卿大多携着被蛇毒废的腿,毒坏的手或是毒哑的嗓。然而,安漓戌天赋异禀,仅凭短短五年的苦练便成了那些白发翁望尘莫及的可畏后生,年纪轻轻便成了余国权倾朝野的太常卿。
这蛇都已升仙了,那驯蛇者驭仙又该做何?总归比这蛇还要更尊贵些——安漓戌便是如此,一介祭司能跟皇帝老儿分庭抗礼走到今日,就是凭着一身驯蛇本领,谋求了臣民的拥戴。
可笑的是,他们余国那名正言顺的帝王余之玄,不惧他物,偏惧长蛇,本就势微,此更削其威望几分。
不过这倒是事出有因,他因幼时不慎瞧见前太常卿滥用私刑,活剥罪犯之皮肉喂食金蛇,恍惚逃出时遭逢冬季寒雨,大病一场,神身尽损,后便对蛇生了不可解的惧意。
这事儿在他的心底成了结,他对蛇的惧意是与日俱增。他人继位那是费心费力修缮宫殿,贴金雕梁,而余之玄继位后所行首事却是改去殿内一切蛇纹。
瞧见那蛇,余之玄的身子不由分说地颤了颤,他用手抵着安漓戌,欲拉开它与他之间的距离。见那人身子稳如古钟,便只得阖上了眼,不去看那蛇。
但片刻宁静后,他又隐约听见那蛇在他耳边吐舌。
他紧闭双眸,可那犯人目呲欲裂的模样却开始不停地在他眼前闪——他觉着自己就快疯了。
他的手因恐惧而渐渐失了力,眼尾渗出的那些晶莹的东西湿润了他那不停抖动着的长睫。
那蛇扭动着身子,缓缓逼近,余之玄只得近乎绝望般哑着声开口道:
“漓哥!朕求你了!让它走……”余之玄说得很急,尾音发颤,好似被讨命恶鬼追赶着的可怜人。
“陛下身为蛇君,这般惧蛇怎么行?"
“你当真以为……”余之玄满面苦色,“朕真愿如此?”
安漓戌笑了笑,遣走了蛇,吻去了他的泪,长指熟捻地寻找龙袍的解口。
余之玄身上那昨夜的暧昧红痕还未尽消,交杂经年的刀疤与方才磕出的口子,显得有些斑驳。
于是,那寂静空旷却又端庄肃穆的殿中,半晌过后已是一片春光旖旎,谁人喘息与铁链声响在风中兀自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