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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齐长轼

君为客 洬忱 3874 2024-11-12 10:31:41

魏·平州

吴渃歇在把太师椅上,下人要给他奉茶,他却朝侧旁抬抬下颌,道:

“先伺候林大人罢!”

他说罢略捻胡须,又道:“本还以为段老谢世后这天下该是风雨大作的,谁料竟是难得安宁。”

林题笑着吃进一杯茶,看向他道:“安宁么?老爷,您可瞧过苦旱之时灾民逃难是何般模样?——那红艳艳的太阳灼着人的脊背,将田地烧得如同名瓷瓶上头的冰裂纹般。可瓷纹在内,旱地却是货真价实地开了裂,一块块的,硬得像是官儿的骨头。”

“林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吴渃蹙了眉头。

林题拿下巴撑着桌,笑呵呵地继续说:“逃难嘛,要走,可是走的路上日光很晒,本该吵吵嚷嚷地埋怨的人儿不知为何都很安静。他们一个个的死到临头了,话该多的才是,因为不想死,因为心中有憾,因为觉着自个儿还年轻……理当是有很多话要讲的,可是彼时偏就没人说话。怎会这般呢?因为没力气。他们起初还能死命地甩尾挣扎,可是渐渐地就没力气起来,也就再发不出所谓喟叹。就像如今这般,安静下来。”

那吴渃被他唬着了,良久无言,林题却笑着接道:

“不过今儿这般是百姓安静了,各方势力却是愈发的按耐不住。如今十六州虎狼互不知根底,甚至临敌多少亦无从得知。于是乎,今昔谁先露出马脚,谁就将被群起而攻之,比的就是谁够能忍。然眼下各方无言,大家都在等着那个时机的到来——一个叫他们皆愿显露山水的时机。”

“时机么?林大人觉着这时机会是何时呢?”

林题捻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嘴里嚼,苦味蔓延,他道:

“这时机不在魏盛熠离魏之时,恐怕于其返程之际。到那时,魏盛熠将无知地把后背留给秦人,捯饬出一番生死难料,而这魏里头便该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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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州日烈,焦金流火。沿山路往顾泉关行去的一路上,怀光都觉着自个儿似是在重历当年的噩梦。

他前些日子信了季徯秩的邪,豪掷千金去查池彭,费了老大劲总算将当年之事拼凑出个眉目。不过池彭的那些狐朋狗友虽知当年池彭动了些手脚,但也确乎无人知晓那把火是否为池彭所放。

怀光纵然觉着这事已是十有八九,可这好歹关乎营中大将生死,倒是一分不敢草率。

霜月白甩着拂尘似的马尾打他侧旁过,他支支吾吾地唤住了马背上的季徯秩,皱眉道:

“侯爷,那事儿真假末将尚未得知,只盼您莫要鲁莽行事!”

“打仗了。”发冠红玉流光滟滟,季徯秩将那对含情目变作两弯峨眉月,他笑道,“金鼓打得我脑袋嗡嗡,听不太进去话。”

“此事还未得定论,若是错了,侯爷岂非滥杀无辜?”

“我自有方法辨别此事真假,只是说与你听,你未必能接受。就要开战了,咱还是专心打仗罢!至于那位大人么……”季徯秩骤然舒开眉眼,不容置喙道,“我几时眼底再容不下那小人,几时便杀他。”

季徯秩说罢即往顾泉关口方向疾驰而去,怀光望着,也赶忙跟了上去。

千军万马逼近那狭隘关口,仿若黑云压城。

众兵将皆听池老号令退于射程之外,静待号令,这时关墙之上那些惊惶不已的面孔之中,赫然露出一张淡定自若的脸儿。

怀光的瞳子骤缩。

——齐长轼。

怀光扶着障刀的手生了汗,他禁不住骂道:

“那狗贼!!!”

池老若有所思地瞥了怀光一眼,问他儿子池彭道:“彭儿,你可知那城墙上的楚将为何人?”

“楚国名将齐长轼,善使重剑的,上回同顾阡宵打得好生难舍难分!”

池老抬手叫他儿子住嘴,池彭也就耸耸肩把脑袋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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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北军未曾料及魏会于此时开战,个个颓唐不安。眼瞧着魏军来势汹汹,其军中却仍因主将仙逝而丧气颓靡,齐烬高喝一声,终叫那群失魂落魄的人儿勉强打起精神来各司其职。

马蹄趷登,烽烟高悬,函使策马向南报信而去。

齐烬坐镇此军,只唤人放箭,莫叫攻城锤挨近半分。未等箭雨落下,魏兵先行一步举起重盾,自关墙俯瞰而下,仿若魏兵仰天修了巨墙一堵。

火炮轰鸣,两军相持了约莫半个时辰终还是叫架架云梯伸展,搭上了城墙。

“抛重石并木檑!”

齐烬一声令下,那些个重物径直迎着魏军头颅砸下,关墙近处霎时间鲜血四溢,骨碎迸响。

只听“嗙”地一声闷响,季徯秩手里的重箭仰天飞,擦着齐烬的脖颈而过,射死了他身后的弓手。

齐烬拧了刀眉,这才眯眼抽剑将箭雨拦住。待到箭雨略停,他喘着粗气,还算是稍有余力,却忽见一杆粗箭飞来,竟是嗞嗞冒着火。

他仰颈躲开,随即朝下望去,只见适才执盾者皆撤后,排排床弩横列前方,将火药鞭箭送至关墙之上,把今儿难得晴空铺作火海下坠。

齐烬瞪大了眼,再顾不着护卫墙上其他兵士,只匆忙下了关墙,嘶吼道:

“将塞门刀车备好!!!”

齐烬正打算开关迎敌,其副将却扯着他的甲衣跪下,声嘶力竭道:

“将军,寡不敌众啊,这不仅是顾家营的兵,里头还杂着池家以翎州他三家的重兵,这关隘就快破了!您、您快走罢——”

齐烬一脚踹开他:“老子来这儿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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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天,到夜里降了场雨。这顾泉关失守,驻守此关的楚军近乎被魏兵剿尽,唯有主将齐烬拖着负伤的身子藏进了山林之中,叫人寻觅不得。

齐烬身上负伤良多,最重的一道伤口在左臂上,他却不以为意,只还倚住灌丛阖着眼笑:

“啊呀,这回没了顾阡宵,还有谁能救我呢?”

夜里这山中多野物,且只活了他这么一个楚将,该是不会有人乘胜追击。他这么想的时候,树后却伸来一柄长刀挨紧了他的脖颈。

“哈哈哈——”齐烬瞧着那沾满血的障刀仰天大笑,“你藏得够深,竟叫我分毫不觉!”

那不速之客嘶哑的嗓音重得像把铁锤砸在他的身上:

“我想杀你,想了三年!”

“哦?那还真是了不起。——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躲?”

树后之人闻言绕了出来,剑尖却始终挨着齐烬的颈子,在上头割出一道浅伤。

“怎么打仗还戴着个面具,跟当年顾阡宵似的。”

“狗贼!你岂配提起阡宵?!”怀光勃然大怒,说罢猝然将刀尖没入齐烬臂上伤口当中,还发狠地在其中拧了拧,“若不是你,阡宵他又怎会死于盛壮之年?!”

“死了……么?”齐烬痛得额颈冷汗不断,可他虽虚弱异常却仍旧挑起嘴角笑道,“你三年前便见过我,可老子却未曾见过一张刀疤面……你究竟是何人?”

“哈……告诉你!我是当年被你痛打的魏将,贺玉礼!”

齐烬玩味道:“哦?魏楚和约明令你不得踏入翎州,不曾想贵国竟还玩起了这般阳奉阴违的把戏。”

“何必同小人讲道义!”怀光迎着齐烬心口抬靴便是重重一脚,叫他狼狈地倒进泥水当中。

他挣扎着翻身躺下,叫污泥顺着重甲的缝隙钻了进去。刀尖滑动的血落在他的面颊之上,他道:

“老子才不管魏家来日如何,不过老子既要死了,也无妨给你一言忠告——杀了池彭罢!若无当年他放火,你魏也断然不会被我楚国打得屁滚尿流。”

“狗贼你都死到临头了,竟还敢离间我顾家营!”

“你信或不信与老子何干?”齐烬艰难地动了唇舌,“今儿你得以砍老子脑袋,皆是拜易……不对该说是拜顾阡宵所赐!等事成之后去给他磕个头罢?——不过也真是,那顾阡宵听闻是何等的孤标傲世,为了大义竟能放下脸面去当红倌儿……”

“什么红倌,你在放什么狗屁?!!!”

“听闻贺将军先前风流倜傥,乃是勾栏常客,不该连红倌之意都不识得的罢?”齐烬又是一笑,嘴里的血顺着唇角往外淌,“啊!说起来还是老子把他送去那青楼的,本来已同那地儿的老鸨交代过要他当清倌儿的,谁料他却执拗地要当红倌儿!”

“你还敢编!”

那怀光红着眼蹲身下来掐住齐烬的脖颈,那人儿却将怀光垂下来的发缠在指间遽然往下扯,叫那怀光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地。

齐烬略仰起脑袋同那堪堪稳住身子的怀光说:“阡宵的初次给了我,你是他兄弟,而我啊——乃其恩客。”

那话将怀光的理智剥了去,双眸刹那变作骇人的猩红。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又倚着粗树狠踹齐烬一脚,而后高抬长刀穿其心而过。

鲜血将那柄银刀洗作艳红,齐烬得逞地笑了笑,颤抖的长指自其腰间取出封信来。他把那信伸向怀光,道:

“这信是阿绪给我的,你收了,别叫它同我这尸身一块儿烂在这山野。这信中交代了不少东西,你看了自会明白。你往东南走,那里有个老屋,顾阡宵的剑被我收那儿了,要拿就拿。”

怀光将踩着齐烬右臂的脚挪开,这会儿胸膛剧烈起伏,他道:

“你本非边关将,你是……”

“老子可不就是专门到这顾泉关送死来了?老子自小睥睨物表,就连皇帝老儿也不放在眼里,只有两人真真正正入了我的眼,一个是那武圣人楚冽清,一个是那红倌儿易绪。如今他俩都死了,我四处游荡却仍是两眼空空。死就死了罢,这人世也太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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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烬死了,死之前脑子里全是春末景致。

他奉旨追杀楚冽清和易绪二人,追至那方草野,见着了那死去的楚冽清。他勾了指唤随从将他的尸身搬上马去,面上平静,心跳却是如雷。

楚冽清死了,那易绪呢?

他踩着翠草在那原野之上搜寻,最后在那片青葱之间寻到了人儿。是易绪,单凭背影他也能认得出来。

那易绪跪着,半身被长草略微遮掩。起初他不敢靠近,不知是怕易绪死了,还是怕易绪没死。可当他走近了些,定晴一看,那人背部露出了长剑的一点尖儿,衣裳之上的斑驳花纹原来皆是凝作乌檀色的血。

他的心冰凉一片,仿若浇了从冬河之中捧出来的水。喉结轻轻滚着,他将那些无措漫出的唾沫皆给咽了回去。

“死了吗?”

齐烬抬手不叫属下轻举妄动,孤身上前摸了摸他的颈脉——不跳了,甚至那层肌肤也是逼人的冰冷。

齐烬把易绪搂进怀里,从未涌上心头的呜咽哭声和仿若爆竹炸裂般的嘶吼全都化作喉底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叹息。

他的心里刮了狂风,下了暴雨,放眼望去全是湿淋淋的狼狈。

贯穿易绪身子的那把长剑叫他眸光略闪,他怕搅了易绪安宁,不忍抽出,只轻轻抚着剑首仔细端详。他对于刀剑之类过目不忘,这扎入易绪胸膛的

——正是顾步染那把霜秋。

玉笛,狐狸眼,顾家名剑,御马之术,以及那曾让他心生不满的肩上“清”字。

“你真是顾步染啊?!”齐烬呢喃着忽而笑起来,“我还真是捡着了个了不得的人儿呐!”

他把易绪的尸身打横抱起来,谁料那人衣裳之中轻飘飘掉下封信笺,上头用细瘦的字儿写道:

“寄衡京齐长轼。”

“哈哈哈……”齐烬笑起来,笑得体若筛糠,笑得眸子漫红,笑得一口血喷溅而出。

他抱着易绪,走着走着,忽而一齐栽倒于那方草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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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齐长轼是个恶人,最是看不惯所谓灭人欲的圣人,于是没来由地恨上了那楚冽清。没见着易绪之前,他便时常于暗地里刁难楚冽清,后来遇着了易绪,所作所为更是过分。

他原是要借易绪来挡公主婚约的——他可不乐意自己的宏图叫一个驸马爷的名号给束缚住。后来他觉察到那易绪对楚冽清存有过人的执着,便与他合谋将楚冽清的祸世谣言散播了出去。

易绪和楚冽清私奔后,没人再给他做海棠糕。有一日他嘴馋,便命府中厨子给他做。厨子费了好些心思,终于做出十块工艺不一的,他一一尝了,可惜味道总是差了点儿。没辙,恰好前些日子易绪托人送来的糕点还剩了些,便托人去查了其中佐料,哪知会验出来毒。

那毒下得虽少却并不算弱,若是易绪回回都下毒,只怕他如今已经歇榻一病不起。可他体健如初,不知是那易绪动了妄念,手下留情,还是纯粹是怕被查出来故而下手轻了些。

易绪走后,没人给他做海棠糕,谁做味道都不对,他便自个儿做。味道还是不对,他便学着易绪往那糕点当中掺点毒,味道仍旧不对,但他依然将易绪的恶行摹了来,好似这样味道便真对了。

他自讨苦吃,糟蹋了身子。后来身体明显坏了,便自请去了顾泉关戍边。

夜雨不停,洗了高树枝叶,脏了伏地野草。齐烬阖了眼,死在怀光剑下。

可他不是今儿才死。

他早死在了春末那方草野之上,与那人儿一块儿被春风给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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