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沈复念与史迟风各呈自家罪状上朝。同日,沈印及史裴等大案主犯不打自招。
七日后,沈印、史裴等此两案主犯,皆由魏盛熠亲判斩首,同左迁史裴之子户部尚书史澈,大理寺卿颜阳雪等朝廷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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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尾自保,”院中一人仰面歇在木轮椅上晒太阳,“原来那史家小辈也并非那般的高风亮节。”
“兄长。”梅观真给他奉茶,“待此事风头一过,缱都想必定能安然一阵。”
梅岭章捏着茶盏,自个儿不喝,倒伸直了手将那茶凑到梅观真的嘴边,说:
“慕实,不对。沈印和史裴这史沈二家之主殁了,史迟风和沈复念这才成了真正可供人动用的棋。史迟风上头还有其父史澈,然那位被陛下左迁坎州,再不能禁锢史迟风。来日这缱都浪又要滚,滔天的浪吞的就是他史迟风和沈复念。”
梅观真躬身,就着他的手把茶喝了,又支吾道:“原是这样……那韩老之事……”
梅岭章淡笑着说:“爹一口便答应了下来的。——怎么,你不欢喜吗?”
梅观真从梅岭章手上捉了茶盏来,倾满了递过去,道:“这种东西么,哪里是凭情分说话的!我看爹他就是看准了韩老原为先太子旧部,被他积攒多年无人倾诉的苦闷催软了心肠!”
“可是慕实,我并不作此想。”梅岭章接过茶来轻抿一口,“纵然韩老所扶者为异姓侯又如何?他薛止道乃鼎东认定的菩萨,他能叫那鼎东富饶昌盛,未必不能救魏于狂澜。”
梅观真盯着他兄长断了一截的小指愣神,说:“可此举终归有悖正统……”
梅岭章笑了笑,苦涩道:“慕实,在这尘世间,你兄长我万万不能同林询旷等量齐观,可我有一悖缪之思却同他一无二致!——你知那是什么吗?”
梅观真攥紧绯红官袍,连连摇头。
梅岭章阖上眸子,慨然一笑:“苍生在上,万岁在下,我同他皆视民生为擎天玉柱,蔑正统作阴沟乞鼠。”
梅观真双目圆睁,怔松不已。
“我不高洁,不值高看。”
梅岭章爽然一笑,诚如当年。
夏风飒沓,只将院中挺立之玉兰剥落几团雪瓣。那色白微碧的花碎浇在这两兄弟身上,有如沐礼。
梅岭章懒洋洋地迎着暖和日光仰面,笑着说:
“你我如今行于逆流,若能过此关,便砍了这几株玉兰作兰舟,带兄长我出去看看河山罢。”
梅观真面上怆然一片——这是他嫡兄在双腿废疾之后,头回说要到外边去看看。
“兄长、未免也太过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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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徯秩未曾料及会在缱都酒楼碰上江临言。那人此刻一副浪客打扮,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挑帘坐进了厢房。
江临言指尖夹着一封信,压在榉木桌上推给他,笑道:“这东西原是耽之要给你寄来的,可惜半道被师叔我给截了胡!”
季徯秩只装作与他素不相识,高声道:“这位,您走错了厢房!——来人!还不快些把这醉鬼给带下去!!”
跑堂的循声来赶人,那季徯秩趁乱起身说:“师叔,您到季府去寻我。”
江临言登时福至心灵,只将季徯秩手上酒盏扯来往自个儿身上浇,凑近说:
“落珩的鹰不在你那儿?”
季徯秩匆忙抽回手去,做出被他嚇了一跳的惊奇模样,只在拉扯间低声说:
“被我送去盯常兄了。”
“干得好。”江临言一掌拍在他心头,哭喊起来,“翠姑娘,你、你当真要抛下哥哥我吗,老子当年在楼里给你花了多少银子……”
跑堂的进来了,匆忙将那窝囊醉鬼给推搡了出去。
金吾卫大将军方铭正巡逻街坊,恰经此处,听闻适才有醉鬼惊扰了侯爷,便踏进酒楼看个热闹。不待跑堂传声,自个儿先掀帘瞧了一眼,季徯秩正盯着酒壶喘气愣神。
——嗬!还真是惊魂未定模样。
可季徯秩平日里是怎样一个谨慎人?这般露骨的情绪,能叫其他探子信,偏叫他一分不信。
他把帘松了,只揪住一跑堂,问他:“你看清适才那打扰侯爷的醉鬼生得什么模样没有?”
跑堂的结结巴巴:“没……没!醉、醉鬼不是都一个样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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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
朱漆描金牡丹纹佛龛前,跪了抹檀影儿。然他分明已唤人阖紧了门窗,身后却有劲风来。
蒲团之上的那人儿将经书搁下,睁了眼说:“神不知鬼不晓啊,江师叔的本事还是那么的好。”
江临言趁手抽了他的一缕发,仔细地给他编了个六股辫,道:“这季府佛堂的门槛真真是高,险些没摔死你师叔我……本事?我这本事上得了台面吗?是当贼的本事,又不是称帝的本事,可谁会到街上嚷嚷着说自个儿有偷东西的本事呢,只怕官爷听到了又要请我到牢里吃饭!”
季徯秩笑得愉悦:“师叔依旧妙语连珠。”
“真不是我卖弄,”江临言用手将那股辫扯散了,自个儿拉来把椅子坐,“我姓江,登上那位子还真就是窃国!”
“是吗?师侄左瞧右瞧您都姓‘魏’。”季徯秩起身给他倾了杯水,“见见谅罢,师侄不知您何时会来,没敢烹茶煮水。今儿吃些凉的,也省得塞牙缝。”
江临言忍着没在昏夜里哈哈大笑,问:“今早我给你那信,你拆开读了没?”
季徯秩点头:“尽是人名,宋家二位,喻家三位,吴家三位……统共二十余人……可是之中怎会有那几位?”
那烛光贴在江临言硬挺的鼻梁之上,显得朦胧酥柔。他冲季徯秩笑,说:“皆是我心腹,可当中有些人,我从不叫除了你与耽之外的人识得。——你知这是为何吗?”
季徯秩蹙着眉,将唇抿了抿,说:“可是因将他们斩断亦为此局当中一步?”
“没错。”江临言轻轻拊掌。
“您就这么将这名册交予我?”季徯秩从撤贡的瓷盘上拣了个桔子抛给江临言,“人心叵测,您太天真!”
“信人心叵测的是他宋落珩,不是我江临言。我信你就是信你,没什么好说。”江临言把那黄澄澄的贡桔接住,在掌心滚了滚,说,“我是个赌徒,走刀尖,摔死便摔死,左右不过一个死。”
季徯秩笑起来:“哈——江师叔,就这么些东西,我向那宋诀陵伸手讨要了那么些年都没得到,这会儿却怎么叫我轻而易举便得了?”
江临言瞟他一眼,说:“他或许是自有打算。”
“那确实是自有打算,”季徯秩盯着那红烛燃泪,“他半分不信我。”
“你不也半分不信他。”江临言毫不留情,“你二人隔雾看花,互相瞧皮瞧骨堆。有些事儿它本就不难,你二人凑近了总能看得清楚……可你是无端自卑,他宋落珩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季徯秩这回倒没假以辞色,只说:“我不懂。”
“你聪明,你在这儿不懂?”江临言长吁短叹,“你俩来日找个时机好好见见,快些说开。——再不然就由我做东!”
屋内焚香袅袅,被红烛变作了朱红沉沉。
“不过你适才说我天真,耽之他天真吗?”江临言把桔子剥了,含进一片玲珑剔透的,一面嚼一面说,“他在平州玩废多少阔大人,你可能还不清楚。耽之他看中的人,不会错。”
“早知耽之是您的人,我早前还在他跟前做戏干嘛!”季徯秩盘着佛珠,“不过你要募我这般小事,任耽之送信便是,何必冒这般险跑这一趟?”
“我当然有必要专门跑这一趟,整日瞧着宋喻二人放着好马不套绳,直叫它在草场乱跑,来日若是被他家逮了去可怎么办?”江临言说,“好师侄,你甭担心我今儿来缱都引人耳目,是我那好弟弟魏盛熠要北疆四营各出一人来迎他赴北的……我想要见师侄你,当然得自告奋勇。”
季徯秩说:“哦。”
江临言将橘络一丝丝剥下,绕在舌尖:“这就没了,就没别的想问的?”
季徯秩看向他:“还能有什么想问的?”
“譬如心上人来了没,悉宋营来了谁诸类……”
季徯秩轻笑一声,只从袖里掏了块姑娘家亲绣的帕子嗅了嗅:“那般久的前尘,师叔还是快快饶了我罢。”
“你这样一个伶透人,不耍明枪,总使暗箭,活叫我这戆直的常自愧!”江临言喃喃道,“还以为我是什么喜欢拉人家夫君入歧途的虎狼。”
“我一拉弓的当然得使箭。”
“这就又扮上愚了?”江临言眼中笑意浓浓。
季徯秩见江临言剥得指尖皆是橘黄,便用适才抽出来的那帕子替他拭手,说:“我合该当个戏子。”
“只当戏子太可惜了,”江临言将十指抻了抻,“你该生个女儿身,登天当皇后。”
“可别,把我托上去,岂不是叫我有望当起贼来?”季徯秩借着江临言前话戏谑道。
“闹不过你!——史迟风和沈复念这俩良驹,今儿你能控住哪匹呢?”江临言侧目过去。
“自是那沈明素。”季徯秩游刃有余地说,“史晚松他仗着史家清风峻节,傲物轻世那般的久,如今却同他说,他手中宝不过是美玉覆盖下的脏尸。他要多久才能缓过劲来,师侄。不得而知。”
“我也这么想。”江临言道,“只是树大招风,干完这票,咱这树便不再于缱都生叶。”
季徯秩颔首。
末了江临言起身,扶着佩剑说:
“你信佛,我信道,那二位不争不抢,咱们却唯有争抢才能过活——”
“往后几月咱俩估摸见不上几面,可你要记着,咱们来日定然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