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昱析一年三月。
京城客栈满当当住的皆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儒家之言灌满了缱都的大街小巷。
徐云承为避免与燕绥淮相看两相厌,在启州的徐府老宅待了几月后,便跟着他爹徐籍钦来了缱都。
徐云承幼年是个病秧子,隔三差五便染些病,未满七月的时候还染上了极重风寒,徐家托人请了不少名医却日日不见好,一家人的心都仿佛在梁上悬了几日。
徐云承他四叔徐萧不是个死读书的,在外游历多了也知城西有位神医,赶忙差人去请。
那大夫是个道人,性子很傲,看病只许人来他这儿,从来没有他去寻人的,还不让他人驾着车马来,脏了他屋前土。
徐籍钦抱着徐云承在大雨中飞奔,跑得鞋掉在街上都来不及拾。很巧,他到的时候,那道医正在门前,像是知道他们会来似的。
有时人的眼缘真是不讲道理,徐籍钦一见那人,就认准了这就是那玄门道医,还不待那人反应,这宰相的双膝已浸没在了屋前泥中。
这给足了那道医面子,也展尽了诚意。
那大夫也真就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不过他治病也就罢了,治好了,指一掐,还给徐云承算了一卦——此子不得富贵命。
此言一出,差点没愁白了徐尚书的头。
徐籍钦忧心他儿子真就命苦,便给他取了名,唤作“云承”,既含承青云上九天之意,亦有“允成”之音。
如今徐云承虽已是魏世人称道的才子,但徐籍钦总归对几十年前那道医所言念念不忘,怕徐云承真生就苦命,走不上富贵途。
因此,下山后的几年里,徐云承身旁总绕着几个教书先生,嘴里不断念叨着这儿那儿。这些先生们直待殿试前日才消停,留徐云承一人清净。
徐籍钦是吏部尚书,因怕染上什么科举不公的恶闻,便辞了这几年的考官之务,连带着明早儿的殿试也不去旁听了。
他打点好教书先生后,便启程回启州打点老宅去了,还携了他夫人同他一道,只留他的一双儿女留在府内——徐意清仪静体闲,也识分寸,留她陪他兄长那是再好不过。
明日虽便是殿试的日子,徐云承倒也不甚紧张。不过他心里却不知怎的隐隐有了些怪异之感。
午间,他因失神一连打破了府内不少东西,先是茶杯,后是砚台,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兆象。
徐云承不是那种信奉无端之感的人,心里不安归不安,书还是照样读。
眼瞅着夕阳落下,一日就快走到了头,徐云承心里的慌惧是愈发浓了起来。
夜半,各家已是鞍马稀,徐府门前却马蹄急急。
徐云承不待侍从敲门请示,便抛下手中书,夺门而出,徐意清跟在他哥后头,步子却迈得也很急。
府门一开,二人皆失了魂。
只见马背上一人浑身是血,见到徐云承便哑声哭道:
“大公子!大小姐!老爷和夫人中途遇匪……俩人皆……皆作古……”
那人的余声皆被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吞没。
“作……古?”徐云承霎时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怎会如此?
前日他们还好好地站在他眼前,笑语不绝,风吹起他们的袍摆,抖落满身的春晖。
他手上打着的灯笼脱了手,“砰”地落了地,摔碎满身光。他扶着门框,这才没倒下来。
徐意清方闻言,泪便已洒下,倒在他哥的怀里泣不成声。
徐云承轻握着她的薄肩,恍恍惚惚,竟不知是他撑着徐意清,还是徐意清在撑着他。
徐云承强压着苦涩,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
“来人,备马。”
二人随那人赶去了平州,自此殿试再未走入那徐才子的眸。
不久,科举布榜,一姓林,名题,字询旷的,连中三元,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三元郎”。
布榜当夜,缱都大开琼林宴,整个京城皆被无穷尽的烟火映亮,唯独那披白的徐府内空无一人,烛火尽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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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析四年,平州。
午间燥热难耐,行人皆不知躲哪乘凉去了,街上有些冷清。这茶棚里生意也不大好,摆了七八桌,只坐了三桌人,其中两桌坐的还都是独行客。
徐云承独自饮着茶,打算歇一会儿便回任上。
身旁那桌上坐了两位狱吏,旁若无人地大谈特谈。
“你小子听说没?”其中一留着髯胡的人打了个响嗝儿,“当年那声震天下的‘三元郎’林题惹了朝中不少权贵,如今丢了京帽儿,被贬到咱平州来了!”
“嗬!真的假的?”另一人正犯着午困,不停打着呵欠,“这些个当大官也不懂机灵点儿,这乌纱帽丢也就罢了,还要来平州和我们抢饭碗!”
“抢不到咱头上!”那髯胡哈哈笑道,“不过听说那人古怪的很,还忒自恃清高,爱拿鼻子瞧人,指不定那乌鸡是觉着自己在宫里逛了一圈就成了凤凰呢!”
“林题被贬来这儿了?”徐云承思忖着。
他虽未见过林题,在京城那会儿却也曾听闻那人是紊州才子,并有幸见过他的几首妙诗。
那人诗文作得极好,不过诗情总有些悲,那些佳作皆像个鹤发老翁在病榻上吟出的苦句。
徐云承默不作声地品着茶,抬眸恰巧撞见对面桌上一独坐之人的眼。
那人着一身红衣,用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茶杯。他趴在桌上,面容白得失了血色,有些病态,喝的分明是茶,却显出一副潦倒酒客的模样。
虽不像混吃等死之徒,却有些莫名的颓唐。
徐云承愣了愣,随即挪开了目光。可那人却仍旧用那双惺忪眸子盯着他瞧,丝毫不惧。
徐云承并不喜同陌路人打交道,起身付了茶钱,拎起佩剑绕过那人的桌子,径自离开了。
那红衣男子也没甚反应,仍旧喝着他的茶,还瞧着那徐云承方才坐着的那个地方。
徐云承这才松了口气,想到那人发痴之时眼神恰好对上了他。
待徐云承走远后,那人才喃喃自语道:
“我不信这世道真有将黄金永埋粪土之下的本事儿。”
徐云承进了刺史府前院,将平州各县文官考绩交给刺史冯起后,便打算到隔壁房里将那些在他离任期间补官代行之事再理一理。
“徐功曹,你且慢。”冯起大饮了口暑汤,这才悠悠道,“你知道罢?京里来了新官,也是个功曹,叫林题,字询旷的。这会儿该到了。你去门外候着,接一接。”
徐云承垂头领命,没多言。
这本不是他该干的事儿。
新官上任要见的是上头,哪是他身旁的属吏?
若是为了迎人,派一侍从小吏领领路也就罢了。何必为难他一压了满身公务的,站在烈日下侯人?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自打他刚赴任时起冯起便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往他头上抛,像垒稻草般往他身上堆。
而徐云承只管默默受着——他要养家糊口。
那些俸禄是他撑起徐家的一根柱,身子可催,柱不可折。偌大的启州徐家,不复往昔辉煌,已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什么二叔、三叔皆是道貌岸然之徒,自打分家之后已不再过问侄儿侄女的生死。
于是徐云承便只得靠他自己撑起这徐府。
纵然他已将徐家在缱都的房屋田产变卖,也削减了家丁,但除了置办丧事,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花销,一来二去也将积产耗去许多。
他只得在平州省吃俭用以换他妹妹与往日无异的生活,将苦渣嚼碎了往腹里咽。
可谁知缱都太后一唤,便将徐意清锁入了那宫墙。
正值三伏天,撑伞多少有些失了礼数,徐云承便空手在刺史门外候着。
烈日下的一袭深青官袍,被骄阳缀满了蝶黄。
约莫半个时辰后,街上热气才隐隐约约蒸出个人形来。
那人红衣似火,白面堆满了笑。他用一把红伞遮去了燥日,走得又急又快。
“这不是方才茶铺里那人儿么?这般瞧来倒有些精气神了。”徐云承心想,忽又一惊,“难不成他便是林询旷?”
思忖着,徐云承忙弯腰作揖,还不待他搭上一句,那人已伸手用伞给他遮去了阳,开口道:
“无缘无故作什么揖?就我这般破落户,也值得你曲意逢迎?还不起身,难不成是想我给你跪下么?”他握着徐云承的肩,将他身子扳了扳,“日烈,你杵这儿作甚?”
那人走的快,话说得也快,其中还捎着莫名的关切。
“候新官。”徐云承又矮了矮身子。
“姓林,名题的?”那红衣人问道。
徐云承点了点头,便被那人扯着袖摆朝前走,边走还边道:
“侯个屁!这些大官折腾人也不懂换些像样的招……嗬!我读了半辈子书就没见过这般荒谬的礼数。”
见门口的侍卫要拦,那人倒也不慌不忙,从容地自袖袋里拿取出任命书,风风火火进了府。他照着新官该循的规矩去拜见冯起前,还不忘回身叮嘱徐云承道:
“耽之,你于廊内等等我。”
这口气听着是没半点要同他商量的意思,徐云承只得点了点头。也不知林题使了什么招儿,平日里那总换着百种花样刁难新官的冯起,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将他放了出来。
那林题出来时还一副病弱的苍白模样,待合上了门又扫去满面倦容,轻快道:
“耽之,我是第一次来平州,人生地不熟的,你送我一程罢?这事儿冯大人准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问问你。”
徐云承一愣,应允了。
二人上了马车,朝这林功曹日后住的宅子行去。
林题见徐云承无言,开口笑道:
“觉着我这人可奇怪吧?一会瞧着像是病鬼似的,一会看着又似是无大碍,精神得很。”
徐云承闻言也笑了,“‘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皇各自飞【1】’人间自有百态,哪里奇怪?”
“你当真通透。”林题粲然一笑。
通透?
徐云承脑内忽又闪过燕绥淮那痛苦的模样,一声“你竟促狭至此”好似利刃一寸寸没入他的胸腔,揪着他的血肉,穿破他的背来。
林题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又不说
话,便用手在他眼前扫了扫,“怎么?可是身子不适么?”
徐云承头往后靠了靠,笑说没事,顿了会儿,问道:
“询旷,你怎识我?”
“嗨哟!‘天下谁人不识君【2】’?”林题拿伞点地,“甫十二,一篇《云端》名动京城的不是你?当年你下山,回了趟京城,满缱都的太学生都涌到你常去的那茶楼里听你与友人行茶令、对诗……那盛况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
林题滔滔不绝,却没提科举揭榜之日,他这状元郎成了那琼林宴上的逃客,骑马跑遍缱都,只为寻着徐云承的一道影子,最后也只能在烟火烂纸中败兴而归。
徐云承闻言只道:
“这般往事不值一提,哪比得上三元郎?”
“那些考官是‘瞎子拜见岳父’!”林题道,“满纸荒唐,谁知竟称了他们的意!”
徐云承闻言笑了,“你这人,将我往青云上捧,倒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叫我怎好意思应?”
“本就踩着实地说话,你听着便是。”林题笑道,“耽之,耽之……你这字可有趣,怎与你的名反着来?”
徐云承隔着官袍抚了抚颈上系着的瑕玉,道:
“先考妣费尽心力,才思得‘云承’一名,如今故人不再,世事仍旧。耽误耽误,何事顺?我便遂了这命途,自取‘耽之’二字。”
“耽误?我不信。”林题用他那双明眸直直地盯着徐云承,“那在泥塘里翻滚之人只会是我,不应是你。”
“何出此言?”徐云承对林题那有些萎靡的念想感到困惑,“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比才情,难分伯仲。若言治世,这么多年我不过一个芝麻官。你我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值得你如此高看我一眼?”
“万般缘由,犹重其一。”林题握着伞的手攥紧了些,“你听么?”
“愿闻其详。”
“你才气顶天,又心怀苍生,而我呢?”林题干笑了声,“你许会觉着我在赌气,但……我实在已无心以满腔豪情浇灌魏这棵朽木,自打那群权臣将我祖母逼死后,这里已无我的归处。”
徐云承垂了垂眸,“朽木未尝不可抽新枝……这魏家天地如此辽阔,你会寻着你的归处。”
“找不着的……朝堂不容我。”林题苦笑着,“那么我也不愿再容这魏家天下。如今我宁愿在泥潭里束手打滚,也决计不想豁了命去为那群疯臣谋一个太平盛世,他们总得尝尝苦头!”
徐云承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劝他,只道:
“与我同行不好么?”
“耽之,你生就一副正直骨,那便蹀躞万里,莫要惧水深夜黑。”林题道,“还有莫要再劝我。若是往昔,听闻你这大才子愿与我这无名之辈同行,我定会欢喜得连命也不顾,只管随你去闯荡,但我如今已是身心俱疲。”
“耽之,我生就贱骨,幼时爹娘将我抛在街头不管不顾,若无祖母,我恐怕半辈子都在跟野犬争食。我原想待我及冠为官之后,定能脱下一身贱皮囊,让我祖母过上好日子,可谁料仍是逃不开乞食的命。从前是为了饱腹,后是为了挽魏家于狂澜,可谁料竟害得我祖母被奸人杀害……”
林题朝他笑,那双眼倏然有了几分浊,里面有恨,有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与疲惫。
“那时我便知我的命握着却改不了,还不如当一个颓唐仙来得痛快……”
“既然圣上逼忠臣作狗,那么我不愿再做忠臣,就当一条泼皮狗,摇尾乞怜,坐吃等死。”
林题之言铮铮,无一不在要徐云承明白:他这人,已走到了崖边,拉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