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坎州
冬天太冷,辛帮主拜托沈长思办私塾的事拖到了翌年春。眼看着冬去春来,春渐深,寨中人皆在春耕,独他沈长思在那些个书篓子里扎着,捣鼓许久总算把私塾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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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初三。
这寨子里头的书多是抢来的,不干净,沈长思拿到手的大都沾了血。那些个暗红色的东西也许洒在书封上,又也许在发黄的内页里头溅开一朵花,有的薄薄一层,有的粘得书页翻不开,或是把字给全部糊上了。
今儿沈长思手上这本也不例外。
沈长思翻到那页时,见那页的字儿都被血蒙住了,只见怪不怪地用指把书页捋平压下去,接着念书文。
这私塾内就坐了五个学生,四个八九岁的孩提,只有一位个头窜得老高的,今年十七了。那人儿趴在桌上打瞌睡,放堂后别的孩子已欢天喜地跑山野里玩去了,他还在那儿纹丝不动。
“砰——”
沈长思拿戒尺往辛庄明案上敲,正正敲在他的耳边,差点没把他给震聋了。那人迷迷蒙蒙地仰起脑袋,眸子里还罩着层水雾。
沈长思笑眯眯的,摆出一副亲切姿态问:
“少帮主睡得香吗?今儿已放堂,您留这儿可还有事吗?”
那人登时羞红了脸儿,不知为何解释起来:“今儿我一大早便跟着我爹去巡山,睡得少了……你把书借我抄抄,我晚上回去自个儿学。”
“哦?不给——”沈长思说着就踮起脚来把书向上伸得老高。
“那些书说到底皆是我家的,你凭什么不给?!”少年急起来,怒意也不知掩,一拍桌就站起来。
他如今个头拔得已快挨着沈长思了,要夺来倒也不需费多少功夫,只是沈长思本就懒得同他争,逗他两三下便把书抛给了他。
他没接稳,书页随着凉春风乱飞,叫里边的乱景全泄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血迹,哪能瞧清什么字?
沈长思见他吃瘪模样,耸了耸肩,道:“我都说不给了罢?给了又有什么用?”
“这血……”
沈长思见辛庄明盯着他打量,便将双手一展,笑道:“你先生我好着呢!置于这血如何染上的,你得问问令尊啊!”
这血既浓又多,不知那些个人儿死时身下是何等的血流成河。
辛庄明皱了眉,他咽了咽唾沫:“你是怎么念的……”
“脑袋不装这些东西装什么?”沈长思说着歪了歪头,戏谑道,“怎么办呀,我们少帮主?你夺书不成,要把你先生的脑袋也摘下来吗?”
辛庄明又羞又恼,骂道:“谁说了要取你脑袋了?!又是谁准许你自称我先生的?!”
沈长思还是环臂胸前挑眉笑:“沈某不是你先生,难不成你是沈某先生——适才少帮主光忙着去同周公私会了,一点儿没听今儿先生我教了些什么,来罢!先生念给你听,你提笔记下来。”
那辛庄明一愣,忙铺纸蘸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只闻那人纸笔相触的微弱声响。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辛庄明才停笔,他主忽正色问:“你是怎么……”
沈长思好似会读心:“小时候我师父抄棍子逼我背的。”
“……”
“要你先生我也效仿一下吗?”
“你敢碰我?!”辛庄明瞧着那些墨水渗得慢,把案桌挪到近窗处吹风,嘟囔道,“男人才不像你这般娘们唧唧的。”
“哦?那还是什么样子”沈长思为了应和他,半斜了身子倚住墙,还故作姿态地将身上杨妃红的衣裳用指腹轻柔抚了抚,笑道,“这衣裳是令堂夸赞我面似山桃春,亲手缝以度春的,可合身呢!”
他这坏胚子逗弄人向来没个头,小的时候耍他亲弟他表哥,再大些闹他师弟他同窗,到了如今也没改了那般喜欢捉弄人的糟糕性子。
那辛庄明恰好抬眸拢住他,彼时他身上正浇着春日余晖,将那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眸子映照得更加澄澈深邃,潭水似的。
沈长思本来就生了这般的容颜气度,怎么还偏偏是个断袖!
辛庄明不敢再看,虽说红了脸低了头,语气倒还是很凶:“男儿郎理当考个武举,上沙场领兵打仗去!”
沈长思微微眯了眼。
这小子在他这武举状元面前班门弄斧,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略微拨弄头发,笑道:
“武举人那不也要兵书读得好?只是令尊交予你先生我的那些个书篓子里边少有论及兵法的,你先把这些个做人的本分学好了,先生再想法子教你学。”
“你还懂兵法?”
沈长思囫囵应付过去:“嗳——我师父好歹是剑客,不教兵法难道给我念经?”
深夜,江临言见沈长思迟迟不回来有些担心,便挑着灯笼去寻他。他瞧见私塾里烛火还摇着于是探头进去看,原是他乖徒正在教那桀骜不驯的少帮主练字儿。
沈长思从那少年身侧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春蚓秋蛇模样的字迹一笔一笔改作惊龙。
江临言见沈长思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把眼睛眨了眨,扶着窗框蹲下来看。后来瞧见沈长思的脸儿被烛光映得很漂亮,就一直盯着他的脸蛋瞧,直至那警觉的人儿回身瞥见他。
沈长思同辛庄明打了声招呼,匆匆出屋,要跟着江临言回家。
“这就走了?”江临言倚着墙面,蹲着把身子旋过来。
沈长思诧异地伸手去扶江临言:“走,干嘛不走?又不多给钱。”
“为师见你眉欢眼笑模样,还以为是不要钱也干。”
“教他几个破字,要什么钱呐!嗐!走走走!”
沈长思在前边迈大步,江临言负手在后头悠悠地晃,他笑道:“为师像领上夜学的孩子回家的老爹。”
沈长思把他的玩笑应下来:“大人瞧上去年轻得很,孩子却这般大了,想必从前挺风流罢?”
他们身后,那辛庄明自那不大的窗子里默默向他二人望去,眸子映出的烛火一摇一摇,渐渐摇成了沈长思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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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思和江临言从灶房领了今日的饭菜,二人回屋围着桌吃饭。
江临言给沈长思碗里夹菜,漫不经心道:
“这山里头的路由人领着教着,辩识起来快了不少……来、长思,多吃点,最近你总是早出晚归的,身子瘦了。”
沈长思把嘴里饭咽了,问:“师父可摸清了他们将武器藏于何处?”
“那可不?”江临言笑着咬筷子,“我这都摸清多久了,心肝儿你怎么这时才问?”
“我不问您难不成就不懂自个儿说?”沈长思无奈道。
“这个嘛……乖徒你也体谅体谅你师父年纪大了,自然会想要晚辈关心的,这不是等着你先来问嘛!”
“您不过大我十一,怎么总装老卖俏?”
“大多少不是大?大多少都是你师父。”江临言笑着扒拉几口米饭。
“那些个武器之中可有什么棘手的么?”
江临言呲笑一声:“有啊,当然有。火铳!还是铁管的。”
沈长思闻言即锁了眉头:“近来魏各地恶金频缺,他们是从哪里夺来的这么些宝贝?”
“皆是昱析年间御制的好货。”
沈长思分外惊诧:“御制的?他们这些个山匪怎么就能夺了皇上的东西?!”
“只能是夺的么?”江临言耸耸肩,“哪怕是昱析年间,胆敢从这座山走的除了心存侥幸的商贩,还有谁?”
“先皇……同山匪相勾结?”冷汗从沈长思背上爬了出来,筷子啪嗒脱手掉在桌上。
“吃饭。”江临言把筷子拾起,用净布把抹了一抹,递给沈长思,“明白就好,也不是非得说出来。”
沈长思垂了眸子哈哈大笑道:“……那我先前费尽心思守着那人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差别?沈家豢养了一群腌臜的烂大人,我逃了;魏盛熠继位,我死不从上,还以为自己真是坚贞,谁想竟是两头皆是浊潮,我早已陷于其中,脱身不得!”
江临言倒是冷静自持,他把素菜挑进碗里,给沈长思留了不少鲜鱼美肉:“你当时纵然知道此事也拦不住什么的,因为那是你的命数。魏千平拆山补天以至于天柱倾塌,他落得早死下场,这同样是他的命数。”
“命啊!”沈长思突然红了眸子,他将那些纠缠一处的东西死死压住,双唇却有些发颤,“可我一点儿也不信命。”
江临言耸耸肩,并不急着否认他。
沈长思将筷子在碗沿搁下:“当年一道人指着我和阿念的鼻子说我二人来日皆是名垂青史的文官老爷,自此我爹就像发了昏似的也跟着家里那些个老不死的瞧不起武官。我却从来不听他们的话,后来又遇着那道人,他被我拖进巷子一阵好骂,这才说出实话,说他不过是瞧着沈家老爷子的脸色胡诌!可是彼时复念的眼睛已被我爹给毁了……自此什么狗屁的命我皆不信!”
“明素那眼睛是沈印害的?”江临言蹙了眉,“明素他可知道这事么?”
“阿念他怎会知道!”沈长思摇着头,念道,“他一辈子不知道才最好……我情愿他一辈子也不知道……哈,不过论起命来……我爹是这世上的糟烂浊客,我是他儿子,我当然亦是,这也是命么!”
“心肝儿!”
江临言高呼一声,那沈长思才终于像是还魂般清醒过来,他佯装镇定道:“师父既已弄清了他们的装备几何,又辨清了山路,可定下了结此事的日子了么?”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长思见他师父面不改色地把头点了,还是觉得心中有些无来由的闷,他道:“这山上之人……”
“只有死人才不会连累你我,个中原委乖徒你再清楚不过……我们从一开始就别无他选。”
沈长思点点头,只是又有些发愣,他匆匆将碗筷收拾了一番,回头笑道:
“师父,徒儿吃饱了,您慢些吃,一会儿把碗放外头,徒儿去外头逛逛,回来一并洗了。”
江临言不语,只夹起方才特意为沈长思留的肉吃了,自言自语道:“这肉这般的咸,好生难下咽,心肝儿适才怎么不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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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思在外头不知乱逛什么,逛到夜半才回来。
他洗完碗上楼时,那屋子里还点着一根烛——江临言还铺着纸在桌上写写画画,他没同沈长思打招呼,专心一意地思索着落笔之处。
“山路图么?”沈长思想着,眼不带斜径直上了榻。
沈长思本意是不想打扰,哪知那江临言听闻他上榻的声响,也就跟着把灯给吹了。
“心肝儿,心肝儿……”
江临言摸索着上榻来,沈长思阖着眼伸手要堵江临言那张说个没完的嘴。江临言灵巧避开了,还攥住他的手腕,笑道:
“为师这不是就快闭嘴了么。”
末了,江临言借给沈长思掖被子又侧身支起脸儿来瞧他。沈长思察觉那人动静,半睁眸子问:
“师父您这又是干嘛?”
“我们早晚都要走的,要下山,你知道吗?”
沈长思无所谓地“嗯”了声,背朝江临言蹙了眉,打算接着睡。江临言躺下去把他拉近了搂在怀里,下颌抵住他蓬松的墨发,又道:
“有舍才有得。”
“嗯——”
“你不要动真情。”
“嗯。”
“睡罢。”江临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