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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楚圣人

君为客 洬忱 2857 2024-11-12 10:31:41

鸾铃响至宫门外,楚冽清翻身下马,急急将辔绳抛给宫门处等候的内宦,三步并作两步登了轿。

长阶寂寥,然而登高所见即满堂重甲,无一不昭告着这是场鸿门宴。可楚冽清面上未有半分怔愣,只沉着地进了殿,倒是对得起他那北武圣的名号。

殿中,那易绪果真伏跪在地,一身白衣却被血给润湿。楚冽清走至其身旁,他仍纹丝不动,只偶尔泄出几声忍痛的喘声。楚冽清强压下心中担忧之意,只不疾不徐地跪下,道:

“臣拜见皇兄。”

楚望肆神色从容,抬指唤了宫人去卸其佩剑。楚冽清不叫那人近身,只将佩剑一抽,抛落于他与易绪之间,不卑不亢地开口:

“问斩的日子在清明时节,不知皇兄今儿将臣召入宫中所为何事?”

“二弟不必在朕面前装糊涂,你以为朕不知送这人儿出城皆是你的主意?”楚望肆毫不留情,“今儿这般霸王风月皆是拜你所赐。”

楚冽清不愿再扮痴装愚,正色道:“您要叫臣弟死,忧心的是臣弟犯下谋逆之罪,这无可厚非,可易绪不过这楚国千千万万百姓之一,皇兄何必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郎君?”

“若你是叛军,而他未曾相助却未能及时发觉,便也难辞其咎;若你是叛军,而他真是有心助你,那更是无话可说!他是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无辜二字!”

“……叛军?陛下当真信了么?您与臣二十多年的情分,怎么就能叫市井传闻给毁于一旦?!臣虽早便认了命,却也不能不扼腕叹息!”

“若非妖邪降世,我楚国又怎会连年逢涝,以至于民不聊生,食不果腹!”

“陛下,您今儿还以为是妖魔降祸么?”楚冽清那朗朗笑声渐趋凄厉,“臣脱去官袍已久,本是千不该万不该插手国祚运转,然眼见陛下生了双目却如瞎子走路,臣悲不自胜!”

楚冽清向前一步,悲愤道:“我大楚上下十二州,四州堤坝经久失修,五州河道淤塞而无人下河搬泥清沙,余下三州为保富庶,您斥黄金千万两,另开河道,引水入他州,叫他州雪上更加霜!——可皇兄您有没有想过,我楚国大河多流于高坡,如今地方之人皆束手,任由洪水肆虐,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农田甚至于老屋后挪,来日迁至坡下,洪水冲垮的将不只是农田河屋,而是整个村,是整个县!陛下您同臣说说啊——何谓太平?普天之下,人人雌伏天子脚下。天灾何时降下你我无法左右,但谋事在人啊!”

楚望肆心高气傲,本该是听不进这番斥责其无能的话语的,却又因理智余留一二而自惭。他无言,那太史令却从那层层铁甲之间踱出来,道:

“王爷未免太过自负!若是陛下不另开河道,如今我楚国就连这三州都保不住,您与在下此时只怕皆得涉过臭水上朝……咱们既得了好处,还是把嘴阖了,谢主隆恩罢!”

楚望肆得那太史令撑腰,却也未生多少硬气,只扶额坐回龙椅之上,朝那太史令吩咐道:

“王爷如今只怕还不知错,爱卿把他的罪状念来,叫他好好听听!”

“诺。”

那太史令移步向楚冽清,每一步都仿若是根根被磨利的针直直刺了过来。

“先前陛下为王爷择了不少清白人家的女儿,然您却一一回绝,莫非是非高门贵女不娶?然高门贵女合该嫁予圣上,充作后宫群芳。你一个王爷怎能与陛下争花呢?”

楚冽清被禁军用朱红棍棒压倒于堂上,面上笑意却是不变的端庄,然而其中浓稠苦涩却从他嘴角那颤抖的牵动中泄露出来。

争花?他连春都不在意,哪里会将眸光落在花上?

楚冽清无心成家,却也并非不能。可他忧心他这般的冷心冷面会坏了女儿家的期慕,叫她们守着一尊心如止水的石像熬白了头。他的君子风度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回绝皇上之请,不曾想这有朝一日竟成了祸端的源头!

楚冽清倏地自嘲道:“原来陛下不愿叫臣死的时候,臣哪怕入您寝宫而忘卸佩剑,您的眉头也是皱也不皱……而您要臣死之际,臣不愿娶妻却也成了理当砍头之根据。”

那太史令像是听不着,喋喋不休道:

“圈养府兵并与诸多国之重臣私交甚好已是重罪,王爷您竟还不知收敛,反借太后之权收买禁军!”

“我何时……”

“铁证如山,王爷您还是莫要挣扎了罢!以免糟蹋了更多无辜性命。”那太常寺狞笑一声,接道,“王爷您不是武圣人么?圣人可不能伤及无辜。”

“母后她现在如何了?!”楚冽清被那包了铁皮挂着倒钩的廷杖压着却未显露出半分的落魄,这会儿终于露出了些窘迫。

“太后已自刎谢罪,陛下虽答应了那位一旦得了禁军逆党名册便会饶您一命,但微臣乃遵依天命办事之太史令,绝不容许妖孽祸乱人间!”

那楚望肆高坐龙椅,本是带着轻侮神色,要去品味楚冽清的窘况,如今瞧见了却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发疼。

“……自刎?”

楚冽清的双眸蓦地变得猩红,他仰头对上楚望肆那飘忽眼神时,恨意淹没了高堂。

可惜那恨意在他这圣人的胸膛里算不得什么,很快便又悲哀地被其愚忠给涤清。

楚冽清双手抖着,猛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挡开了身上棍棒,站起身来。

他还没来得及立稳,却听得那楚望肆一阵高呼:

“放、箭——”

楚望肆忙着保命,一定没有发觉楚冽清手上那把软剑,剑尖始终是冲着他自个儿的。

——他要割的是自个儿的颈子。

万箭齐发,楚冽清绝望地阖上了眼。锋利的箭矢穿透了他的皮肉,手上那把软剑也被他松开,摔落在地。

那些杂乱声响钻进易绪耳里,可他到底没抬起头,只是低声慢念:“傻子……真是傻子。”

楚冽清终于难耐地跪了下来,双膝被磕得很疼,但他通身皆疼,疼得麻木了便感觉不着。

他跪下来的时候想清了很多事,唯独有一件事想不通——他一个赤忱武人,从未背弃儒道,为何如今却会被扣上个当堂问斩的祸首帽呢?他不甘,他悔恨,可他不能多言一字,只怕就连易绪被楚望肆砍下头颅,他无论有多痛不欲生,也道不出那人一句不是。

他兄长楚望肆乃为治国理政之奇才,帝王能救世,而唯他掌间可造太平盛世——这是先太史令的卦语,亦是楚冽清此生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梦。

楚冽清咳出几口血,见那箭雨渐微,只虚弱地拭了血,咧开唇道:

“臣不过天地蜉蝣,生死实在无关紧要。而皇兄您贵为天子,您要俯视天地八方,而非缩于安巢,祈福避祸。”

“闭嘴!”楚望肆攥紧了拳,他见楚冽清面上冷汗直流,自个儿的手心也生了不少粘腻的汗。

“二弟,朕的二弟……”楚望肆把那些心底的呼唤藏住了,盯着那奄奄一息的武人,浑身发抖。

楚冽清本不多言,这会儿却是絮絮不休:

“您道臣为妖邪,可北鬼怎会朝思暮想的皆是南楚的康衢之谣;您道臣为反贼,可乱臣怎会日夜挂念的全是陛下食否安否,堂上闹否?臣已无来日,再看不着良田桀桀,瞧不见鱼戏清河,什么盛世,什么太平,臣没机会瞧,可您要瞧,一定要瞧。”

“闭、嘴……”楚望肆捂住了双耳,可是楚冽清的声音还是越过那些骨皮,钻进他的耳中。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1】’您惧的是皇权旁落,可臣惧的是无王佐之才辅君成大业。臣打小便喜做圣贤梦,不愿做天上客,只愿做您足下阶,只愿见您复现书中所谓承平盛世,叫后世永颂帝业。何曾想过盛世不来,却得了兄弟相煎?臣不惧死,如若臣之死于救国有利,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如今臣不是为大业而死,是因着您疑臣惧臣。臣哀哀欲绝已久,早便甘愿祭天。”

楚冽清太痴傻,抱负甚于苍穹之高,以至于忽视了天子也为肉体凡胎,并非人人皆如他那般只盼文修武偃物阜民丰,鲜有欲求。天子为人,故而私欲亦是滔天,然欲求过重便会暴会昏,不知压抑者便将领着家国与所谓盛世背道而驰。

楚望肆便是这样。

而天子不圣,楚冽清他一个武将却要当圣人,难免触怒天子,落得蹈节死义下场。

“陛下……”那太史令轻声催促。

“放、箭。”楚望肆终于含着泪背过身。

尖锐的飞矢再度没进了那骨鲠之臣的胸膛,楚冽清甘愿放下的两把剑还落在他的脚边,然他岿然不动——他从未想过要反抗。

身中数箭,他终于垂下了脑袋,喉间发出了嘲哳难听的喘息与怪异的声响。

他的视野渐趋模糊,却瞧见自个儿那把重得要人命的长剑霍地出了鞘。拔剑者将朝他射来的飞箭全部拦开。又听几声刺耳声响,那帝王龙袍上晕开一抹抹血花,渐渐地连话语都说不真切。

楚冽清阖上了眼,双耳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潮音灌得更满。他听见堂上混乱,听见无数刀剑铿锵相抵,他察觉有一人轻易地将他背了起来,嘴中轻念:

“楚冽清,你这武圣人太瞎!”

“你倒是别救我。”楚冽清笑得像在哭,“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易绪的话音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他斩钉截铁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楚冽清嘴角漫上薄笑,他说:“我知道,我知道魏有佳人,名唤‘徐意清’。”

“这算什么知道?”

“我知道你肩上‘清’字是她,不是我。”

易绪没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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