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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月又圆

君为客 洬忱 3854 2024-11-12 10:31:40

银月皎皎,花灯满城。八月十五了,团圆的日子到了。

从前年头,此时宫中多张灯结彩宴邀百官,但因今载魏千平受沉疴宿疾所困,太后又喜静,也就没人吩咐宫人办下去。

侯府院中小亭四角皆被悬上了灯笼,石桌上摆着几碟月饼和一些其他的什么吃食,季徯秩在桌旁坐着,身旁立着姚棋。

季徯秩用手微支下颌,似笑非笑地问姚棋:

“子柯你来说说,何人从这诡局中尝着了甜的?”

季徯秩这是要同姚棋论史家那案子。

“这……依属下愚见,只怕是无人从中捞着了好处。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许渭虽说是公事公办,却也真真冒犯了史家,许太后要拉拢史家的愿望岂不是坏了。”姚棋见那季徯秩闻言微微哂笑,便赶忙把头低了请罪,“恕属下太过痴顽,思来想去竟是半点儿也看不透!”

季徯秩挑指要他直起身来,秾丽眉眼被花灯罩了层薄薄橘光,化淡了其中锋锐,再加上掺了笑,不知有多蛊人。

“何必这般的自轻?这里头的东西乱着呢,我从中也不过略窥眉目,你又何错之有?——只是那布局者非他二家不可么?我觉着不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许有人就是想见太后吃瘪。自许渭上书之际起,那人恐怕便已得逞。许渭若真是公事公办,那是被人当刀使了;可如若他真是有意而为之,那么这许少卿便是另有出路,要甩手不跟太后干。”

姚棋把头垂下来点了,双手背在身后绞着,良久才又道:“如今缱都九家都在自寻出路……您呢?您又打算走哪条?”

“我么?我倒是不急这一时片刻的。嗳你主子我就是关公走麦城才知窘迫!”季徯秩盘着手中的佛珠,忽而笑道,“子柯,你说我这人奇不奇怪?先前你若拿这事儿问我,我定会随着正统走的,如今怎么就这样了?”

姚棋蹙起眉头,嗫喏道:“怕是因那姓宋的花言巧语忒多!”

季徯秩瞥他一眼,轻笑道:“宋落珩纵然再有本事也碰不了我心呐!不过是我懦弱,怕从前温巢寒彻,这才只想逃开了。”

姚棋摇头:“主子您就没有想过那姓宋的是在离间您与太后?”

“怎会没有呢?他这可怜的疯狗崽子,气话疯话假话杂着说,我若是统统当真话听进去了,只怕一天不知要念多少次佛才能洗罪。”季徯秩将佛珠搁下,仰面苦笑道,“可是子柯,当我真正跪在太后面前时,我幡然醒悟,她确乎不是当年那母仪天下的许后了。她的拉拢之意太过显然,叫我都忍不住震颤……宋落珩他啊,诚不欺我!”

“恕属下多言,那姓宋的母族为谢家,当年大公子战死沙场可少不了谢家的一把火!”

季徯秩伸指置于唇前,又把头稍稍摇了摇:“他人之罪何必牵连无辜?照你这般说,你主子我岂不是连歧王也得恨上一恨?”

“属下知错。”

二人都不说话了,那亭子里静得很。府外跑过几个打着灯笼的孩童,喧嚷声翻过墙来,在他的烂心肉上捶打。

季徯秩用手撑着脸儿,笑道:“这中秋夜为何偏偏要挂个‘团圆’名头,当真是招我恨。”

姚棋心疼地瞧着那锦衣白玉郎,宽慰道:“老侯爷与大公子他们皆在月上瞧着主子您呢!”

“是么?”季徯秩愣愣望月,好似一碗琼浆盛住了月华,“可我瞧不见啊!怎么办呢?”

“主子……”那姚棋攒眉蹙额,担忧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你就饶一饶我,容我犯会儿痴罢!”季徯秩弯了身子枕住手背,道。

姚棋识趣地退了下去,季徯秩则阖上双眼思索起来。

要史家与许家分道的,会是谁呢?

歧王?还是贤王,亦或是那不过未及十二的平王?

是势焰正大的沈洛俩家出了手?还是宋诀陵那些个居心叵测的又在布什么局?

他自个儿什么都不知道,好似蒙了眼,还没来得及辨清东西南北,就被人推搡着往某个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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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传来脚步声,季徯秩还以为是姚棋回来了,忧心方才伤着他心,便抬了头又挂上了笑面去迎人。

“还没瞧清人呢,你就笑?”

季徯秩蓦地一怔,那喻戟却是一点儿不饶他,阴阳怪气道:“愣着干甚?才不见了这么些时日,侯爷难不成真成了个呆子?”

“你就闭嘴罢!姑虎鸟似的一路上叫个没完。”许未焺骂一句。

“喻某可是说您了吗?许公子何必野狗似的乱吠?”

“二位哥哥莫要吵了!”魏盛熠将那剑拔弩张的二人隔开,苦笑着劝,“正过节呢!”

季徯秩盯着他们,媚眼一眨不眨。他起身,蓦地被灯笼晃了眼。他只将眼略微眯了眯,摇摇晃晃便朝他仨人行去。

见他来,许未焺抬起手要将那雕花刻兽食盒递给他,谁料季徯秩堪堪到了跟前,竟是展臂将他仨一并拥在了一块儿。

喻戟笑意深了些许,只是还费心压着唇角,淡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儿就属你最矮,还贪心地想一下套三郎。”

季徯秩到底没撒手,笑道:“我这个头可比堂上最高的歧王都矮不至三寸!”

魏盛熠把头略垂,抵住了季徯秩的额,为难道:“溟哥,可莫再唤我歧王!”

“准了。”季徯秩将上臂搭在许未焺肩上,朝魏盛熠伸了手。

魏盛熠轻笑一声,只把头更矮了些来给他揉。

“低什么头?儿郎哪能低首下心。”喻戟又张了嘴。

“阿戟你这是跑马使绊子——存心害人。”季徯秩笑道,“一张嘴尽用来挑拨人了!”

喻戟说话呛人,却是不知收敛:“侯爷好大尊佛!还要我亲自给您使绊子!”

许未焺抬脚踹他,咬牙道:“别理这狗东西,他就是吃饱了撑的爱说风凉话!”

喻戟这回倒是难得大发慈悲,只把尘灰给掸了掸,径自布桌去了。待到众人围着石桌坐下,季徯秩这才问:

“你们仨今儿怎么想着要来侯府看望我?”

“怎么,不欢迎?”喻戟微抿一口桂花酒,“在下是怕侯爷一人过节,凄入肝脾。”

“把嘴缝上罢你!”许未焺狠狠剜了喻戟一眼,转向季徯秩道,“许府里头吵吵嚷嚷,说空了客套话,就把我二叔前些日子干的那些好事拉出来大谈特谈……听着听着就烦了,这还没算我身侧还坐着许翟呢!——还不如来寻你!正巧路过歧王府,便把这小子也拉来了。”

“什么叫‘还不如’,到侯府来叨扰别人家,倒显得委屈你了似的。”喻戟冷笑道。

“你!!!”

季徯秩伸手捂住了许未焺的嘴,忙不迭道:“阿焺,咱不同他争啊!”

没拦住,许未焺便又同喻戟吵起来。魏盛熠把许未焺摁下来,另寻话头道:

“不知三位哥哥来日有何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生杀大权又不在我们这些人臣手中。”喻戟轻飘飘道。

“你也忒矫情!你若不杀人,谁会杀你?”许未焺拍开魏盛熠的手,道,“总之,我就想看护好魏千平,叫他好好在那九重天上待着!”

“还觉着自己振振有词?像你这种直呼君王大名的,”喻戟搁下酒杯,“在从前可是要杀头的。”

“你!!!”

“不准吵不准吵!”季徯秩顿了一顿,道,“我嘛……就想去北疆……杀兄之仇,我怕是非报不可。”

魏盛熠眸光陡然一冷,他将视线略斜向季徯秩,道:“溟哥瞧上去那般的坦荡潇洒,我还以为你早已放下……”

季徯秩还在笑:“嗳!仇这种东西哪能那么容易放下?——你呢?你什么打算?”

“我虽也想去北疆瞧瞧看看的,只可惜世人恐怕连江北道都不乐意叫我涉足,更何况峰北道!”魏盛熠苦笑着。

喻戟将口中月饼细细嚼了十来下,待咽尽了才开口:“你是超品的亲王,哪个不长眼的敢拦你?”

“怕。”魏盛熠道。

“嘁!这有好怕?那儿的人能把你生吞活剥了?”许未焺往嘴里抛了块糯米糕,含糊道,“大不了我陪你去!”

“焺哥说笑了。”魏盛熠垂睫剥蟹,只将蟹黄都舀到了许未焺身前的瓷碗里,这才又接住了话头道,“焺哥你一边要将皇兄捧住,一边又要将付姐姐牵住,如何腾出空儿来带我去鼎州啊?”

“嗐!你焺哥不靠谱,不还有你溟哥?你尽管跟我闯去!”季徯秩抬臂搭住魏盛熠肩头,煞有介事地给他支招,“若银两没带够,咱兄弟俩在路上还能卖艺换钱,我吹笛,你敲锣。”

“还不如说靠脸儿谋生来得靠谱。”喻戟道,“对了,说到银两,前些日子那草草了结的案子将十年前谢家谋逆之事牵扯出来,虽说当个看客觉着实在有趣得很,却叫人心里很不舒坦。”

“无非吓人罢!”许未焺嚼着蟹黄道,“那谢封谋逆与缱都九家有甚么干系?如今满堂文武能和谢家扯上关系的,恐怕只有宋家了罢?其他与谢封交好的臣子不都或贬或杀了么?”

谈及宋家,那仨人不约而同地侧目去瞧季徯秩。

“干什么这般?”季徯秩笑着给他们斟酒,“难不成我姓宋?”

“阿溟,你可知前些日子里,京城流传甚广的话本子……”许未焺斟酌着用词。

“话本子?什么话本子?”季徯秩笑道,“你们仨又不是不知道我可向来不看闲书,话本子更是碰也不碰!”

季徯秩笑着吹牛,许魏二人明白他不乐意回答也就不再追问,但总会有人不肯轻易罢休。

“还编呢?”喻戟道,“要我说得更仔细些么?就是写那姓宋的同你的缠绵情事的!”

“生得一副冰清玉洁貌,却是一点儿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呐!”季徯秩盯住了碟里的糯米糕,漫不经心道,“我与宋落珩之间能有什么事儿啊?那般风流公子哥儿能同我合得来才是怪了!怎么?你们以为他是风月老手,便能将我也给骗了?”

许未焺拿手托着脸,忿忿道:“就是!到底有什么好问?我瞧阿溟也不是那种染了断袖之癖的,你这笑面虎干嘛死缠烂打不放人呢?!”

“听焺哥这话,您还会看面相呢?”魏盛熠闻言打趣道。

“嗐!毕竟从小玩到大的,阿溟若真有那癖好,不至于到现在还瞧不出来罢?”

“那你瞧我像不像?”魏盛熠笑着指了指自个儿。

“说什么笑!我又不是不知你属意韶纫!”

“对、对,我险些忘了,焺哥还记得啊!”

魏盛熠那眸子生得别致,褐中夹了一丝灰绿,被那灿灿灯笼一打,好似在里头藏了张山水画。可惜那对浓刀眉被他拧得深,实在是坏了一番好景致。

喻戟瞧着魏盛熠的神色,没发话。

“你那桩婚事安排得如何?”许未焺压下心中不满,问,“赶得上今年的黄道吉日么?”

“能。”魏盛熠道。

“哦,倒是好事儿。”许未焺干巴巴道。

“哪里好?”喻戟道,“也不替你自个儿考虑考虑!付二小姐那病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好的。”

“我不怕等。”不知是那桂花酒醉人的本事儿强,还是喻戟恰巧踩在他心底的软处,许未焺没像往日那般唰啦冒火。那双杏眼弯了起来,他笑道:

“只要是她,一辈子我都能等!”

许未焺对诗文之类可谓是一窍不通,纵然拍着脑袋想个十天九月,只怕也说不出什么别致话来。但付荑就是他心底的诗,她所及之处,浮着鸳鸯,生着红豆,长着连理枝,飞着比翼鸟,只消一个眼神,就能叫看官为他的痴情拊掌高呼。

魏盛熠听他说情话还笑着给他斟酒,像个奴才似地哄他开心。

季徯秩心里想着宋诀陵,许未焺思着付荑,魏盛熠念着许未焺,霎时间都不说话了。

喻戟“砰”地一声拍桌,只笑着举起杯来,仨人也就皆抛了忧,全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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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正忙着给看门的俩司阍送月饼,抬眸却见宋诀陵和一未及他肩头的少年立在府前。

流玉见过宋诀陵几面,当下便认出了人,便客套道:

“将军中秋安康——今儿可是来见侯爷的?”

宋诀陵点了头,问:“今夜这侯府可有他客么?怎么听着声,里头像是热闹得很?”

“噢!”流玉回身瞧了瞧,笑道,“适才歧王、喻将军,还有许千牛备身登门拜访……四位正于后院小开宴呢!”

“……是么?那宋某便不好打扰了!”宋诀陵将手上的紫檀提盒递给她,笑道,“这是宋某亲手熬的玩月羹,就麻烦姑娘替宋某给你家侯爷捎一捎了!”

流玉对宋诀陵的纨绔事迹略有耳闻,怕宋诀陵进去闹,虽是一直陪着笑,却始终在心里头捏着把汗。

然那宋诀陵今儿真没什么惹事心思,说罢便爽快地领着乔装了一番的虞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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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了没,这些性子好的,身旁最是不缺伴儿!你宋哥哥是昏了头才会忧心他会形单影只!”宋诀陵走在排排花灯侧旁,笑道,“记住了,日后要做你季哥哥那样的人儿。”

“您二位不是友人么?您缘何不进去寻他?”

“友人?”宋诀陵哈哈大笑,“不、不是!”

虞熹诧异:“不是?”

宋诀陵笑道:“我是他东家!”

笙箫鼓乐,美伎献艺,宋诀陵却是瞧也不瞧。花灯烛光虚虚绕在那纨绔脸侧,将鼎州养出来的压人凛冽盖住,再笼上一层柔情。

宋诀陵笑着,眉宇间却尽是蹙意。

虞熹倏地被堵得说不出来话。

——只是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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