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贺珏知晓营中新粮皆为烂粮已有八日,那日贺珏借着那噩耗哭了个痛快,一连失魂了几日,昨日好容易才回了魂。
然今朝营中粮草近空,他再怎么打起精神也不过瞳子亮些,面上瞧来不像具行尸罢了。
那林火已烧了八日,可过了这么些个日子,魏楚两军却仍旧按兵不动,一方窄林只闻风声火声。魏军不动,那是实在没法子,可楚军又是因何不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
“贺小子!你说这楚兵何时会来?”那姜老将军抚着箭尾的翎羽,咳了声,“‘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1】’,老夫是如何也不信那狡诈的楚贼会错过这么个好时机!”
“前营皆是精兵,几日前楚军与前营硬碰硬,理当受损不少。”贺珏垂着眸子磨剑,“不过趁早开战终究是好事!援兵来得迟了太多,归途恐怕已经生变。如今等不来粮草,我们早晚会被那些个贼徒耗死在这儿!”
那池彭原在一旁打呵欠,这会儿忽然插嘴道:
“嗐!急什么?那林还烧着呢!楚兵如何敢出手?再说……楚国惯使消耗战术,多半会于城中修养个把月再开战,应是打着要把我们这些个魏军耗死在这儿的主意呢!没准再等等粮兵便搬来了!”
“眼下将士们都快熬不住了!”姜老将军用力一扯那重弓,飞矢便狠狠扎入了不远处铺着的草席里头,“嗡”的一声闷响久久荡于池彭的耳畔。
池彭正惊魂未定,又听那老将军续道:“此事必须趁早做个了断!池小子,你听着,明晚,最迟明晚,这仗必须给我打起来!”
姜老将军执弓离开,贺珏还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磨刀。这池彭见劝不住人,忿忿地出了帐,又趁着夕阳西下兵士忙着煮粥分食,偷偷摸出了营。
眼下那些好粮将近吃空,这么大个营的将士都省着粮吃,将三日的口粮死撑到了第八日。
来往大营与此地的马程少说也要个半月,派回去的斥候不知何时才能归。将士们食不果腹,个个饿得头脑发昏,以至于吞石啃草。
贺珏与姜老将军为了叫弟兄们能稍稍吃饱些,便将本就少的口粮分给他们大半,每日就喝那么一碗稀的将近只剩水的米汤。可是他们再怎么省,终究也省不出千人的口粮,这营里头除了那仗势欺人的池彭,无不饥肠辘辘,仗着多年苦练出的一副好身子,吊着命。
忍饥挨饿虽较生死算是小事,但小事积久难免酿就大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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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星月起。
一席弯月刀似的挂在那夜帐上,地上的秋风将林火吹得愈来愈烈。浓烟重火,如秉巨烛立于天地之间,就是不知何许人在借灾拜佛。
有三个胆肥的兵士为充饥,瞒着贺珏与姜老将军偷跑进林里捕野物。眼瞧着不远处密叶之间生了动静,仨兵士之中一人小心迈着步子接近,屏息凝神,正准备瞧那里头会窜出什么美滋味,谁知一只飞|矢从中飞出,穿其喉而过。
后面二人知晓那人已无生望,不过愣了一愣,拔腿便跑,可他二人还没跑几步便被那高抬的马蹄踩碎于泥土之中。
血水横流,碎骨刺破肝脏,惨叫终于爬出了林间——太迟了。
那楚兵从林间冲出来的时候,顾家后营中还有不少兵士处于睡梦之中。贺珏听闻动静忙冲去擂响战鼓,可楚国的铁骑却先他一步踏破了围营的木栅。他只得将鼓槌抛给了身旁的小兵,抽出那新发于硎的利刃劈向敌军一匹疯跑着的骏马。
“嗞——”
马肚被划拉出一个长得吓人的口子,血与内脏全泼洒于地。马腿折跪于地,叫马背上的那楚兵摔了个头昏脑胀。贺珏手起刀落,砍下那人的头颅后便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而后便是一路拼杀。
他边拼死剿杀敌军,边纵马往来于各帐,拿长剑挑起帐门瞧里头有无未醒的兵士。
行至池彭的帐,他照旧挑门看。可那人的营帐却怪得很,内里没燃半根烛不说,平日那嗜睡如命的将军不知怎的竟不在里头。贺珏高声吼了几声,直待确认了那池彭不在里头,这才再次飞奔抽刀向敌。
入目所及又是腥艳的血与瘆人的骨。
脖颈,胸腹,臂腿,贺珏在那刀剑之间穿行,被各处喷溅出的鲜血抹了一身腥臭。
当他好不容易同弟兄们一道清剿完那不知好歹的楚国骑兵正歇口气时,忽听姜老将军从不远处飞奔而来,嘶声裂肺道:
“快、撤——”
林间又起马蹄声,那疯狗似的齐烬手执重刀朝他们飞奔而来,紧随着的是望不尽的楚兵与漫天箭雨。
贺珏副将举起盾牌替贺珏打掩护,急道:“楚贼这兵力……弟兄们怕是撑不了多久。将军您二位快走!我垫后!”
“你是我副将!”贺珏转马向前,绕过副将,拿剑挡开了那些朝他仨人飞来的利箭,面色镇定异常,“还不速速护送老将军离开!”
谁知那姜老将军拿刀将贺珏的刀剑拦下,纵马向前,边扫飞箭边厉声道:“你俩小子听着!你留老夫一命,不过叫一匹夫再活个二八年岁。而你俩若活到老夫这年纪,合起来还有百余年岁月!老夫常年苦视黑发埋沙,今山河罹难,老夫宁白发入土,也绝不要再叫你们这些个屁大的小子早我一步入黄泉!快些走!莫要叫老夫白白折了这条命!”
那人说罢,驱马奔向齐烬,举起了重弓。
“嘣——”
贺珏与他的副将都没再回头。
那之后,贺珏与其副将便带着几个精兵往回撤,从夜半到清晨,从正午到日落。
随行之人越来越少,贺珏回身挡箭时腹部被横来的剑捅了一下,好在那剑身还未没深,那偷袭的楚兵便被贺珏副将拿长矛捅入了胸口。那副将臂上中箭疼得虽是难捱,可他还是咬紧牙关奋力将长矛挑起,把那楚兵甩下了马。
后来发生了什么贺珏已经记不清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连他那生了副唱戏的好嗓子的副将也没再驱马跟在他后头。
庆幸的是,他身后也无楚兵,只有自己那匹枣红马蹄踩出的血印在山道上蜿蜒成河。
烽火连天,衡阳雁断,这独身将军由马驮着穿林而过,不住地往回奔。
无水无粮,他好长好长时间都没再见着一个活人。又渴又饿,浑身气力都好似被九头虫吃了个干净。
他太累了!
于是他也阖上了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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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阳北道·紊州。
秋叶铺满了老山道,那鲜少有人经往的道上奔出一紫一白两匹骏马。
“驾——”季徯秩攥紧了缰绳,还嗔怒道,“二爷!您是疯了么?干什么跟在后头赶人?”
“难得有稍比鼎州的山道供人跑马。”宋诀陵催着紫章锦,眸中带笑,“我这不是为了叫您这南方侯爷尝尝跑马鼎州的飒爽滋味?怎么样?爽不爽?”
紫章锦冲到季徯秩那匹霜月白的身侧,那身姿挺拔的男子侧了侧眸子朝季徯秩笑。
“怎么不爽?”季徯秩嘴角颤了一颤,攥紧缰绳,还淡定笑笑,“待会儿若霜月白将我甩了下去,我便请二爷吃顿刀宴。”
“我可挑食,”宋诀陵稍稍压低了身子,笑得像个流氓,“那可是只食金齑玉鲙。侯爷要想叫我吞刀,怎么都得把那刀子磨成侯爷这副模样。”
道中横出一棵老树,季徯秩急急拉了缰绳,那霜月白的前蹄浮空,险些将那玉面侯爷掀下马去。那季徯秩面上却是半分不变:“二爷可莫要再犯浑。”
“我对侯爷是一见钟情,越瞧越喜欢。”宋诀陵慢了紫章锦,慢条斯理地伸出只手来抚了抚季徯秩那匹受惊的霜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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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罢?”季徯秩笑道,“二爷在缱都头一回见我,可是爱搭不理。”
“这就是侯爷见的少了罢?坊间多的是我这种欲擒故纵的坏种。”宋诀陵抬手捏了季徯秩的几缕发,嗅了嗅,“嗯……都是我身上的味儿。”
“那可怎么办?我沐浴时得泡在花瓣里头了。”季徯秩抽回那簇细软的墨发,又笑道,“鼎州香罢了,又不是二爷体香。”
距到达翎州还有约莫三日的路程,那魏败势还未传出,季宋二人虽只是心中存惑,但也都快马加鞭地疯赶。
哪知二人不过方至翎州西城,那守门将便将二人拦下,朝季徯秩推手作揖道:“侯爷,陛下要您速速赶回京城!”
季徯秩瞥了宋诀陵一眼,开口问道:“将军,可是京城出了事?”
那人垂头应道:“末将不知,只是前日宫里来了一公公传了圣上口谕。”
那宋诀陵抚着那紫章锦的马鬃,嘴角勾出一抹细弧:“看来侯爷那太子哥哥还是舍不得割心头肉!”
“二爷还是谨言慎行为妙,在我面前耍耍嘴皮子也就罢了,更别说今个儿还有外人在场。”
“外人?”宋诀陵拿那上翘的凤眼略瞥了那守门将一眼,低声笑道,“他是外人,那侯爷可是我内人?”
“不是。”季徯秩直截了当地辞了那番戏言,“我也是外人,那番话您也不该同我说。别人听来觉着您大不敬,我听来心里窝火。”
“哦?可是因对我中情烈烈?”宋诀陵挂上戏谑的笑,斜了斜身子拿手勾住季徯秩的颈子,笑道,“此去一别,可不知何时能再见。”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1】。”季徯秩任他搂着,轻吸了口气,任那人身上的鼎州香窜入鼻腔,随即掰了他的手直起身来,“我和二爷隔得远点才像盟友,这般互处眉睫之内浓情蜜意的,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哪来的规矩……侯爷在我身上偷偷嗅什么呢?”宋诀陵道。
“这鼎州香可好闻,二爷求我这么多事,送我几两鼎州香料应该不是难事罢?”
“香料?我同侯爷分香帕子如何?”
“臭男人学女儿家送什么帕子。您虽敢送,我倒是真不情愿收。”季徯秩摩挲着玉扳指上的纹路,敛着睫。
“侯爷当真绝情!”宋诀陵收回手来,喝了一声“驾”,朝城里头行去,不忘背身续道,“我和侯爷不一样……”
“……我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2】’”
宋诀陵朝季徯秩挥了挥手,将最后一缕鼎州香从季徯秩的脸侧儿偷走了。
季徯秩眉间闪过一丝憾色,是因那香散了么?
不是。
他从来贪的都不是鼎州那苾苾之香,而是那剑眉凤目的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