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析四年,春分。
缱都的柳树开了花,柳絮飘了满城,摹出诗中的“平沙千里经春雪,广陌三条尽日风【1】”来。
两年甜头吃尽,昱析二年的武进士除沈长思与许未焺拿稳了卫职外,其余多数要被派往四疆任营职。
朱紫官袍乌压压地铺满了殿——今儿便是宣旨的日子。
季徯秩要去北疆寻仇的念想十余年里未曾动摇半分,心里想着,嘴里念着,市井传着,以至如今世人皆知这西疆侯爷来日是要去北疆的,不管他是为了谋求封侯拜相,还是瞧上了那地儿天高皇帝远好滥权谋私。
但是宣旨的太监一行行念去,不过须臾便将季徯秩摁死在了西疆稷州。
稷州啊稷州,他爹的封地,他魂牵梦萦的故土!
季徯秩上前恭恭敬敬地领旨受了命,却并不归位,只执拗地跪在殿中央,给魏千平一连磕了几个响头。
“陛下!如今北疆正是多事之秋,末将安能缩于西疆之壳袖手旁观?!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邦宸侯仙逝已久,爱卿于京城操劳多时,袭爵后未尝复归封地,今儿是时候回去着手打理一二了。”魏千平喉间涌上一口腥血,只是他面色不动,舌做门将那红的给拦住,平静道,“鼎州事务固然繁多,然稷州岂非我魏疆土?怎么季卿满目黄沙,不知流水?难不成是因稷州微小,不值当季卿守了不成?”
“臣惶恐,只是……”
魏千平双唇泛白,他咬了咬唇,道:“朕意已决,无得再谏!爱卿莫要再争,起身罢!”
范拂弓着身子立在一旁,这会儿抬了眸子瞧那龙椅上的万岁,那人正揉拧眉心,疲色难掩,他于是高声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京官们小心品着魏千平的态度,见那人病容之上已然浮现不虞之色,忧心怕触着霉头便也没敢上奏。
魏千平阖了眸子,轻声吩咐:“退朝罢。”
“退——朝!”范拂高声。
“吾皇万岁”的呼声登时盈满金殿,众臣哪怕是装都得为自己套上一副虔诚模样,宋诀陵倒是不怕死,只依葫芦画瓢地对了个嘴皮子,喉里没出一点声儿。
殿内渐空,只留季徯秩僵跪在原地发愣。半晌,一截紫官袍入目,那官袍的主儿先是拿靴尖蹭了蹭季徯秩的袍,把沙尘蹭干净了这才冷笑道:
“还不起来,不嫌丢人?”
“阿戟。”季徯秩勉强挤出一丝笑,只还握住喻戟的手站起身来,他不甚在意地拍去袍上尘灰,故作轻松道,“嗐!我还寻思着要在这儿跪到双膝淤血,再到陛下跟前卖个惨。说不准陛下能大发慈悲,将我这武高容美的探花郎送去北疆了呢!”
喻戟笑温词寒:“朝令夕改,你是要他失信于天下。”
季徯秩苦笑着垂了头:“是我考虑不周。”
“知道了还杵这儿?”喻戟将季徯秩的手松了,背过身去,“你蠢事做尽,我不愿与你同行,以免无辜落人口舌,这便去了。”
季徯秩眨了眨眼,唇齿张合再不见方才苦涩,不过须臾竟已换上了带笑口吻,他道:
“还嘴硬呢?怕被戳脊梁骨还来扶我?不过有急事需先行,又怕我瞎想,专门把坏事儿挑明了罢?”
喻戟头也不回,熟稔地套上官腔道:
“季侯爷如此措辞,实在是乖违礼数。”
“好大人!漂亮话不能说太多,可要当心我这事儿精赖上你!”
“你乐意赖上的当真是我?”
喻戟轻哼一声抬脚走了,季徯秩勾起的嘴角随着那人的足音渐渐耷拉下来,只歇了一会儿这才慢腾腾地往外头挪步。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2】
魏千平本就是细针密线之人,自打继位后更是日日夜夜如履薄冰。他虽打小便被朝臣夸赞长于圣贤之仁,也善于修身齐家,但他过于慈悲,终究不是块当帝王的好材。
他惧这魏家天下的支天柱在他手上被折断,压死苍生,只好硬着头皮将巍弘帝的龙袍套上了身,邯郸学步,却终究学不会心狠二字写法,写至墨尽只得了“糊涂”二字。
季徯秩当然明白为何先皇弥留之际仍在苦劝他莫赴鼎州。
因为季家已在西疆稷州盘踞了三十余年,广施恩惠,已是深得民心,而峰北道鼎州虽尽是些要命的险差事,然在那地儿用命赌,败了最差不过赔去条烂命,胜之所得可是千金裘万户侯!若他奔赴鼎州,待事成,季家的势焰可谓一举烧着西北两域,没有哪一君王乐见足下臣同时将两道两州收入囊中。
人都有私欲,他不怪先帝。
但魏千平毕竟不同于他爹——魏千平太过看重情分,他将弱肉强食的风云全都压在掌心,试图在那混乱之中保住故人性命。
他太天真!
季徯秩摇着脑袋苦笑,人皆有一死,魏千平怎么知道他在稷州就不死了呢?
当然,不服旨意的不止季徯秩一人。
宋诀陵这一武举榜眼不仅仍未复得悉宋营虎符,还随同季徯秩与喻戟二人一道被魏千平派往了稷州。
闻旨的那刻,宋诀陵面色铁青,眸中光可怖得活似匹要吃人的饿狼。
不过他还较季徯秩理智几分,他明白当着朝臣之面死拗会薄了魏千平脸面,怕是适得其反,便寻思着日后再慢慢同魏千平磨嘴皮子。
但就方才魏千平待季徯秩那态度,明摆着就是不论如何他这旨意是决计不改了。
不论如何悉宋营的令牌都回不到宋家人手里魏家人这是铁了心要把悉宋营的兵权握自个儿手中。
可那武举探花季徯秩可以回稷州的龛季营,武举人叶九寻可以回壑州的阜叶营,凭什么独他甚至连鼎州的山河都摸不着?
宋诀陵满腔怒火无处撒,正站在朝堂外散气儿。这么一来,可不是恰好撞见那丧着脸的季徯秩——这天杀的好缘分。
二人既都被发往西疆,那么估摸着大半辈子都要待一块儿了。
不过这浑浑噩噩的日子他倒也真是过够了,与其再缩在京城软磨硬泡等魏千平改意,不如到了稷州再另谋出路。等到了稷州,依魏千平的意思,龛季营的虎符铁定要二分,这般瞧来纵然他不去巴结季徯秩也能分得半营兵,他何乐而不为?
宋诀陵乐呵起来,只快步走近那装瞎子要走的人儿,笑道:
“自打去年八月十五侯爷抛下宋某,宋某可再没寻着机会同您闲话家常……不过宋某可真真好奇,如今您这玉骨花究竟是落在了谁家?”
季徯秩被他这么一拦,蓦地一愣,那些烂七八糟的情被他堆在一旁无人问津已久,这会儿被宋诀陵这股妖风一掀,将他作弄得灰头土脸。
说到底还是他对宋诀陵太过上心!
季徯秩从从容容地褪了君子骨,披上媚人皮,转过身去朝宋诀陵笑:
“落哪了?落我自个儿的院里了。”
“依侯爷这话意思,宋某还有机会?”
“好马不吃回头草。”季徯秩道,“二爷不是早不要我了?”
“后悔了。”宋诀陵笑着去攥季徯秩的上臂。
“反水不收,后悔无及。”季徯秩笑着拨开宋诀陵的长指,“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还望二爷自重。”
“怎么自重?宋某不懂……这样吗?”宋诀陵那长指灵巧地躲过季徯秩的手,将他的手反握在手中,往自个儿脸上摁,还顺势亲了亲他的玉扳指,笑道,“侯爷不肯入我帐,我入您帐,好不好?”
“什么你帐我帐,你我之间只有算不完的糊涂账!二爷就非要这样说话么?若叫别的大人听去了,像不像话?”季徯秩抽回手来,蹙着眉自袖间取了块香帕子。
宋诀陵还以为那人是要用帕子净手,哪知季徯秩却蓦地钳住了他的下颌,捏着帕子仔细替他抹起脸来,还抬眼朝他笑:
“哎呦!我的手脏了二爷的脸,真是对不住。”
“侯爷这般的温柔,可不是催人情动吗?弄脏脸哪够?”那双凤眸里登时盛满了笑意,宋诀陵又把季徯秩的手扯来五指相扣,还俯身凑近他耳畔,道,“侯爷把我的身子和心全都揉脏了,那才算有真本事儿呢!”
“我没本事。”季徯秩道,“我是志大才疏。”
“宋某正想尝尝当夫子的滋味。”
“我是朽木不雕。”
“好歹跛鳖千里。”
“二爷莫和我争了,这惑乱人心的事儿我干不成。”
“怎么不成?”宋诀陵将季徯秩那攥着帕子的手摁在他的心口,“我心头撞鹿呢!侯爷感受到没?”
“心若不跳才奇怪呢。”季徯秩使了些力抽回手来,“啧——二爷这手劲,大啊。”
“你二爷什么不大?”
这狗东西。
若非正在殿前,不好过于招人显眼,季徯秩恐怕就要赏那流氓几巴掌吃。
“宋落珩,咱俩正经聊聊。你合该明白的,你要把我圈在你身边,缺条链子。”季徯秩正色道,他说罢又将纤长的指落在自个儿颈上,“你若没本事栓住我,如何叫我心甘情愿地在你手下干事啊?我是无利不起早。”
宋诀陵将剑眉挑了一挑:“我还以为侯爷本就心甘情愿。”
“二爷失心疯了?”
宋诀陵轻呲一声:“那宋某可得回去翻箱倒柜,找找有什么东西能给侯爷打条漂亮的链子。”
“那就劳烦二爷!季某计日以俟。”季徯秩俯视着他,却是一点儿不露怯,他道,“等二爷来了稷州,也叫我摆摆侯爷的架子,请您吃酒罢!”
“好啊。”宋诀陵笑道,“吃什么酒呢?吃花”
季徯秩见他又要故技重施,忙道:“您若再吐些淫词秽语,那我真是不能同您深交。”
“我哪吐什么词了?”宋诀陵笑得狡黠,道,“侯爷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呢?”
“装的是魏山河,九道十六州。”季徯秩不疾不徐道。
“怎么这般的提防我呢?”
“二爷!”大理寺少卿付溪在远处招手唤宋诀陵,方瞥见季徯秩便倏然停了步子。
宋诀陵眯眼瞧了瞧,朝那边迈了一步,回身道:“瞧瞧侯爷您给人吓的……走了,莫忘请我吃酒一事啊!”
“记着呢,忘不了!到时候我定摆好宴席,还亲自给您开门,叫您风风光光地进去,还谄媚送一句‘恭请光临’。”
宋诀陵快心遂意地点了头,笑别了他。
季徯秩无意与宋诀陵同行,只在那殿前神游半晌,这才慢悠悠晃回府去收拾行囊。
“主子,您是后日启程,”流玉接过季徯秩递来的印章与鱼符,“明儿在这缱都可还有什么安排?”
“没。”季徯秩笑道,“本该再去见见阿焺的,但他可是个大忙人,白日里忙得脱不开身,夜里自是要拿来要精气神的,我可舍不得叫他连觉也睡不饱。”
“可要办宴么?”
季徯秩连连摆手:“欸——算了罢!武举揭榜要赴鹰扬宴,下车伊始要赴新官宴,中秋要赴赏月宴……不过是回乡罢了,何必再捣鼓些没意思的?”
“是、是!主子您自个儿做主。”流玉笑道,“奴就先出去了。”
“主子!”姚棋匆匆擦过流玉,闪身进来,“太后派人来了!”
入宫进殿,再离宫回府。
太后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个意思,她要龛季营的兵,或者说许家要。
“到底是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3】。”季徯秩呢喃着,在车厢当中阖了眼。
太后已失了旧时的母仪,却还望他受旧情束缚,乖顺地做许家的狗。
怎么可能?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4】’啊!侯爷!”
宋诀陵一次次地在他耳畔磨这陈词,如今他是真把那话刻在心里头了。
“本就生似蛇蝎,今儿心肠又坏了,日后还不知要变成什么鬼样子。”季徯秩舒目自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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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见季徯秩被魏千平送去了稷州,怒火中烧,在魏千平前来问安之际同魏千平闹得不可开交。
那堆弱骨跪在她面前,她眯缝着眼,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得亏有徐意清在一旁劝着,她才端出了恢廓大度的姿态要他起身。然她也不是个好哄的,只直截了当地开口要魏千平立徐意清为妃。
后宫佳丽三千,魏千平自是不在意宫墙内再多一座美人冢,可他实在不愿毁了他与徐意清之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且不说他乐意与否,徐意清可是有心上人的。
魏千平眼神正飘忽,却见那美人淡笑着朝他点了头,他把唇死命一咬,硬着头皮把话应了下来。
圣旨很快便拟好了,只是没有凤冠霞帔,没有花烛红妆,素朴的封妃仪式好似风儿般吹过。后来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徐意清仍整日跟在太后身旁,还是时常前去替魏千平端茶磨墨,同他话朝纲,不过冠上了个“贤妃”的名头。
魏千平每每见着她,总把“委屈你了”挂在嘴边,可她却恬不为意。
委屈么?不委屈。
她进这宫来,为的便是助他兄长一臂之力。
一男子若要光耀门楣可沙场封侯,可官场拜相,一女子惟有做宫妃才能与门楣二字扯上关系。真不委屈么?委屈有什么用?与其想些七呀八的,倒不如早些认了命。
她一直以来就是这么为难着自己,同时又坚信着她兄长终会熬来耸壑昂霄之日的。
她并非没有为她自己思虑过来路,她也想同心上人过举案齐眉的欢欣日子,可她终非那檀郎之良人,一封诀别书早已叫所谓秦晋之好在她那儿已褪去了该有的鲜丽颜色。
她既再也触不着她心上人,便铁了心要助他兄长张目,就当是为了启州徐家,也为了魏社稷。
她还真是胸有丘壑!
然而,魏千平与她谈论天地,却从不论及徐家,也从未提及那官职低微的徐才子。
她注定帮不了那徐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