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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8章 无链锁

君为客 洬忱 3976 2024-11-12 10:31:40

魏·稷州

这来稷州要铁的好人儿从秋末赖到了冬初,深秋的大雨没有吓跑他,如今那小打小闹似的薄雪便没有了能把他赶跑的道理。

街道上没了瓜果熟透的甜香,取而代之的是从北疆刮来的、有些干爽的味道。

宋诀陵伏在案上盯着客栈外头的梅枝愣神,那雪一小撮一小撮地在花蕊处点了几抹白。他沉思着,忽地站起身来取下衣架上披着的大氅夺门出去了。

上回宋诀陵一人出门买香淋了冷雨,害了不小的风寒,他一人出门栾汜当然放心不过。栾汜眼下手上有活脱不开身,便对栾壹颐指气使,要他跟去给宋诀陵打伞。

然而他们家公子向来不喜欢他们违逆他自个儿的意思,那栾壹心里自然有些发怵。但怕归怕,他可一点也瞧不得他家公子受寒挨痛,索性拉了宁晁来壮胆。好在宋诀陵在得知他们俩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后,只是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二人一眼,勉强算是默许了。

此刻已是傍晚,那被雨水融了雪的街道有些叫人烦躁的湿黏。天太冷了,太阳又落得快,商贩收摊自然也早,又长又宽的街道上一眼望去瞧不见几个人影,叫这稷州挂上了丝初冬独有的冷清。

宋诀陵握住侯府那铜门坠,却没即刻把它撞向那扇厚重木门。他那只因握剑拉弓而布满不少疤痕的大手就那么静静地悬在那只门坠上,像是冻死在枯树上的秃鹫,一动不动,狰狞却无声。

宁朝升性子不算急,可也忍不得冷风裹身。他哈了口白气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这天可冷,莫在外头冻坏了身子!”

那宋诀陵醒了醒神,好似魂终于归了体般终于动了动被寒风冻僵的长指,勾着门坠拍响了门。

门是由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开的,然而她堪堪瞧了宋诀陵一眼,便将门“砰”的一声给阖上了,只还隔着门道:“宋将军,您还是走罢!您也知道的,我家侯爷不愿见您!”

宋诀陵没盼来叫他欢喜的人儿,尖利的箭矢自然也就上了架,他冷哼一声,道:

“哦——是吗?侯府的待客之道何时这般不成体统了?你如今替你家主子做主闭门谢客,是为了你家主子好。可你要明白,在外人瞧来,是你擅作主张以下犯上。这扇门隔住的可不只是宋某人,而是世代交好的季宋二大家,你这般难不成是想要两家之谊尽数败在你的手上?”

那流玉在内里头嗫喏着,终还是咬紧了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内里门闩挪动的声音,伴着“哐”的一声闷响,候府里走出一身材颀长的郎君来。那人淡淡扫了宋诀陵一眼,面上带着客气疏离的笑,道:

“宋大将军这话过甚其词,可真吓着我的侍女了。”

“是么?那可真是对不住!”宋诀陵带着笑朝流玉欠了欠身子,直叫那姑娘打了个冷颤。

宋诀陵和季徯秩进了屋子,流玉皱着眉给二人呈上了茶水后便阖了门侯在屋外。这屋外若仅有她一人也就罢了,偏偏还站着俩没眼力见的武夫和闻讯赶来的姚棋。她此刻正蓄着怒气,长眼睛的都清楚,哪知那栾壹是一分不懂女儿家心思,在那廊中立着也不安稳,竟还快活地吹起了口哨。流玉剜他一眼,他仍旧不以为意,还以为是因那姑娘本就生的凶,瞧起人来都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杀气。

那流玉忍无可忍,终于开口制止:“大人!您这般可不会吵着侯爷与宋大将军么?”

“吵不吵不碍事,公子与季侯爷二人聊了什么可不该叫我们听见。”那栾壹瞥了那近乎把耳侧附于薄门之上的姚棋一眼,墨黑的瞳子里藏着丝讥讽。

流玉自觉丢脸,侧了身子不瞧人。那姚棋也还算聪明,闻言只若无其事地将耳挪开来,拍了拍衣裳上的雪渍。宁晁倒是一直没张口,一动不动地靠着墙听那面容单纯的少年继续吹起了时长时短、断断续续的口哨。

屋内,季徯秩与宋诀陵相对而坐。宋诀陵好久没来这侯府做客,换做他人恐怕已生了些拘谨,可他神色平静,好似一条冬风吹不皱的河,安然得叫季徯秩生了他为主,己为客的荒唐念头。

“宋大将军此行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宋诀陵那张薄唇舒开,“侯爷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是吗?”季徯秩抿了口茶,虽像往日那般垂着眉睫,却并不显得乖顺,“鄙人觉得宋大将军是来拿恶金的,但那些个东西都垒在兵营的仓里……宋大将军需要鄙人即刻赶马送您去那儿吗?”

“况溟,我们之间什么关系,犯得着浪费时间装傻么?”

“我们之间什么关系?”季徯秩反问,皮笑肉不笑,“皮肉关系吗?”

“这么说就过分了罢?”宋诀陵还是吊儿郎当模样,只是桌下他那拳头攥得很是紧,指节被交缠的指拧得咔咔作响。

“宋大将军,我如今实在没有精力同你玩猜谜的游戏,再加上鄙人脑子算不上太灵光,您的心思我十有八九是猜不准的。”

宋诀陵面上的笑终于被抹平了,露出一张冷面来:“我要龛季营的兵。”

“哦——要来干什么?”季徯秩吹着茶沫等他后话。

“我要兵,侯爷开个价就行了,何必管我拿他们来做什么?”

“宋落珩,商户买卖还讲究择人买卖,珍货向来不卖愚人,凭什么你和我做买卖,我就非得淌你这摊浑水?再说,你要兵能干什么好事?我可不乐意害了兄弟性命还搭了季家声名,尽干些赔了将军又折兵的蠢事。”

“你觉着我会害你?”宋诀陵仰着颈子喝茶,因发怒而涨起的青筋全都暴露在季徯秩眼前,如虬龙一般。季徯秩只要将手一伸便可探得近旁的长剑,一剑刺破那宋诀陵的喉。可他没有,只是空洞地瞧着宋诀陵的动作,面上有些难掩的疲惫。

“和我见面累么?”宋诀陵察觉他的疲色,不由自主地伸了手要像往日那般卷季徯秩的墨发。

季徯秩的身子向后倒了倒,沉默地躲开了他的手。那双媚眼不知是如何褪去的艳艳情思,如今竟叫人窥不得半点情意,他沉声道:

“累——宋落珩,和你见面好累!你放过我好不好?”

季徯秩睁着眼瞧面前那人,舌尖酸涩得全是变了味的爱。

起初,他的爱荡在翠绿的山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那是模糊且不成熟的东西,雾似的,估摸着很快便会散去。可直到一盆又一盆冷水浇白了山的头,那显然沧桑万分的爱意却叫他明白,他那情不知源头,却叫他一往情深。

宋诀陵像是一道枷锁,光是立在他面前就足够把他牢牢束缚,哪怕他卯足了劲要和那人断个干净,也始终脱不开身。

为什么?

他想了好久都没弄懂,直到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原来从来不是宋诀陵困住了他,是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锁于囹圄。

这事儿流玉知道的。

不久前季徯秩与宋诀陵于雨夜相逢,一番波折后,这侯爷狼狈地逃回了府。那夜流玉红着眼问他:“侯爷,可是那负心汉对您死命纠缠?”

他摇头。

她的声音抖了起来:“那可是因您对那人余情未了?”

他仍旧摇头,她却不依不饶:“侯爷,流玉不懂,您若真心喜欢,何不……何不从心而行?世间万物哪里分那么多对错,人就那么一辈子,心之所往若不是大祸便当它是对的又如何?您何苦对自己百般折磨?”

那时,候府黯淡的烛光打在季徯秩那张苍白面容上,他苦笑道:“流玉,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怎么不懂?哪里不懂?!”

她哭,他也哭。

“这世间苦命鸳鸯好歹成双,而我形单影只,不过是把别人的玩笑当成了真心!你以为宋落珩他缠着我是因为什么,我不脱身又是为了什么?他动的是利欲,而我动的是真心。你要我去和他好,岂非捧着一颗真心给他摔!”

那夜很长,流玉抱着他家侯爷陪他哭。第二日,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再没提起有关宋诀陵的种种。

宋诀陵的笑将季徯秩的思绪拉了回来,季徯秩的头嗡嗡一阵疼,只能撑着额继续听他说。

“放过?”宋诀陵哈哈大笑,剑眉处蹙出了几道很深的纹路,“不行啊,季况溟!我都跟你说了,我要你的兵,龛季营里头多少好兵,我怎么舍得放手?”

宋诀陵笑着,那笑很是漂亮,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这是季徯秩第二次求他放过自己,宋诀陵记得好清楚,上一次是在缱都,季徯秩说想跟他好聚好散,他对那红衣公子说他要不死不休。

季徯秩好似山野里吹的风,给他捎来了春夏秋冬,可总有一天会走个无影无踪,或许打东边去,或许往西边跑。

为什么?

他在心里问,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若是不知从哪冒出个人对他百般折磨还不给予半分回报,他断然不肯像条忠犬般对他不离不弃。

谁人想要任人差遣,日夜受罪?

“我若咬死了不给,你又当作何?”季徯秩自下而上地瞧着他,露出了些眼白,可那盛满怒的眼神偏偏带了些不合时宜的媚,像极了话本里头说的会挖人心的狐妖,凶色皆是绕在媚骨上的。宋诀陵想到这儿,终于承认了自己早已疯得头昏。

“所以我今个儿不是赶来劝了么?”宋诀陵云淡风轻。

“那你方才为何不劝,干什么要废话连篇?!”季徯秩耐不住拔高了声,可他那由太子太傅亲手勾塑出的教养却叫他逐渐感到羞耻,他渐渐垂下头,又低下声来道,“好……好!你劝、你劝!我听、我听……”

宋诀陵张口还欲说些什么真情,见季徯秩轻轻揉按太阳穴的模样,知道那人又犯了头疼,便没打算再搅红尘来烦他。

好罢,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情意,季徯秩怎么会稀罕?他们之间锱铢必较,这帐还是算清楚比较好,爱情这笔糊涂账,他俩真真是算不得的。于是他将那些陈词滥调从话语里拣出,整理一番才又开了口:

“侯爷当年不是怪我用你却不信你么?今儿我将我的牌面全部说与你听如何?”

“你还真打算扶个万岁爷出来。”季徯秩头疼得要命,额上浮了些薄薄的冷汗不说,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有如万千星子在闪。可他最是能忍,把那眉眼唇摆平,不叫人瞧出半分痛苦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那在太阳穴处打转的长指不过是为了给“美人”这词加个扶风弱柳的修辞。

“是。”宋诀陵应了,“你要不要听?”

“你还是在威胁我。”季徯秩轻笑。

“我给侯爷掏尽家底,怎么又成了威胁?”

季徯秩摇着头:“你把那名字说与我,我若不帮,便是纵容叛军,我若帮了,我便是叛军,但如今我已清楚你要拥立新王,明日你若功败,杀头的好事未必不会降临到我身上……我没了退路,横竖多半都是死……今日你张扬拜访我的府邸,原来是为了排这么一出戏!”

“侯爷聪明。”宋诀陵不吝啬夸奖,却没笑,“你若真不想帮,这季侯府的门你就不该给我开。侯爷本就有意相助,何必又怪来客使些糟烂手段?”

“筹码这时该上桌了罢?宋大将军做买卖好歹也让人尝尝甜头。”

季徯秩笑了笑,面上神色像是变回了缱都那恣意的探花郎——那是与宋诀陵割席再好不过的似近实疏。

“虞熹在京城捎来了信,他说近日那魏盛熠有意同蘅秦求和,最近在忙活着找寻靠谱的使节……”

“不可能。”季徯秩停了手,眉皱了起来又被他提手抚了下去。

宋诀陵瞧着他,那眸子里的东西冰冰凉凉,只窥一眼都可叫人冷汗直流:“你是不信虞熹还是不信我……或是你太信魏盛熠那厮?”

那季徯秩犹豫一会儿,终于自嘲似的笑了声:“何必扯这些没意思的……我多嘴,这就不说了,你接着说罢!”

“还要说什么?没有要说的了。自古先行求和的皆是输家,魏盛熠如今这般,来日伏在秦王脚底恐怕都不奇怪……你对蘅秦的狠可一点也不比我少!”宋诀陵瞧着面前那杯满得快要从杯口溢出的茶,不知怎的又笑道,“我要是你,碰上这么个流氓,不在这杯茶里下点东西,都太便宜人了。”

宋诀陵捏着那杯子,噙着笑意正要把那杯茶往唇上靠,这回却轮到了季徯秩攥住他的手腕。那两双眸子对上了,季徯秩瞳孔中的刹那惊惶融入了宋诀陵眼底,化成了点点笑意。

宋诀陵起身将自己那紫毛大氅挂在了臂上,伸手拍了还发着愣的季徯秩的肩,笑道:

“对了,当年那事我查着了点眉目,侯爷若对那事仍留有半分眷恋,便亲自来找我罢!长长短短的纠葛,一张信纸可写不完。”

“名。”

宋诀陵勾唇而笑:

“平州江临言。”

季徯秩没回头,垂头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变淡,道:“以后咱俩之间都纯粹些罢!宋落珩,如今你我盟友都算不上,不过共犯罢了。”

宋诀陵的长靴在地上拖出闷响,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唾沫,将喉中涌出的窒息感吞了回去,道:

“好。”

季徯秩没将何为不纯粹挑明,可他二人心知肚明。

那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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