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季徯秩和姚棋吵了几柱香,这头宋诀陵不动手也不动口,吩咐栾汜把巷道中带回来的刺客绑在了书房一柱上。
“余孽!你要杀人怎不亲自动手?!”那刺客朝宋诀陵的方位啐了口血沫。他面前立着的栾汜见状急急骂了声“王八羔子”,抬手便赏去好几鞭子。
宋诀陵正歇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吃茶,闻言慢条斯理地搁了那青花云纹茶盅,轻声道:
“你想叫我亲自动手么?可我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若是一不小心把你给弄死了可怎么办?——栾汜!下手轻点儿,莫要把人给打昏了,我吃完茶可还要问话。”
栾汜拱手应了。
他从前经受过宋诀陵的亲手调|教,手段与他主子如出一辙的狠。那宋混子当年被锁在缱都,无事可做,索性一心一意钻研起折磨人的手段。然他自个儿琢磨得道还不够,还将那些个法子一并教与了栾汜。
栾汜早早便从他公子手中习得了折罚人的精妙之处,眼下那鞭子时缓时急,时轻时重,落得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缓急轻重都有讲究,既不叫那刺客预知下一鞭的速度力道,叫他血肉绽开又避着其要害,磨得他求死不能。
可惜那刺客到底是条硬汉子,遭鞭子打了半晌,他嘴里除了骂娘的话,什么吃痛求饶的话语都没有泄露半分。
宋诀陵端起瓷杯含进一口茶,起身弯腰锤打腿脚,待把筋骨活动舒爽后这才唤栾汜停了鞭。
鞭子停得快,宋诀陵行去的步子踱得却很慢。长靴踏地趷登一步,再一步,那刺客只觉得胸膛之上的伤口都被那足音给刺痛。
好容易停了步子,那宋诀陵忽又抬手掐着刺客的脸扭向了自个儿。他迫使那人对上了自己黑漆瞳子,张嘴是声量很轻,像是在与友人商量什么:
“这位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却恁地来搅我安宁,害我性命,为的是什么?”
那刺客的脸纵被宋诀陵掐捏得扭曲,却还是费尽气力活动起面上薄肉,在那苍白的皮堆中挤出一抹惨笑来:
“宋二,别以为你冠着一‘宋’姓,便如同宋家上下那般的清清白白!你母族谢家,是十六州皆知的罪族后人。当年谢家欺君叛国,罪诛九族,你这谢家余孽早就该随那些个谢家人一块儿被砍了脑袋!我今朝不过是为民除害!!!”
“你是何人?”宋诀陵懒懒问出一声,拇指蹭上他颈间可怖的一道长疤。
刺客咬裂唇肉,猛地把头一扭,道:“哈、你问我是哪家人?!你爷爷我就告诉你!老子是枢成一十五年驻守城门的将兵之子,是那被你谢家紫缨兵害得满门只剩一人的宁家之孙!”
宁家。
宋、俞、宁为悉宋营的三大姓,分掌营中高权。当年,宋家人执掌虎符之际,俞宁二家分掌帅印。宁姓主理轻骑,俞姓专练重骑,他二家共为宋家左膀右臂,三家偎依着支撑悉宋营的运作。
当年谢家一战后,宋俞二家皆以为宁家已是满门殉国,哪曾想还留了这么个后人。
栾汜自收鞭时起,便抱臂悠然立在一旁,此刻吃了一惊,双瞳微微睁大。
宋诀陵倒是无动于衷,片晌面不改色地拔刀出鞘,把刀在手里略微掂了掂便霍然送刀上前。那刺客还来不及看清刀影,只闻嗞啦裂帛之声,他上身的衣裳已然崩解作几片碎布。
一张被刀疤布满的身躯上,因为肌肉起伏而扭曲的“宋”字刺青尤其刺目。
宋诀陵瞧着那玄色刺青正思忖时,那宁家子抖着唇开了口:
“宋二,你早在缱都那金笼子里享福享得晕头晕脑,你根本不知今儿悉宋营里头的弟兄是怎么瞧你的!如今你遇上爷爷我,我见你蒙在鼓里实在可怜,便大发慈悲地说与你听!——你是宋家人,本该是悉宋营将士来日的主儿;可你流着谢家的血,营里弟兄们又恨你恨得发疯!只能每日每日在斩除你这谢家余孽和跪身拜宋之间痛苦地逡巡……”
那人被腥沫呛着,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哑声接道:“宋诀陵,你根本就没可能回北疆,不是因为狗皇帝不答应,而是因悉宋营早就没了你的容身之所!你不识好歹地回去,终有一天,营中积聚起来的杀亲灭朋的仇恨会将你撕烂!”
宋诀陵闻言只觉得想笑,笑着笑着又倏然觉得喉间有些干,干得他说不出话来,像是陈血倒流入了喉,干在那儿,结成了痂。
他稳了稳心神,方开口朗笑道:
“你瞧上去挺老实一个人,怎么话却说得这般的可笑!你光凭一张嘴,就想叫我相信营里的叔伯哥哥们恨我,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离间我们的把戏?再说,你以为他们恨我,我便会心悦诚服地一辈子待在这稷州,当个缩头乌龟么?我皇帝老儿尚且不怕,岂怕那些个与我同根的北疆弟兄?——谢家军杀你全家,那是与蘅秦兵携手谋划得来的结果,你这宁家独苗不去杀鬈发兵也就罢了,怎么一心一意地想动我这宋家子?我看缱都美酒没把我浇昏,鼎州风沙倒是把你刮昏了!”
“老子先杀了你,否则意难平!”那宁家子死命一咬牙,腮帮处传来咔嚓响声。
“你靠杀无辜者解意,还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宋诀陵的长指近乎嵌入那人的皮肉之中,好似非在他脸上抠出五个血洞来不可。然宋诀陵手上使劲,面上却蹙损眉黛,摆出一张普渡众生的苦面,他说:“你好清高!”
宋诀陵的轻佻姿态叫火气吞没了那宁家子,那人遽然怒吼道:
“无辜?!清高?!你这狗娘养的混子又在吐什么狗屁的话!沙场之上高声论无辜?你不仅是只蠢虫,还是个无知的痴畜牲!宋诀陵,你看看!战场上那么多蘅秦兵也不全是自愿杀人,可你要报仇还是得将他们变作尸身一具,你怎就不道他们无辜?!”
那宁家子顿了顿,将腥臭血气全喷在宋诀陵的脸上,笑得扭曲:“宋二,你身子里流着谢家的血,谁都无辜,你却决计算不得清白!”
宋诀陵不慌不忙地斜了长刀指向他的鼻子,还顺手扶稳了刀鞘,说:“我不无辜就不无辜,你胡乱朝人吼什么?怪叫人心慌耳疼的!”
“装模作样,我呸!”
宋诀陵照旧没发怒,只端量了他良久,正色道:“问你一句,你若当真夺了我命去,除了逃命还想做什么?”
那宁家子迟疑三分,这才勉强动了动皲裂的唇:“跑鼎西去杀蘅秦兵!”
“鼎西?你想被李家招入释李营当中去?”宋诀陵挑着嘴角,“这怎么行呢?你背上刻着一‘宋’字,若是入了人李家的营,叫北颐王他老人家瞧见了该作何想?”
“他们想屁老子才不管!什么宋字李字,大不了老子拿刀剜了自个儿背上那肉!”
宋诀陵失笑:“可惜我这一刀下去,你杀敌报仇的念想皆作黄粱美梦!”
“刺啊,来啊,你这死娘的孬种!”宁家子冲他吼叫道。
死娘,孬种。
宋诀陵听罢还没甚动作,栾汜已怒火中烧,奋然往那宁家子腹上揍了一拳。唾沫杂着腥血横飞,宁家遗子还没回过神来,又闻宋诀陵高喝一声“闪开”,一柄长刀就这么擦着栾汜的袖朝他刺了过来。
然那宁家子眼不带眨,受死时也是漠然得很的——在他心底,一刀毙命可比百般折磨来得痛快得多。
他做足了受死的准备,可猎猎刀风刮过,他身上却迟迟没有新添的痛意。
他斜了眼,那一刀降落于他颈边的白墙之上。他求死不得,还闻宋诀陵笑声铿锵:“自家人不碰自家人,我是鼎州好儿郎,万万不该抽刀向亲朋!你今儿行刺,能接得住我好几招,来日再磨磨刀工,铁定能杀不少蘅秦兵。要你把命耗在这儿,我于心不忍!”
宁家子目眦尽裂:“你在一个适才还于你眼前耍弄刀子的人前边演个狗屁的圣人?!宋二,你当真痴傻了么?!”
“怎么?碍着你眼了?”宋诀陵哈哈大笑,刀柄一转便将束缚那宁家子双手的麻绳也给斩断,他说,“走罢走罢,你的命还没贱到该死在我的手上!你的刀我命人给你磨好了收在外头,出府之际同阍人说声,他自会还你。——你那苗刀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日后可莫再忘洒削。”
那宁家子踟蹰原地,眼眨也不眨地瞧他:“你当真要放我走?”
“当真。你要杀我,我捅你一剑,再罚你几鞭,也算是有来有往,两清了。”刀归鞘,宋诀陵在椅上坐定,这才抬起那狭长凤目,幽幽笑道,“除非……你走投无路,自甘留在此处为我效命。”
那眸子里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和威压,这宁家子被他盯得双腿生了些疲软,只怕再大意几分就要曲了膝,直直跪在他的面前。
“你说得好听,我一个时辰前还险些要了你命!你留我在身侧,哪日我再抽刀,你可未必躲得过!”那宁家子摁住腰腹一处,勉强止住腰间汩汩流出的血。
宋诀陵没理会他的话,自顾问他:“你当真甘心向李家人俯首?”
“我……你我素昧平生,你的戒心哪里去了?!”
“我若决心留人,便笃定不再疑人。”宋诀陵打断了他,敛了笑,接道,“你虽数次扬言要杀我,可刀却没磨利。方才向我挥刀时使的那力道叫我瞧着便知,纵使我不去抵挡,那刀也终会停在我身前。你百般同我玩唇舌功夫,想激我杀你,可你不明白,我在京城见过不知多少临死不惧的正人君子,却无一是像你这般对死甘之如饴的。——你来这儿为的不是杀我,为的是叫我杀你。”
那宁家子恹恹后退倚住了墙,嘴角终于勾了抹浅沟,笑里全是遭人参透的自嘲。他屈腰,将那沾满鲜血的手一拱,说:“宋小将军好眼力。”
宋诀陵瞧着那人垂下的眸,说:“你适才的骂言劈头盖脸地砸来,想必其中定然掺杂了不少肺腑之言。可我无意同你论辩此事,仅仅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逼得你跑这稷州来寻死?”
“俞老爹他……”宁家子直起腰来,“离了悉宋营。”
宋诀陵哂笑道:“俞伯他曳尾涂中已久,哪能甘心叫那白面监军给绑缚?他早该走了,能留至今朝才叫我称奇。”
“我是俞老爹养大的,算他半个儿子。”那宁家子此时眼中虽无半点泪花,翻抖发白的唇却叫人提先觉察他心中伤悲,他低声笑,“小将军离家千万里,只怕对于悉宋营兵将的执念之深已然淡忘。对于我们来说离营好比割肉离家,若非走投无路,哪里会迈出这一步?”
“这也就罢了,那方纥偏偏多事,假心假意地给老爹他指了去处,劝他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到坎州剿匪去。老爹先前埋头悉宋营,不清楚外头局况,以为那儿不过藏了个小匪窝,便单枪匹马地奔去了启坎二州边界。可那儿的匪患有多严重,想必您也略有耳闻……老爹离营时我正忙着巡视边关,听闻风声赶回悉宋营时,已然鞭长莫及。那之后约莫一月,老爹的头颅便被匪虫送回了营。”
宁家子瞧着那歪身椅上的长身将军,还以为那人听闻故人离去,面上至少会显露几分哀色,谁料宋诀陵竟是不慌不忙地吃进口茶,说:
“匹马剿匪?真是一条好的寻死路子。不过么,倒真有俞伯他的风范!”
他的眸子晦暗沉沉,里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些木,有些幽,就是窥不见悲。宁家子见其漠色更觉悲哀,谁料此时宋诀陵又张口道:
“有你记挂俞伯他,他在黄泉之下也当含笑。你放心,来日我定会将那方纥碎尸万段。然现下我手中人马屈指可数,你若是铁心跟了我,我断不会叫你吃亏。”
那透骨酸心的宁家子没吱声,只跪下来,给宋诀陵磕了个响头。
“名字。”宋诀陵开口问。
“宁晁,从日从兆,无字。”
“无字?‘晁’么……”宋诀陵垂眸摩挲茶杯上头的暗纹,“何不取了同义之字,唤作‘朝升’?”
“全由您做主。”那宁家子神色不动,只卸了方才自称“老子”的张狂与假意杀人的躁怒,再度请罪道,“小人先前所言尽诳语,还望小将军您莫往心里头去。”
宋诀陵把茶杯往桌心推了一推,道:“事事有根源,我不信你无凭无据就能造出那么个遭人厌的虚角……多说无益,你这几日便跟着栾汜学些规矩,安心把伤给养好了。”
那宁晁恭顺点头,正要出去,宋诀陵又在他身后启唇:
“我不是定人生死的阎王爷,你若想寻死,大可随意寻棵歪脖子树,栓根麻绳套颈子,千里迢迢跑这儿来,还真是有妙点子。”
“我死前想再瞧瞧那能补这鼎州天,救这糟烂世的狼崽长什么狗样!”那宁晁闷笑,带着些说不出的苦。
***
这宁晁的爹娘皆为悉宋营中将,那二位本是天造地设一对良人,谁料枢成一十五年一场苦战,会一举夺去他夫妇二人性命。
当年,城门失守,位于城门近处的宁府首当其冲。后来宁家死的死,没死的也拔刀自刎,以死谢罪。他们原是要将宁晁一并给带了去的,谁料颈间伤口割得太浅,最后竟叫他一个黄毛小儿于世苟活。
——自此,宁晁成了个可怜无所依的宁家孤子。宁家最后予他的,是颈间那道嚇人的刀疤。
枢成一十六年,秦降,悉宋营主将宋易却被召入缱都领罚,连带着北疆诸将的日子也变得愈发的艰难。搭营修屋,重整农田,哪哪都需得铜钱银子。大家伙从前一块屯田吃营饭,鲜少计较钱的轻重,那时是头一回深感囊中羞涩。
宁家子孤苦,可是营中人多数生计难维,纵然想破脑袋,家里那么些舔舔就见了碗底的米粥也实在供养不起那么大个孩子。
最后还是俞家人把手一抻,把那孩子收进了俞府。
然而北疆人重恩,他宁晁亦然。俞家上下视他如己出,深恩不该负,于是他年方十四便自请入营,由人在肩上刺下“宋”字,与他爹娘一样,成了自甘宋家驱使的兵士。
宁晁颈间那道疤,每至雨季便会发痒,叫他好似又听着了那年府中人悲戚的低语——
“晁儿啊,你莫要怨叔伯们,咱们宁家没守好城门,是彻头彻尾地失了职,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啊!”
“晁儿啊,你就随我们一道安心地去了罢!”
他挠着疤,不断地挠,挠得那地儿的皮肉泛了红。
宁晁也知道,他理当死,他早该死。
他清楚自个儿该死,可他想被收入悉宋营想了前半生,好容易成了宋家兵,却没能迅速接过守门之任,反倒一事无成。
他又非不死了,何必急于在如此窝囊之时?
于是他跟着俞落一通猛干,为磨练武艺,同营里弟兄对打得通身刀疤。他想守门,他想报恩,可是没有机会。宁家失职酿成大错,他这一宁家后人,不被营中人唾弃已是难得,谁人会放心再把守城门的重担丢给他去扛?
宁晁如今任职营中司马,与宋诀陵一般,也如宋诀陵一般被鼎州人怨恨了大半辈子。兴许是因为生来大度,又或者是因为当年的恨意全变作了他颈间那疤,他要亲自向蘅秦寻仇的欲望颇淡,活到今朝为的也仅是报恩。
那日,他甫一听闻俞落辞官剿匪而去,登时便驱马回营,却只见一群横眉竖目的兵士与一位神情淡薄的监军。
他愈想愈觉得愤懑难解,神识不由得恍惚起来。待他回过神时,自个儿已一拳头揍上了监军方纥的脸儿。
“你怎么能那般对待俞伯?”宁晁嘶吼着朝他挥去一拳,“你明明曾经也……”
拳点雨珠似的落下,待到其他兵将将他二人分开,那方纥面上已是青紫斑驳。那人儿毫不慌张地吐出口中腥沫,拍衣起身,说:
“宁司马,你收拾收拾,自请离营罢。”
宁晁的喉结起又落,末了应了声“嗯”。
又是几日,他于深夜闯进了方纥的营帐。那瘦弱文人见状便顶着张略微发肿的脸儿由榻上起身。他从容地把衣裳理整齐,语气温温:“你身子上已刻宋字刺青了?”
宁晁点头。
“那么李家薛家不会要你了。”方纥说。
宁晁又点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某曾当着全军的面要你离营,如今也依旧没有反悔意思。”
“我当然会走,可是方纥……”宁晁愈说愈气愤,颈间疤红得像要滴血:“你借刀杀人,你理当偿命——!”
“杀人?司马所言之人可是俞大将军么?”方纥面色平静,“边关民为民,山野民亦为民,下官不过给大将军他指了条英雄路子,叫他在世为豪杰,走时亦为英魂。”
宁晁猛然揪住那人的领子,将他撞向床围子:“你将俞伯推上死路,竟仍敢这般的义正言辞?!”
“路是大将军他自个儿选的,在赴坎州剿匪的一路上,将军他有的是机会听市井人家讲述那山匪有多猖獗可怖。他并非坐以待毙者,只是他的选择就是向前,是上山。——宁司马,松手罢!”
“我还没来得及报恩,他便死了,我要怎么活才能偿还那些厚如流水的恩情?”
“宁司马,你不能把恩情当作脏腑,支撑你这副身躯的,绝不该是他人。”方纥那只被他揍得乌青的左眼更睁开了些。
宁晁浑似没听着,只喃喃自语个没完:“若非你怀抱邪心给俞老爹他指路,我的恩人根本不会死,你这官家米虫怎么能瞎指点……”
宁晁说罢忽而仰头,双手抖着扶住了腰间佩着的苗刀,他说:“我会离营,可我要先砍了你的脑袋!!!”
“这事恐怕不能叫你如意,”方纥说,“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好歹是皇帝亲派的监军。——你杀了我,世上的狗官还有千千万。若叫皇上再往此处派来个更麻烦的大人,岂非叫其他弟兄受累?在为悉宋营带来更大的祸事前,你还是快快走罢!”
“走?我才不走!我不信那些个狗皇帝抽人赴北,回回都能送来个疯子!”
那话左耳进,右耳出,方纥略作一笑:“当年宁家没能守住城门,负罪自刎,若是您死了,宁家兴许还能搏来个满门忠烈的美名,可惜您偏偏活下来了,实在可惜!”
宁晁不为所动,仰颈指向自己喉结处的刀疤,说:“我活着,那是天意使然。而我今日前来取了你的狗命,亦是天意!”
方纥摇头:“您活下来不是天意,是侥幸,叫外人瞧来,更难免要遭人骂上几句寡廉鲜耻。”
“我脸皮厚可比及城墙,本就不怕市井非议。”宁晁说,“若我真怕坊间胡言,今儿我大可杀了你,再自戕于你的营帐之中,一了百了!”
方纥的语气依旧平淡:“您想死,死在自个儿手里,有甚么意思?若叫悉宋营中司马谋杀监军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名声臭极的昔日大营恐怕就要朝不保夕。——正巧,你们宋家那位长公子宋诀陵此刻离了皇都,前些日子又从余国返程,此刻正在稷州。你去找他,叫他杀了你,也算是个有始有终。”
宁晁本不是个容易受他人之言蛊惑的,那时却不知犯了什么糊涂,鬼使神差地听进了方纥的话。
从鼎中到稷州,路程少说要一月往上走,他就骑着他那匹瘦马,风尘仆仆地跑去了稷州,跑得人困马乏。
然他终于在稷州寻着了宋诀陵,也终于能叫宋家人亲手将他的人生了结。他苟活至今,如今死在宋家人手里,兴许真如方纥所言那般,算是个因果轮回。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宋诀陵没杀他,还给他取了字。
朝升,朝升。
他出世啼哭之时得新生,后来死在了亲人刀下;他在颈间血口缝上时得了第二回新生,后来浇了十余年的黄沙烟尘;而今他得了表字朝升,总算迎来了他的第三回新生。
***
栾汜领着宁晁出去时,那栾壹恰巧在门外坐着。他嘴里叼着根草,手里捏着朵花,正抵着青灰石墙,数花有几瓣。
栾汜出来,顺手把栾壹嘴里的草抽了,还伸手揉碎了他指间捏着的花,骂道:“手上玩还不够,什么玩意儿都往嘴里乱放,当心吃进了些脏的,日后个头窜不起来!”
栾壹皱着鼻子,拍了衣上尘土站起来,方要跺脚骂栾汜毁了他的心头宝,闻言却又得了些欲哭无泪:“汜哥!我都含花嚼草多少年了,那般重要之事,你怎么今儿才说!”
栾汜耸耸肩,不以为然。
那栾壹哼哼唧唧个没完,埋怨的话语还没尽兴,忽而瞥见栾汜身后跟着一血人。他把掌一拍,面上生了好些讶异:
“啊呀,公子这次下手轻了,没把人弄死就算了,这胳膊腿都还好好的啊?”
“啧!”栾汜给他背上来了一掌,“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弄死不弄死的,我跟你说,这位是咱日后的兄弟,是鼎中宁家出身的公子。他名晁,字朝升,先前在悉宋营待过好一阵子,日后你也该唤他‘晁哥’的!我方才鞭子抽得有些狠了,眼下你快些带你晁哥去疗伤!”
栾壹搔搔脑袋,“哦”了声,懂事地没多问。只是他要带人去疗伤,先绕到人家身后把那刺青瞧了好几眼,这才笑嘻嘻地搀了那人手臂,说:“晁哥,你鞭伤在上,剑伤在下,一会大抵免不了挨针。今儿咱们府中只有黄老他一位郎中在,他老人家下手很有鼎州风范,那真真是重得吓人,你此番恐怕不好受!”
宁晁伸手覆在伤口之上,行得踉跄,他摇了摇头,只道:“我不怕疼,只是如今我是人是鬼全凭我一人之言,你们心怎么就能放得这般的宽?万一……”
“有何万一呢?难不成我们还要将你绑起来,再赏几鞭子?”那栾汜无奈地笑上几声,“公子既已开口说要你跟着他走,便对你已有了□□成的把握。日后咱仨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们不拿你当兄弟,还能把你当什么?不过你得明白,公子向来说一不二,并非公子他不容置喙,是我们对公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若小将军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昏呢,他如此招狼入室,你们怎能不加以劝阻?”
“野犬重蛮,家犬重忠,我们跟了公子,便理当信他,昏头昏脑、诚心诚意地信。蝼蚁要在这浊潮里头立住脚,没个支柱撑不住!更何况我们公子的本事通天,我们哪怕仅仅随令而行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差池。嗐!不谈这个了!”栾汜咧了咧嘴,“疗伤去罢!”
仨人正打算往廊上走,忽听屋内“噼里啪啦”一阵响。原是那宋诀陵将满桌茶具拿袖掀翻在地上,任那些个上好的瓷器一并摔了个稀碎。
与那仨隔着一扇薄门,宋诀陵在里头拊掌仰天笑,嘴里还迭声念道:
“死了好,死了好!俞伯,一路顺风!地府里头要比这儿干净得多,这污秽尘世不值当你走这么一遭!”
那栾壹没听清他在念什么,只闻碎响,还以为他家公子出了什么事儿,赶忙要推门进去瞧,哪知不过碰着门的糙面便被栾汜扯住了衣裳。
“汜哥,你干甚不叫我进去?”栾壹不解。
那栾汜忧心他听闻俞伯死讯又要伤心,欲言又止,末了只将俞伯的死讯瞒住了,道:“公子近来遇着好些不顺心的麻烦事儿,今儿心里头又烦又躁,你莫要冲进去当不识分寸的愣头青!”
说罢那栾汜又回身朝宁晁道:“朝升,快,去替公子把那门给阖紧了!”
“欸,晁哥他腿上有伤,不方便,还是我去罢!”栾壹又向前挣扎几下。
宁晁接过那栾汜的眼色,念着“我来罢”,便拖着伤腿行去。
然宁晁适才与宋诀陵对峙半晌,那人面如平湖不惊,而今听屋中动静,似是混乱不堪,心中也难免好奇,便借着阖门功夫自门缝向屋里望了一望,谁料恰对上宋诀陵那带着笑意的猩红凤目。
鸡皮疙瘩登时爬了他一身,那时他满脑子只有那么个词儿在晃。
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