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疆·壑州
冰河向远方延伸千万里,人站在山顶望,只能瞧见一条银蛇。
披了满头飞絮的松在白皑皑的山崖上立着,就连褐色的粗壮枝干都被覆上了冰雪,其他颜色当然难逃被彻底遮盖,一望无际的白是这壑州唯一的底色。
近乎被雪覆没的山道上只有星星点点凹下去的靴印,叫人感慨——原来在这死般寂静的山野当中还有生灵么。
叶九寻立在山头,温润中糅杂了英气的面庞上悬着不少疲色,长睫因久未扇动积了薄薄一层雪。他喃喃念着:
“该怎么办才好……还有什么办法?”
他忧心忡忡,正思索着,身后林子里闪出个人儿来。
“将军。”来人几步走到叶九寻身旁,随即弓了身子附在叶九寻耳边,还隐秘地拿手拢了拢,好似要拦住风雪,不叫他们把这微弱的声音往四处吹。
“今……”那人颤颤巍巍,“今儿的数啊近廿。”
“什么?!大夫呢?那些请的大夫都没到吗?”
叶九寻半生行来极少用这般高的音量同人交谈,可是若将那年岁缩至近月,他这般急躁模样实在算不得稀罕。
恐惧与绝望确乎是会把人逼疯的。
那人稍稍垂了脑袋,咽了口唾沫这才又壮起胆子接话:“这……到是早到了……可不瞒您说,那里边有俩大夫呢……”
二人正锁着眉头交谈,身后突然冒冒失失跑出来个少年郎:“世子,不好啦!那群愚民……愚民!”
那少年跑得气喘吁吁,话说得不清不楚,被那寒风一冻,成了块重冰砸在叶九寻肩头。
近来太多坏事了,一桩又一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混乱的,沉重的,灰暗的,他已不知还能撑到何时了。
叶九寻被那人的模样吓得心慌,一时半会说不话来,他身边那位便替他开了口:
“莫急!莫急!你这般跑着喊要叫人怎么听得清啊?说罢、说罢!村里又出什么幺蛾子啦?”
“那群……那群愚民如今闹着要打人!”少年郎气喘得时急时慢。
“打人?”那人闻言不痛不痒,“打的过吗?就凭那些个病秧子?”
“哎呦,病秧子什么呀?是那几户侥幸没得病的儿子!您俩快些回去罢,拦不住啦!”
“那几个人温将军还对付不了?”叶九寻的副将项羲满不在乎地又开口。
“不是对付不了,是太对付得了了!”
叶项二人闻言鸡皮疙瘩起一身,即刻朝村子的方向奔去,那项羲边跑还边喊:“坏了坏了坏了……可别弄出人命来……”
方过了村口呢,便看到一块地儿密密匝匝围了圈人,一人儿被摁在地上。
那伏地的扯着嗓子喊:“杀人啦——阜叶营的官爷杀人啦!”
那摁着他臂膀的人闻言手上的力道是一点儿也不松,围观的几个大气不敢出一声,都怕温怒极一拳真把那人给揍死了。
“师——温将军,还不快些收手!”叶九寻急道。
温的手还死死按着那人脑袋,叶九寻又劝了好几次,温仍旧充耳不闻,直到叶九寻忍不住要上前去把二人扒拉开,温才不疾不徐地收回手来。
“王八东西!”那地上的汉子朝温走的方向啐了口血沫。
旁人皆怕那人这般不知恩的又把温给惹恼了,可温没回头,仅拍去了身上沙,一瘸一拐地朝村口新搭的药棚子里走。
叶九寻这几日本就又烦又燥,被温那听不进人话的态度惹得更燥了些,眼见那火就要窜上脑袋,温那明显负伤的左腿却把火浇灭得很是利落畅快。
“我师父他腿怎么了?”他问方才赶来通风报信的那少年郎。
那少年郎撅了撅嘴:“温将军他方才在村口帮大夫们分药呢,一时疏忽忘了看村门,外边窜进了条汉子,拿着有我脑袋那么大的石头就往温将军腿上砸,温将军吃疼回身推他,他就把头垂着顶将军他的腹,继续埋着脑袋拿石头砸将军的膝盖骨……换作是我……骨头怕是都该碎了……”
叶九寻闻言揉着眉心:“那人进这灾疫横行的村子要干什么?放他一条生路他还不乐意了吗?”
“那人是个孝子,他老娘在里边,他说他要照顾他娘。”少年郎讪讪开口。
“放屁!我从前没少到这村里收粮。那人从前就嗜赌如命,在村子里呆着个把月都不回家,哪里和‘孝’字沾一点边儿?再说他草药都不识一株,哪里懂得怎么照顾他娘?一会一个不慎也染上了,我们又得安派人手费心费力照顾他这个事儿精。”项羲嚷嚷道,“就是我们掏银子供他吃喝拉撒了,他这会儿闲的没事找事干,要找死来玩!我看他是瞧上了他娘缝在枕头里的铜钱或是想再讹阜叶营一笔!”
“这样么……唉可不就是要啥啥没有,要命一条?不然哪来的胆子招惹温将军。”那年轻的兵士呼气暖着手,呼一口搓一把,直到那被冻得通红的手泛上了一丝暖意。
“欸你手衣呢?这么冷的天儿,不嫌冻得慌啊?”
“嗐——别提了,借给贺将军了。”
“他的手衣呢?怎么借你的?”叶九寻边褪着自己的手衣边问。
“贺将军他上山去摘药草。世子您也知道,那些好药草生在崖壁本就不好摘,今儿天公落雪要寻要摘更是难。可是要给百姓治病,没办法。我说我身子骨细小,腿快也灵活,可贺将军胸脯一拍,说他去。他打定主意了,我们这些小的拦得住吗?”
“他去是对的。”叶九寻蹙着眉头拍了那少年的肩,把自己缝了金丝的手衣递给他,苦笑道,“你呀,只有悠着点才能长高长大。”
那少年爽快接了:“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这时候还能说这话吗?”叶九寻敲了敲他的脑袋,“你看远处升起的黑烟,那是什么?那是烧尸的烟灰——死还不容易吗?死最容易了。”
少年有些局促地往周遭瞧了瞧,他咽了口唾沫,有些惭愧道:“兰松受教。”
“不是为了叫你装乖才说这些的,是要叫你平日里小心儿点过活。”叶九寻拿指头弹了弹少年的脑门。
“你俩好好呆这儿替我把门给看好了,我去瞧瞧我师傅他伤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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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温坐在屋里,膝盖处的布料被大夫用剪子给剪开了,露出了里边血淋淋的伤口,污血擦净后皮肉掩着的白花花的骨隐约可见。
叶九寻双眉拧得越发深,他走近了些,急切地开口:“师……”
温回头打断了他:“世子有什么事吩咐?”
“抱歉……”
温没应声,点了点头随即旋回身去。
叶九寻早就琢磨透了温的性子,也就静静地立在那里瞧大夫给温疗伤。
冷,壑州一年四季就只有那么两月是不冷的,寒风从被剪开的口子钻进去,附在那上边冻得温皮肤发红。可他不大怕冷,便也没唤人挪盆烧着的炭来,只是沉默地阖上了眼。
叶九寻虽能摸清他的性子,却如何也想不通世上怎么还有生了温这般性子的人儿,当然也看不破他的心思。
温一不贪财,二不好色,三不争权,无欲无求的,他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叶九寻都不知道,只觉得他像庙中神像似的端方正直。
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怎么会没有所欲所求的呢?那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他其实不懂温,一点儿也不懂。
而且他胆子也小,还是个谦谦君子。
断袖之癖他戒了,就在下序清山回壑州不久。
壑州的寒气是刺在骨上的,下山后有一日他不知发了什么疯,赤着膀子便往厚雪里扎,后来被人发现时人已冷昏了,却不知怎的冻得脑子清明了。
害了场风寒后,他小病好了,大病跟着也好了——断袖之癖好了!
再后来他主动提起了结亲二字,见了白家的女儿。
然而怪癖好治好了,温也仍旧是他师父,潜移默化的东西是瞧不着的。光阴一年一年的溜,叶九寻脸没怎么变,性子却冷了不少。可他生来就乖,再怎么冷,也只是较儿时少言寡语许多,心肠仍是烫的,单是凭他这么多年没说过他师父一句不好便可见一斑了。
哪有多少人是受了辱却还没有半句怨言的呢?
这些年他爹总往缱都跑,留着他年少早当家,他没有怨言,安安分分地在壑州守山,守雪,守心,治病。
可是为何上天就非要这般戏弄他,竟把那叫他魂牵梦萦的人儿引来了壑州。从前就是可恨的单相思,如今他溺于世俗却怎么叫他蓬头垢面又逢仙?!
温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叶九寻听闻他要来阜叶营之际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世人皆道断袖之癖是病,病多是能治好的,那他如今对他师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又是什么呢?难道是留下了什么隐疾么?
他瞧着温的背影发愣,过了一会儿就阖门出去吹冷风去了。
温的伤口包扎好了,他回身要问叶九寻贺渐回来了么,却见那地儿已没了人,他不自然地拍了拍衣服上被雪浸湿的地儿,抿了抿唇。
屋外寒风呼啸,方才那些个围着看的见讨不着好处就都走了,余下的能随意走动的村民只剩了那头发花白的村长。自打这村子里瘟疫肆虐,这就被锁起来了。病了的被关在屋子里,像个囚犯似的被禁了足,没病的被迁到了别处,甭想回家。
其实这地儿没病的估摸着只有不到二十人,剩下的都是病了的,都是在等死的。
村子里死气沉沉,不远处焚尸的黑烟散不尽,那些被关在屋子里的人扒着窗户幽怨地朝外望。
大夫都说他们能活,可那黑烟告诉他们,这儿每天都在死人,今儿不是他们,明儿说不准就是了——都逃不掉的。
那窗缝里的眼睛大多是晦暗无光的,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的黑,格外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