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魏·平州
平州的春色是魏顶好的,翠柳黄莺同欢,流水复潺潺。
那横跨流水的石桥,上有赶去踏青的行人,下有摆渡的艄公,分明不久前还是冰雪覆人的萧条景象,如今已然热闹如鸣鼓四方。
燕绥淮赖在徐云承那破屋里头已经有了些时日,从霜降到惊蛰,今儿轮到了清明。
平州非徐云承与燕绥淮二人之乡,自然无处供他二人扫墓祭祖。燕绥淮是带着活儿来平州的,并没有固定的休沐日子,在这清明恐怕也得安分干事。
而徐云承那是实实在在地领着俸禄过活,清明休沐足足有七日,他便做好了独自消磨这段时光的打算。
他抱着臂把头倚在屋门上,一动不动地瞧那站在院门前正同下属不知说着些什么的燕绥淮。他原想等那人出去监马后便把门给阖了的,可那人儿却把一只脚跨进了门槛内,不给他留半分关门的机会,徐云承见状只好耐着性子等。
不知是他的眸光太热还是太冷,那燕绥淮倏然回了头,漆黑深邃的眸子正正撞入那琥珀色的镜湖里。
徐云承一愣,那燕绥淮却是在对上眼的那一刻就咧开嘴朝他笑了,好似一道刺目的阳光直直射入了他的眼。那光耀目得叫他想逃,可是他没有,只是稍微压低了眉。
他在问燕绥淮。
你为何迟迟不走?
燕绥淮朝他比了口型,徐云承眯着眼辨别了好一会儿才读懂了他唇间含着的两字。
踏青。
“踏青?”徐云承自言自语,那有些遥远的词叫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又是半柱香的功夫,燕绥淮才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楚,哪知就在他欢天喜地地握着门板打算阖门进屋时,外头来了个人伸手把门给拦了,爽朗笑音随即涌了进来:
“耽之!凭江!我那去年秋埋的酒酿好了,今儿提过来同你俩一块儿尝尝!”
燕绥淮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是吗?好——真好!”
徐云承感觉燕绥淮快被怒火烧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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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归恼,美酒不喝白不喝。
仨人这酒从午间喝到日落西山,踏青什么的燕绥淮是想也别想了。
外头草长莺飞,绿意盎然,内里却没了什么勃发的生机。几壶酒入肠,令人头晕目眩的劲也爬上了头脑。
那林题喝酒喝得急了,被呛得不轻,这会儿正憋着气缓神。这话匣子不说话了,连带着那俩也安静下来。
其实从林题进门时起,燕绥淮就没说过几句话,他还在美梦落空的余韵里头出不来。如今安静下来,给足了他胡思乱想的机会,他越想越气,到最后半晌只知拿着酒杯笑,满腔真言皆被委屈和气愤堵在了喉口出不来。
徐云承安分坐着,也有些恍惚。
踏青品酒一事本不该再出现于他与燕绥淮之间,当年他们于序清山上头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燕绥淮亲手掀了二人为了踏青酿的美酒,凉酒入了燕绥淮的喉,二人自此分道扬镳。
冤有头债有主,这结还需他二人去解,他二人兜兜转转又来到了当年的路口,若当真能倒回到昔日交好的时光又该有多好。
徐云承这么想着,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再过段日子就更不可能。
林题缓过来了,带着咳得有些哑的嗓子开口道:“你俩听说没?沈大将军被送去坎州剿匪去了?”
“沈义尧?”二人异口同声,面上的诧异神色也如出一辙。
“哦——这沈大人你俩认识么?”林题笑了笑,“我还以为那般总在宫城府邸里晃悠的富贵大人,你们应不识呢!”
“同窗。”燕绥淮言简意赅,“坎州剿匪是什么差事?他一个娇生惯养的,能吃多少苦?他不该好好呆在缱都那黄金笼里头么?”
“南北衙禁军的主子太多,皇上当然要好好清扫一番,不然哪日这些个主子联手登天,神仙都救不了!只是可惜沈大将军无辜遭此飞来横祸……”
“他太忠。”徐云承这会儿终于动了动唇舌,“沈义尧年少便生了正直骨,性子也刚烈,恐怕旧时没少招惹如今的万岁。”
“唉——不过剿匪总需要有人去做,他这趟去的也算值。”林题道。
“坎州什么境况我比你清楚,那儿的匪虫兵器火器样样不缺,单计耍刀枪的人头恐怕都得有五六万,叫人瞧了还以为这魏里头建了个小国……里边落草为寇的也不在少数,根本不是群胸无点墨、谋略一概不知的莽汉。沈义尧他若不携重兵前往,和去找死有什么区别?”
徐云承抬起酒杯,燕绥淮拧起眉头劝:“阿承,你的身子不好,这酒还是少饮的好。”
可惜他劝得晚了,那杯已经触着了徐云承的唇,发凉的酒就这么被他搅入了唇舌之间。
燕绥淮只好抚着他的背助他咽。
林题吃酒吃得尽兴,这会口无遮拦起来:“那些个闲大人把沈大将军此行唤作‘美人剿匪’,我说怎么听着总不顺耳,原来这不叫‘美人剿匪’,这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滚至喉间的酒不知怎么变得愈发烫了起来,烧得徐云承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序清书院同窗已走了顾阡宵,如今又要再添一个沈义尧么?
物是人非四字原来是这么写的,
“沈家没人拦?”徐云承稳了心绪问道,语气淡淡,好似不夹半分私情。
林题又笑:“这可不是皇上要他去的,这差事可是沈大将军亲自求的。”
徐云承的神色依旧冷得像是北疆那冬寒未解的天儿。他瞧上去分明没有半分异样,但燕绥淮的嗅觉向来灵敏,他将手覆在徐云承的手上,轻轻拍了一拍。
林题醉意浓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瞥了徐云承一眼,轻声问道:“耽之,你还把那事拖着吗?”
燕绥淮倏然松了徐云承的手,有些惊诧地抬头问道:“什么?什么事?”
徐云承不语,林题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他只摇了摇那喝空的酒罐子,拍了徐云承的肩道:
“这事好坏你自个斟酌,你要真拖着不管,他恐怕也拿你没什么办法……但那事恐怕是合你心意的罢?若真如此,你还是快些应了,这世道,没人玩得起欲拒还迎。”
林题事了拂衣去,了无心事地往外头走,只是不胜酒力,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
“钦裳,你去送送林大人。”徐云承佯装云淡风轻。
那钦裳神色复杂地瞧了燕徐二人,这才赶上前去搀那醉醺醺的林题。二人离开,这不大的屋子里头就留了燕绥淮横眉冷对那面色再平常不过的才子。
“什么叫‘他拿你没办法’,什么又叫‘合你心意’?”燕绥淮不断压抑着即将喷涌的怒火,“林询旷所言究竟何事?”
徐云承不紧不慢地吐字:“小事罢了。”
燕绥淮扯住了徐云承的衣袖,毫不松口:“既是小事何不说与我听?”
徐云承蹙起眉来,他没琢磨透燕绥淮发疯的点儿,这会儿只觉得酒劲上头,心烦意乱得很,耐不住拔高了声:“撒手——燕凭江!撒手!”
“你在怕什么?徐耽之?”燕凭江气红了眼,又攥住他的双臂。“我猜猜……魏盛熠他请你上京,而你想要答应是吗?”
燕绥淮这话说得没错,没什么要反驳的地方,徐云承也就默默不语,可这态度却惹恼了燕绥淮,他手上的力道逐渐重了起来。
“徐耽之你怎还能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燕绥淮高喝一声,“北疆人誓死不侍秦人啊!你究竟在想什么?!”
徐云承摇着头,笑道:“真对不住啊燕大将军,那魏家皇位上哪怕坐着的是个秦人,我也得给他当牛做马,锦衣玉食的是你,操心五斗米的是我。燕绥淮,我干什么,你、管、不、着!”
这气话被燕绥淮当了真,他冷笑阵阵,抖着声问:
“难不成意清入宫,真是你为谋出路使的心计?”
不是。
但他懒得再挣扎。
“你怎能无情至此?!又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燕绥淮的话骂得好难听,可或许是被林题那壶壶酒催的,又或许是身上久久未愈的病缠人,他忽然想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叫一切任凭自然。
燕绥淮蹙眉瞧着他,面上扭曲可怖,心里头却又像烧香拜佛那般虔诚,他在心里头近乎哭出声来:“阿承,我求你,求你别再让我失望了,别再像肯定般保持沉默了……骂我啊……说你本就不屑于卖亲求荣啊……说你有苦衷啊!说你根本无意侍奉那亲秦的小人啊……”
“徐云承!你说啊!”
徐云承在燕绥淮那痛苦万分的面色中窥见他的世界正在逐渐崩解,可他铁了心不理。
他知道的,那个分岔口来了,虽然来得比他料想的要快上些许,可自从他答应冯起的那一刻起,燕绥淮就注定与他殊道殊途。
应下罢,早晚都要分道,他又何必贪恋这一寸暖光?
于是他笑着应下了。
“是又如何?”徐云承道,被长睫遮蔽的琥珀眸里载满了讽刺。
是又如何?
燕绥淮顿时如雷击般,浑身僵如朽木,身子上的每一寸皆是酥麻痛意。
徐云承垂了扑朔的长睫,再不去瞧面前那可怜人。后来干脆别过头去,哪怕燕绥淮掐得他双臂生疼,他也仍旧出神地瞧着远处,像什么都听不见般。
他仍归如雪峰般清冷无暇,唯他自己知他早已方寸大乱。
燕绥淮的面色狠意流露,将手渐渐松开,哈哈大笑:
“徐云承啊徐云承,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你变成了这般令人作呕的下作模样?”
燕绥淮笑得放肆又凄凉,还伸出手抚上了他的面容。
徐云承终于发觉燕绥淮已对他彻彻底底的失望,于是他笑了,破罐子破摔般。
“几年光景。”他说,“人都是会变的,燕凭江。”
恨啊,好恨,燕绥淮被那恨意折磨得快要死掉了,就连眼角也被催出了泪。
若他不爱,他不会这般的失望,这般的恨,哀莫大于心死。可他不能不爱,所以他更失望,更加的恨,恨得好似下一秒他就要同徐云承溶成一摊血水。
可是燕绥淮含着泪的眼角终酿起的恨意却逐渐溶化重铸成了另一番扭曲模样,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得像个疯子,他说:
“徐耽之,你想不想变得更下贱些?”
“什么?”
徐云承正疑惑,燕绥淮却把架在他双臂上的手收了,满含怜悯地拿指刮了刮他的玉面,而后向着院门行去。
徐云承还以为燕绥淮是气得想离开这狼藉之地,却依稀瞧见那人抬手把院里的木门闩给插稳了。他终于生了些莫名的恐惧,可他不曾流露半分,只是抬眸瞪着那带着笑朝他行来的恶鬼。
他知道最坏的情况,但他从不会低头求饶。
燕绥淮知道的,徐云承要么把他推开,要么自己走远,再要么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真要较劲起来,那人不会朝他低头,更不会向他乞求半分。
那漂亮的瞳子没被长睫掩住,晶莹剔透,像极了琥珀。燕绥淮越凑越近,抬手捂住了他的眼,把温热气息全都暧昧地吐在他的耳边:
“嘘,别出声——”
说罢他扯过在桌上压着的用来封酒的麻绳,不顾徐云承的挣扎,将他拽进了屋内。
酒劲又上来了,徐云承挣扎着、挣扎着便脱了力。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栓在木床的门围子上,他感觉到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颈间,他听见自己的哭声,他听见自己在向燕绥淮乞求:
“求你……放过我罢——”
嘘。
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