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衡京
“您瞧瞧!这冬可是愈发的深了。”易绪抱着臂回身瞧那气宇不凡的闲散王爷。
“是啊,可不是恰合了‘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1】’的意趣么?”那楚楚郎君双唇翕张,含笑道。
“自昨年您与奴相识起,您便常往奴这儿跑,偶尔来同奴见见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回竟居于此地将近两月……”
“怎么,阿绪可是在赶客?”楚冽清将停留在海棠糕上的视线挪开,粲然一笑道,“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不然阿绪怎么唤起‘大人’,又称起‘奴’来?”
“这楼里虽不比皇家,规矩也确乎是不少,像条链子似的往人儿脖子上一栓,叫人喘不上来气儿……这不是因着前些日子我同你在楼里谈天,不慎唤了句‘阿清’,叫鸨母听着了,她觉着我这是对您这般贵客大不敬,将我大骂一顿。”
“此言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一会儿我寻她说说理去。”
“说罢!是得说说了。”易绪抿唇一笑,“不过阿清,我明白的,你躲在我这儿,不是因我好,是因外头不好。”
楚冽清垂下头来,叹一声:“我就知躲不过你。”
易绪在他身畔落座,道:“察言观色要不着多少本事……我前些日子上街去,满大街的妖言……”
楚冽清眉头不动,正欲以淡然一笑蒙混过关,房门却被不速之客一脚踹开,那人甩着肩上雪,嘴里骂道:
“他娘的腌臜东西!老子就知道那些个老不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易绪斜觑他一眼,只抬手拿茶泼他。
那鸿胪寺少卿百祁冷不丁遭了这么一泼,登即傻了眼,埋怨道:
“哎呦!阿绪你这是干嘛呀!”
“少卿这么把脏词乱说一通,岂非脏了奴这屋子?”
“脏?还脏!你呀……奴什么奴?咱们都什么交情了?!”百祁叹着气走到易绪身后替他捏肩,“哎呦!小祖宗饶了我罢!我这不是快被朝堂那些个老东西给气疯了么?!”
楚冽清丢给百祁条帕子,问:“怎么了?”
百祁斜身接了,只烦躁地往身上抹了几下便将帕子揉成团儿抛了,道:
“阿清,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个老东西那些个嘴巴有多么的……哎呦!”
易绪见百祁不慎用心衣裳还湿淋淋的,便回身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
百祁笑着朝他点了头又卸了笑接着说:“那新上任的太史令不知是不是也听着了外头风声,要搅混水搏陛下一笑……总之……就是把那些外头的话换了个模子搬上了朝堂……”
“哈——”楚冽清笑起来,“阿祁,你这般,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该这般说才对,说那二王爷前年打仗遭北鬼附身改了面相,来日定要弑君以偿北国魏血债;说那二王爷打小便面带凶相,凡知者无不道其同往昔弑君名剑客有七八分相像。”
百祁苦着张脸道:“就这还没完呢!那杀千刀的太史令非要道他夜观天象,瞧见荧惑守心,乃为弑君预兆……还有些胡说八道的畜牲道您当年被那些个魏军砍出的颈上刀疤是、是同北鬼以魂换命的佐证!”
“疯子。”易绪把桌拍了站起身来,那楚冽清却笑着扯了扯他的衣袖要他坐,道:
“这般话一句两句本就无甚差异……你俩怎么皆生了个急性子?他们这般血口喷人无异于仰面唾天,皇兄不会相信的。”
“不会?!”百祁皱起眉来,“自昨年末起兵权便成了你再摸不着的东西,这么些个日子,陛下对你这闲散王爷什么个态度,你当真不懂么?!”
“我能懂什么呢?”楚冽清抿了口茶,“还是阿绪沏的茶得我心。”
“你!你可知今儿近乎满堂臣子伏倒在地要他斩了你脑袋祭天,叫我楚国各路老祖宗老神仙灭了你体中妖魔?!”
楚冽清略微停顿,慵懒道:“你跪了吗?”
“怎么可能?!”
“那不就行了?”
“行什么行啊?!”那百祁紧闭双眸,好长才从齿缝间挤出几言:“陛下他听了那太史令的话,考虑要于明年清明……斩下你的脑袋祭祖。”
“哦?这不是还给我留了些日子么?”
“你仔细想想这些个日子够吗?!你花了二十余年长成这般,就为了再或这屈指可数的几日么?如今、如今只怕除了……你已是无路可走!”百祁死咬着唇不愿再说,半晌才道,“太后已同我交代,如今禁军中少半是她替你蓄养多年的精锐,只要你一声号令,他们便能举兵围宫……北部重骑营如今兵符虽不在你手,但十多年的情分一朝抹不去,太后已探了诸将口风,他们信你胜过天。”
楚冽清闻言语重心长道:“阿祁,我不能反!你想想,我若当真反了,岂非昭告天下我楚冽清正是那被北鬼俯身的弑君之鬼?”
易绪只缓缓眨了眨眼,移目问他:“阿清,清白这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楚冽清面不改色地点了头:“楚国臣子千千万,我不过其中蜉蝣,若我之死能平百姓心中惶惶,我死又何妨?”
易绪把唇上浮起的死皮舔了,垂下头去笑着不再吭声。
百祁口干舌燥说不出话,只把拳头往桌上一砸,低低骂着:“究竟是哪个王八蛋把这般惑众妖言传出去的……凭什么就因这短短几行字,要赔上一条杀敌救国的将军命呢?!”
他骂着骂着忽又抬了手臂抹泪:“前年你同魏拼命良久,好容易才打得魏落花流水,赢得那顾泉关……”
“顾泉关……”易绪低念一声。
那楚冽清耳尖,闻言往易绪那儿凑了凑,笑吟吟道:
“怎么?这顾泉关有何独特之处么?”
“倒不是。我只是好奇这关既已失守,那这原冠着顾家姓的一关如今改作了什么名字呢?”
楚冽清笑而不语,倒是百祁指着楚冽清的脸儿破口大骂:“他!就是他这混蛋,死活不让人把这关的名字给改了,偏说什么那仗是咱们胜之不武了,把关名给改了是亵渎顾家将军灵……我呸!沙场上谁同你论什么君子?!”
“指着一个将死之人可合乎礼吗?”楚冽清还是笑。
“谁说你要死了?!”
“我怎么才能不死呢?少半禁军拼得过大半么?北部英雄昔日血洗魏南,披百姓高歌回京,今载却要挥刀同室操戈,你要我如何能忍心?阿祁,这是我的命数,早由天定。”
百祁把残泪咽了,正色道:“你不愿反那便逃罢,阿清,逃到余国去。太后早料到你会这么说,只吩咐我来劝你逃,前边所言,你就当我在胡闹。”
“停了罢!我逃了,你们可怎么办呢?你同我最是亲近,拖累了你可怎么办呢?若是你言你有百家做靠山,那阿绪呢?母后呢?你叫我一个人背井离乡,叫我弃他人之命于不顾,逃命路上我只会觉着我该死,当死,何不早些死!”
“陛下生母早崩,太后于陛下而言有养育之恩,陛下是万万不会动太后。”百祁绞着手道。
楚冽清淡笑一声:“那阿绪呢?”
百祁皱起眉头,哽咽道:“近来不少愚臣上奏弹劾你沉迷男风,也不知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竟还把阿绪的名字也给报了上去,更有甚者道阿绪是、是那同北鬼□□的妖孽……只怕如今纵然是我百家,也保不住人了。”
易绪笑起来:“原来你今儿来是要摘了我二人脑袋。”
“摘什么摘?!这不正是在想办法吗?”百祁带着哭腔道。
“只怕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易绪撑着脸儿,伸指若有若无地点在楚冽清的胸口,“怎么办呀阿清,我这脑袋可是保不住了,自古佳人薄命呐——”
楚冽清攥住他的指,阖上了眼,眉心拧得不能再深。易绪虽生了一副薄情素淡颜容,笑起来却雪狐似的惹人怜,他只将手抚上楚冽清的眉心轻柔捏了捏:
“阿清,我不怕死的,大抵是因着遇见你二人耗了我太多的运气,竟叫我能不再卖身子过活……我快活过了头,总是得意洋洋的,竟忘了运气用光,判官可是会来讨命的。”
“我不会叫你死的。”
易绪噗呲一声笑了:“怎么办啊?我的好王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民死,民亦然。”
楚冽清不容置否,仰起颈子把茶饮尽:“我会安排好,这事不用你费心。”
易绪摇头,说:“我不走。”
楚冽清把茶盏敲在桌上,吼道:“你干什么不走?!”
易绪还是摇脑袋,说:“不走就是不走。”
那百祁急得又要哭,劝道:“阿绪,你别在这时候闹气!好端端一条命,人家白送的,你就好好接了!”
楚冽清闷着气,沉声道:“可是舍不得你那情郎齐长轼?”
“齐大将军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情郎?”
“你真当我是个闭目塞听的傻子,不知你隔三差五就跑齐府去给那齐长轼送海棠糕?!你当真以为你我来往这般久了,你同齐家人那点破事不会传进我耳朵里?!”楚冽清瞪着他。
“哦,那事儿说出来不大好听,我也就没说。”
楚冽清气得发抖:“我原以为你不过是走投无路才会干那些把身子卖给男人的活儿……”
“阿清,你别再说了!”百祁喊着哀求道。
楚冽清不理,只叫怒火染红了眼,接道:
“谁知你竟真是个不知好歹的断袖!”
“是了,我是断袖,怎么了?阿清可是后悔与我来往了?”
“……齐家威胁你说要斩断你十指之事还没过去多久啊易绪,你何必,你何必……”楚冽清的手指骨节喀喀作响,猝然将杯盏碾碎,“你一定得走,那齐长轼本就是无耻之尤,哪里值得你托付终身!”
“这同齐郎无关。”
“无关,无关!你还嘴硬!”楚冽清说着只忽地起身,将柜上制好的一笼海棠酥掀翻在地,“不出意外,你今儿还要去见他!”
易绪跨过那碎成了渣的糕点,走到窗前,只把窗敞了开来。呼啸北风凶兽般闯了进来,而他迎风而立,薄躯被那些个凶兽一啃咬,好似下一刻便会随风而逝。
楚冽清被那寒风打得神识清明了些,他带着愧意开口:“阿绪,我……”
易绪将随风飘扬的碎发别至耳后,回身打断了他,笑道:
“阿清走,我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