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月已至,火伞高张,这祧都内却瞧不见一朵芙蓉,笑对熏风的皆是披了白衫的麝香百合。
距安漓戌允诺已过了几日,季徯秩趴在窗边盯着外头瞧,被那灼日泼了一身橘黄。
“来人了。”
那季徯秩噙了抹笑,凝神瞧着楼下那兵士模样的汉子。
宋诀陵正横着歇在榻上,仰着面拿鹿皮拭剑,懒道:“可惜了!我今夜原是要同安大爷去青楼吃酒的。”
喻戟这恪遵旧仪的儿郎听不得那番话,刚要寻个手边东西砸那纨绔,季徯秩却先好言相劝道:
“吃酒?二爷,我劝您还是莫要拈花惹草,小心人家会错意,赖上您。”
“谁能赖上我?”宋诀陵将剑尖压低,挺了身子坐起来,接道,“我当了那么多年的缱都混子,秦楼楚馆里头的哪个姐儿敢往我身上赖?”
“您还得意上了?那些姐姐们恐怕是瞧二爷您生得人高马大的,脾气又不大好,怕您摧兰折玉才不敢挨着您罢?”季徯秩笑吟吟的,“怜香惜玉和您不挨边儿,您还是多同阿戟学学!”
宋诀陵见那人谈噱自若,闷笑一声,没说话。
楼下那汉子前脚刚走,店小二便给他们捎来了口信,手中还揣着一叠浣洗后拿香熏好的衣裳。
“大人,那人说今个儿傍晚,要来人接您仨位去宫里面见余君。”
方才喻戟坐那儿喝茶扇风,这会儿才收扇起身朝那人点了点头。可他堪堪接过那衣裳,眉头便蹙了起来,“宋二,你这是拿了什么香托人薰的衣裳?”
“鼎州香。”宋诀陵那长靴方踩稳了地,长剑便被他横在了膝上,“怎么?又不对您胃口了?”
“倒也不是,就是有些浓了……”那喻戟稍稍掩了掩鼻。
“十六州多少人对这香趋之若鹜,喻将军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天上仙,鼎州这铜盘重肉您闻着臭罢?”
那喻戟莫名其妙,这宋诀陵今日说话怎的这般夹枪带棍?
“我还没开口训斥二爷,您倒寻上我了?”喻戟拿澈眸盯着宋诀陵。
那宋诀陵闻言皮笑肉不笑,“说笑罢了!喻将军怎么又当真!”
喻戟懒得同那人理论,只将那叠衣裳摆在桌上端量了半晌,又道:“你俩一日更几回衣?”
二人皆没吭声。
能说什么?
说云雨高唐脏了衣,不得不换么?
那宋诀陵拿手摩挲剑柄几回,这才泰然道:“眼瞅着归稷州的日子近了,不把那些个新衣裳都穿个遍,岂不可惜么!”
喻戟将那衣裳分好,淡道:“日子还长,有的是机会供您着新裳,这会儿着急忙慌地试新衣,怕不是吃酒吃昏了。”
“我算算……最迟后日便能归乡。”宋诀陵将剑插回剑鞘之中,笑道。
“还不知道此回入宫凶吉几分呢,您就又知道了?”喻戟狐疑道。
由于他常年笑着,开口说话时总有些温柔得很的嗔怪口气,可这屋里头的那俩人明白,这人在心里头冷笑呢。
“喻将军若不信,瞧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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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那天幕上布满了橘红交杂的云霞,安漓戌派来的马车在客栈外候着。
那御马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将那些个众人夸赞的妙郎君皆当云烟,瞧都不瞧一眼,待人坐稳了,这才问一句:
“大人们都上车了么?”
喻戟应了,那车便悠悠晃起来了。
众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倒是那老车夫催马跑甬道时开了口:
“诸位卸剑罢!”
喻戟正犹豫着,那宋诀陵已先起了个头,将身上长长短短的剑全都卸了个干净。
喻戟摁住他递剑的手,低声问他做什么,宋诀陵却哈哈笑道:
“老人家与余皇予我们以相似规谏,恐怕其中渊源不少。”
那老车夫闻言缓声道:
“这离入宫还有些距离,诸位若不烦,我倒是能略述一二!”
“我原是这宫里头的替先皇驱马的老人,后来余君势微,安太常卿见我敦实便将我收入了安府。我人沉厚寡言,恰合了那大人的意,便将我派去接送像你们这样的贵使入宫。”
“外国使节不晓得于余国佩剑入殿乃为一桩死罪,随身佩剑的习惯又不易改,便常犯此错。往常殿外会有负责搜身的禁军,可近年安君掌权后便变了变,这殿外将士在或不在都有讲究。若是来客不趁心,安大人便仗着权撤了门口的兵……”
这岂不是能杀人个措手不及又有理有据?
三人默默将剑卸了,下车之际,那老汉又朝季徯秩递了个卷轴,道:
“有一贵人唤老夫把这东西亲手递给贵使。”
季徯秩接过瞧了瞧,瞳孔微缩,赶忙将那纸揣进袖带之中,朝那老翁推手作揖,“多谢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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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凉的很,三人行至殿门处发现那儿果真没了搜身的将士。喻戟细细回味一番,只觉颈后浮了层薄薄的冷汗。
那层层鸦青色的锦布照旧垂着,搅出一席障目的紫绿,像是那殿里藏着什么不可宣于众的东西。
他们来到殿中时,殿里头除了余安两君,还有约莫十个带刀侍卫与三两个锦衣玉带。宋诀陵方瞧见那些个人便低声笑道:“这么大阵仗?”
喻戟撞开宋诀陵的肩,越过他推手作揖,道:
“外臣参见陛下。”
余之玄难得没再戴着脚链,许是因此,今日他开眉展眼,那双平视他人时有几分下三白的眼睛,此刻正因笑着而较往日温柔许多。
“平身罢!诸位今日前来又为何事?”他说。
“外臣今日前来为的是同您谈谈租借熹文城至今及往后所需的恶金。”喻戟没再寒暄一二,直截了当道。
那帝王闻言面色平静,他撑着龙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抬颔示意阶下一人,道:
“高尚书!您算算,这熹文城值多少银子啊?”
“这……”那福态横生的户部尚书轻轻咽了口唾沫,小心瞧了安漓戌一眼,才又答道,“回陛下,无价。”
“哦?那我不就得由着贵使们开价了?”那余之玄眯了眼,朝着宋诀陵一干人道,“诸位开价罢!”
“听闻贵国一年产铁量将近一千两百万斤。”宋诀陵冁然一笑,“不如一年交付一百万斤铁,直至归还熹文城如何?”
安漓戌没拦着余之玄,只瞧着面前人唱戏,只轻声道:“谬想天开!”
那余之玄倒是笑了笑,“怎么不行?只盼贵国莫要扰城中余民安生。”
“魏之人,抱德炀和,以燮和天下为任,从来就非喜搅他人清欢之徒。”喻戟抱拳,“还望陛下安心落意。”
余之玄淡笑着点了头,那户部尚书于是拿帕子抹了额上汗,铺开张纸来动笔落墨。
那殿中凝着,直至那户部尚书搁了笔。只见他细细瞧了一番又捏着那纸的顶端抖了一抖,这才把那呈文递了上去。
那余之玄是个卤莽之徒,粗略将那纸扫了一眼,便攥着玉玺印往下摁。
“陛下且慢。”那安漓戌见状终于开了口,缓缓行至那三人身旁,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着没佩剑才开了口,道:
“贵使前来之际可携了盖有玉玺印的通行令。若无,岂非披着魏官皮擅闯国境?”
“大人何必这般严词厉色?”季徯秩方才还一直垂头站在影子里,这会儿才徐徐走出推手作揖。
那人儿抬起头时,眼里盛着邪邪笑意,唇色与肤色皆有傲人颜色,像极了中宵哺出的惑人金华猫,叫人顿悟褒姒一笑失天下之缘由。
“安太常卿可是说笑了!我们如若未得陛下许可,怎么能进这余国的京城?”
“有的是办法……就比如逼迫那熹文城里的梁大人。”安漓戌不疾不徐道。
季徯秩的半边眉方挑了挑,眼睑便随之垂了下来,他自袖带中取出盖有玉玺印的通行凭证,笑道:
“安大人可还有什么要查的么?何不一并道来?”
安漓戌哽了哽,转头去瞧坐回龙椅的慵懒男子。
往日那人皆会撇开脸去,满面嫌恶,今日却不然。那人没逃,直勾勾地迎上安漓戌的目光,一片云淡风轻模样。
那人眼中蕴意浓浓,叫安漓戌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咯噔,他还没缓过来,那余之玄已经笑着开了口道:
“安大人是真糊涂了?玉玺印都瞧不出来了?这还用得着盯着朕瞧么?”
那安漓戌缓过劲来,见无处可再刁难这三人,便索性不演了。
“来人!”他说。
他又斜瞥了宋诀陵他们仨人一眼,收了嘴角虚虚笑意,凛然道:
“不留活口。”
那些带刀侍卫闻言齐刷刷地抽出利剑,朝那仨人飞奔而去。
“还不快给我住手!”余之玄怒喝一声,“谁准许你们在我殿里打打杀杀?”
可没人听他的。
哪怕他站起身来,也没有人朝他这边看,好似这片喧嚣与他之间隔了万堵宫墙。
季徯秩用两指夹住砍来的刀柄,三下五除二便卸了刀上力。那刀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震得那士兵疼得撒了手。
这刀转瞬被季徯秩夺来踩在靴底,他见那人俯身要夺,便一踢一勾将剑收在了手中,转瞬便架上了那人的颈子。
喻戟背着手闪躲后退,蓦地伸脚向前一蹬便将那追着他砍的兵士掀翻在地。他劈手夺了他的剑,往他的掌心滑了两道伤,叫那人一时半会儿握不了剑。
宋诀陵单施拳脚便叫几人倒地,可他旋着手腕儿还像是在玩儿。
那户部尚书哪里见过这般场面,猫着腰缩在殿中一隅,眼里的惊恐满得快要溢出。
什么时候使者竟养得比精兵还更刁悍了?
这三人起初还能招架,可当那禁军将领云無领着一队披甲戴盔的人马将他们围住的时候,他们仨只能撒了手中剑,摆出投降模样。
“安漓戌!”余之玄怒吼,“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们乃魏贵使!不过是按旨意办事的可怜人,何至于置他们于死地!”
“无辜?当他们拿刀架上梁大人脖颈之上时就与无辜不沾边!”
“夺城占地,错的本就是我余国!你莫要再一误再误!”余之玄嘶吼道。
“陛下,微臣一直想给您找机会上一课,但您与臣独处之际总佯风诈冒,这不才挑了这仨贵使陪您,今儿这般全赖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