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三年正月初一。
魏·鼎州
铺天盖地的雪遮不住炮竹爆裂后残留的几点红,那些个碎末铺在薛侯府内外似秋末的余红。
院里一高挑男子正迎着春日拜礼,其幼子却踏着满地炮仗碎末摇摇晃晃地来了。
他二人身后的老人倚住屋门慢慢地吟:
“一樽岁酒拜庭除,稚子牵衣慰屏居。【1】这般光景叫我这老的瞧着了,像是在做梦。”
“爹——”那幼子扶住那男子的背低声呢喃。
男子闻声舒开眼,还先背身用大手把他给扶稳了,这才笑着回过身来抱住他。那对长臂有力地把他环住了,一刹便将他抱起来。
薛止道抱着幼子走到妻儿身前淡笑一声:
“枫容,都收拾好了?”
那唤作枫容的美妇只把睫垂了,乖顺地点了头。
“委屈你带着枝儿回娘家去,日后……”
她将指点在他的唇前,眸中不见泪,纤纤玉指却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她启唇:
“薛郎,来日妾一定要你亲迎。”
薛止道垂下笑眼,替她将碎发别至耳后,郑重地点了头:
“一言为定。”
薛止道空出只手来将她一并揽进怀里,那妇人轻轻勾住他的脖颈,很快便松了,只是那缓缓收回胸口的手,在半空中搅了寒雪许久。
她虽收手,那薛止道却紧皱眉头不放人。那美妇笑着嗔怪了好几声,他才终于将那趴在他肩头生了困意的幼子送回她的怀中。
他尝着新春别离苦,把妻儿瞧了又瞧,好似稍稍移目那俩人儿便会倏然变得模糊,而后消散在他的脑海。他没来由生了些恐惧,却还是狠了狠心去帮着下人往府外候着的马车上搬行囊。
他站在堂屋外,那妇人嘱咐他莫要送她出府门,这样才不似离别,叫他们日后想起来都能有个慰藉。
别离之际像催马疾行般奔来了。
他眼观发妻的身影淹没于带着红的风雪中,一向平和温柔的面容也被烈风打得很皱。
薛止道随那默默无言的老头儿一道进了堂屋,只阖紧门窗,这才启唇道:
“韩老请说。”
韩释抖了抖风雪,抚着胡须张口:“阜叶营那疫病解不了,人都被困在上头,出不来,上不去。魏盛熠是决计不能调那处的兵了……可侯爷您可知您引病上山之举殃及多少无辜!只怕不至冬,那些人都该死咯!!”
“韩老批评的是。”薛止道点着头,面上皮却是一动不动,“适才巽州来了信,禾川道他已上任,只是离了缱都再难帮上什么忙。我劝他莫急,在贤王身边,瞧着他有无什么动静也是顶好的。”
那薛止道云淡风轻地将万人生死掩了过去,比侩子手还更无情几分。韩释不好过多埋怨,只叹了口气,顺其言道:
“贤王自幼便良善,虽同先皇极似却比不得其才气,再加上生了个懦弱性子,到底不是个能干大事的。”
薛止道淡笑一声:“魏盛熠当年既能藏锋,这贤王魏尚泽未尝不可。那人儿近来忙着与百姓同吃同住,亲督建坝修桥……淋了那么多风雪,不知叫多少百姓高呼圣贤!只怕也不是个没半分心计的主儿,除非他身后亦有能人相助。”
“能人!能人啊!这九道十六州的能人如今不知分作了几股势力,来日一并撞在一块儿,只怕再好的高人也只能栽在泥水坑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薛某不怕等,只盼着他们快些争个头破血流,叫那帝位空寂。”
韩释道:“您要称帝,老夫自会相助。可侯爷可知改魏家之姓为薛家甚难,何不挟天子以令诸侯?”
“韩老觉着薛某是瞧上了魏家天子的权?”
“除了权还有什么呢?兵钱家食,众人渴求的东西您样样不缺。老夫实在是不知侯爷如此执着于那位子究竟为的是什么!”
“无关紧要的东西韩老不必懂。韩老只要明白薛某能填韩老心中憾憾便可——当年太子伏诛,您心中的缺憾再怎么用草席掩住,那层薄席被风一揭也是赤裸裸的空洞。韩老这么多年听着里头磨人的风声,应是悔恨不已。薛某予您改柱换天之机遇,您当珍惜才是。”
那韩释稳住心神,只把指尖抬了抬:“陛下既不愿居于幕帘之后,怕是日后免不得动些墨功夫。”
“能说会道者嘴皮子便是锋刀,那些个文人嘴为刀,笔为剑,胸中意气可燎原。若要叫这魏家覆灭,少不得他们这些个稚嫩的……韩老这般言说,可是心中已有合适的人物?”
韩释眸光忽闪,他道:“若言合适的,林题和徐云承自然留名。可他二人虽有才,然那徐云承尚未显锋,只怕才气耗到如今也该成了个搽着胭脂俗粉的红尘客,然那人今儿被召至御前,或许才气余存。林题当年便是因着显山露水,遭人嫉恨落得如今下场,怕的是左迁不过障眼法……我们出手太晚,这二位,只怕都有主了!”
“林询旷与徐耽之你我不得,当死。”
韩释的白眉如窗外鹅毛雪般向上堆起,他再顾不得惜才爱才,阖着老眼点了头:
“侯爷所言甚是。”
只听“嗷呜”一声,椅下钻出只狸奴来。这生了鸳鸯眼的狸奴低叫着蹭薛止道的衣袂,那人眯着眼漏了点笑,伸手将它从地上捞了来:
“韩老说了这不可得的,还有什么可得之人要向薛某引荐么?”
“侯爷知道缱都那新科状元爷梅观真么?”
“梅姓……这人可与缱都名画师梅彻沾亲带故?”
“不错!此人乃梅彻庶子,他嫡兄唤作梅岭章。往前他嫡兄较他还更出挑许多,这梅观真在太学里总被他嫡兄压一头,然他长兄却因仗义执言冒犯了许家那逍遥纨绔许翟,被他叫人打折了右利手,还被废了腿的,硬生生毁了他的科举途。如今他成了个废人,因着傲骨不愿叫人瞧见其败躯,硬是在府中闭门不出呢!”
“这般么……韩老可知那梅岭章当时争的是何事?”
“赶巧了,老夫还真有耳闻。那岭章小子是林题同窗的,当年他争的正是林题为难得圣贤亦或长于文辞的碌碌庸才。当年林题左迁虽曾叫满太学愕然,却也渐渐地涌出了不少落井下石的俗人,以数落林题为风尚。那梅岭章哪里肯服?只于其中舌战群儒。然那许翟他爹当年险些因林题之功招来罪名,自是不满意梅岭章的说辞,见他赢得满堂喝彩更是气不过,便叫家丁把那梅岭章打坏了。”
“倒是个可怜的……”薛止道将指落在那狸奴的背上,叫它渐渐地软了下来窝进他怀里,“依韩老高见,是要薛某去寻那风头正盛的梅观真。可那梅岭章如今堕落,薛某去寻他,岂不是叫他遇了恩公。”
“不成不成!”韩释急得忙摆手,“那人心术太正,要他唯您马首是瞻,难!”
“不比登天难。薛某人不能总挑拣着次等的东西要。那梅观真虽亦是美玉,可梅岭章经了天上地下那么一遭,也该懂得如今的魏家不比从前。自古文人傲骨有多少能抵挡得住手开青天的诱惑?”
“侯爷虽是这么想的,怕的却是那人心比天高,乃是非魏家者不忠的痴儿!”
韩释激动得咳嗽不止,那薛止道却仍旧端着温文尔雅的姿态,还微微一笑,道:
“原来韩老执着之处在这儿呐!看来薛某还是该套一个魏家的皮囊。”
韩释见他明白了自己话中意,缓了一缓后便抬了眸子,直言道:“封王乾州的四王爷祐王颇与世无争,侯爷或可一试。”
“全听韩老安排。”薛止道没争。
韩释把话说完原是要退下去,斜眼觑见一秦人打扮的自窗前闪过。他起了戒心,问:
“侯爷至今仍与秦人有来往么?”
薛止道抚着狸奴的手停了,他笑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韩老太过在意此事,只怕薛某人道有,您会惊惶不安;道无,您亦会猜疑不定,薛某是给出任一答复,您皆不会心安啊!不过今儿韩老既已瞧见,又何必明知故问?”
韩释见他毫无愧色,一点儿不做辩解,心下顿时生了不少的气恼,只把头用力地点了,道:
“好、好!侯爷既与蘅秦勾结,如若来日没把好关,叫秦人捡着了好处,让这魏家改姓了秦,老夫死了化作鬼都放不得您!”
韩释把脑袋摇了又摇,甩袖出了门。
薛止道没抬眸送行,只抬手安抚被外头蓦地炸响的鞭炮吓着了的狸奴。
他立其手掌捂住了那狸奴的耳朵。
“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便装作聋子罢,这般装聋作哑,谁还能骂你呢?”
那韩释走时没把门带上,风雪和天光偷着从门缝里漏进来。薛止道将眸光从狸奴身上挪开,只像个偷光的,从那说不上宽的门缝里观起那细窄的天儿。
灰蒙蒙的天幕向这烂世洒着雪,如同丢出了铺天盖地的万丈白绫。
薛止道明白的,这世间本就是个棺木,白绫掩住的都是装作活人的尸骨。他们一个也逃不掉,都会死,也都该死。
可他薛止道虽也要死,魏家人却要先他而死才行。
他笑起来,笑得过头甚至于身子也随着剧烈抖动起来,叫膝上狸奴受了惊,跳下去,跑了。
可薛止道却没停下来。
就如同这十六州的很多人一样,他痴痴地享受着那微弱的天光,那新年的光,那魏家的光——好似早便明白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