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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7章 秋雨萧

君为客 洬忱 3467 2024-11-12 10:31:40

“将军!粮……粮是烂的!”火兵哭着喊。

贺珏的眸子倏然瞪大,那双明湖澈眼如今红得滴血,泪水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天要亡我魏军啊——”

翎州将士哭,缱都天公哭。

缱都的秋雨像是从银汉上泼下的水,站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之下,没人能保不湿衣。

但倘若那衣,换作甲呢?

今夜沈长思不上衙,又因最近同沈家闹得不可开交,也就没什么心思往外头跑,索性窝在颜府里头。

外头的雨浇的颇吓人,他心里头也不安宁——如若沈家真的脏的令人发指,他又如何能将血肉亲人从中剥离?

雨下得好大,只是隐有急急马蹄声,和那很利落的咔擦声夹于其中。

就像……就像……

沈长思原是歇在榻上的,不知怎的倏然坐起身来往雨里冲。他借着几根梁柱跃上屋顶,抬头朝外望,胸膛忽地剧烈起伏起来,直叫他喘不上气。

亮,好亮。

府外打着的灯笼延伸至皇宫中,像条橘黄色的火龙。

那是逼宫的火!

一熟悉的面孔从火光中浮现,那人站在府外盯着沈长思,推手作揖道:

“沈大将军,今夜就劳烦您好好歇在颜府里头了。”

秋雨顺着沈长思那双桃花眼往下落,红了他这失职者的眸子,催软了他的双腿。他“扑通”跪于屋顶之上,那是府外那金吾卫将军方铭头一回瞧见沈长思这左羽林卫将军这般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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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灯在那朱红梁上栓着,被秋风推着轻摆,内里的烛火跟着一摇一晃。

殿中,那帝王还在咳,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裂,再用涌出的鲜血堵住细细的喉口以求个解脱。

他咳着将手伸出帘外,轻声唤侍女将一方帕子递给他,却无一人应声上前,他于是只得虚弱地坐起身来。

“来人——”他哑着嗓高声道,却只听到了自己那荡在殿中的回音。那病弱天子伸指去将床纱掀开向外头瞧了一瞧,终于发觉这偌大殿中除他外便没了人。

半晌,才有一人前来。那脚步声又稳又沉,没有宫人那般踮脚行路的细微声响。那人行至龙榻旁,立在那儿不说话。隔着薄帘,魏千平只能依稀瞧见那人身披黑底银纹的大氅。

魏千平讨帕子的手还露在帐外,帘外人端详了片刻,拿手覆住了那帝王的手,哪知握住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愣。

那厚茧与各式伤疤扎在帘外人的手上,魏千平这么触着,倒觉着那不像是个贵人的手起来了。

而帘外人只觉箍住了一堆不盈握的瘦骨,不该是八珍玉食哺出来的天子理当生的。

魏千平喘了一口气,将另一只手隔着锦被轻搁于腹,笑道:“二弟……朕做错了。”

帘外人愣了一愣,终于开口。

“皇兄何错之有?这局况您可是还未看清?”魏盛熠没有抽回手去,垂着那泛绿的棠梨眸子,“如今逼宫的是臣弟,搅了您美梦的亦是臣弟……再蠢笨之人恐怕都明白错的是臣弟这乱臣贼子,您又何必费力装糊涂?”

榻上那人笑得又沧桑又悲,血迹将他的嘴角染得模糊,叫人辨不清那人此刻嘴角是扬着的,还是向下垂着的:“朕这黄粱梦早便做到了头!如今十六州乱象频生,朕却装聋作哑以平权臣之心……装醉无度,早便错得彻底!”

魏千平艰难咽下血沫,又道:“二弟,你可知朕如今念着什么?”

“臣弟岂敢妄加揣度圣意。”魏盛熠的语气平淡得很,像是一庙中僧在瞧被俗尘蛊惑的门外汉。

他从不将自己的浓情分一杯给魏千平,在他眼底那人不过一个不起眼的丑角,长哭后便该辞台落戏幕。

“何不浅试猜度?”魏千平淡笑一声,“日后可未必能有这样个时机。”

魏盛熠动了动唇:“洛皇后。”

“……将死之人,心……心里头装不下情呀爱的!想……想多了还会埋怨这青天不公……又塑一对苦命鸳鸯!朕啊……念……念着魏楚此战……得胜!”

“胜?”那魏盛熠低声冷笑道,“难!”

魏千平闻言眉头轻皱,但那宽厚仁慈的坏性子又伸出只手来将他的眉间抚平,要他吐些柔词软句:“成事在天,此为朕愿。”

“您明白我今个儿立这龙榻前为的是谋权篡位罢?”魏盛熠好似怕魏千平忘了似的,反复将那些个大逆不道的言辞悬在他的耳上。

“篡位么?朕会叫你名正言顺地登入九重天……那传位与你的圣旨朕早……早已拟好……只望你能听朕一句劝……来……来日重用段老与平州的徐耽之与林询旷。朕这么长时间拿他俩当庸才,他们心中积怨应当不少……你去罢!那掘玉荣恩必叫他们甘……甘为你的左膀右臂!”魏千平仰着脸流泪,哽咽道。

“你为何甘愿将这帝位拱手相让,此非梨枣,由不得你演一出孔融让梨的戏!”

“朕——信你。”

“你了解我多少,凭的什么提一‘信’字?”魏盛熠咬着牙,“你以为你整夜派那些个探子在我府邸周围转悠便能查出什么东西么?”

魏千平将脸儿侧了侧,咸泪便滑着倒流入了喉腔,呛得他咳得愈发重了起来。他不过稍稍起身,仰了仰头,喉口溢出的血又迅速向外散开,于他那素色中衣上绽开了几朵妖娆的血花。

“你虽藏巧于拙,但从那拙中未必不可瞧得你神思灵巧,乃为治国安邦之才……朕只求你莫再造杀生罪孽,以逃世人口伐笔诛,长坐帝位。”

“你费尽心力要为我开脱,求的是什么?”那帝王肺咳碎耳,可他魏盛熠眉眼间却仍旧是瘆人的冰凉,他冷漠开口,俨然一副绝情模样,“皇兄不必同我绕这么大的弯子!直说罢!您是想叫臣弟莫杀您那尚处胎中的太子?还是您视若珍宝的皇后?贤妃?”

魏千平仰着脑袋笑,再顾不上古训里头的衣冠楚楚,只拿衣袖抹开了嘴角聚在一块儿的浓血,道:“你……终究还是不愿信朕!”

“我们之间还是莫谈此字。”魏盛熠轻轻掀开那罗帷,将那只冰凉的手塞回暖被中,“皇兄体寒,莫再糟蹋身子。”

魏千平咧着嘴笑,眼波尽处是苦寒:“你对朕……还当真是连施与乞儿的怜悯都没有。”

魏千平忽地觉着身子疼得难忍,索性躺了下去。只是他虽睁着眼,但眸光凝滞,好似那些个死不瞑目的人。

自打身子败成这般模样后,他便常常疼得彻夜难眠,好似全身的骨肉都在叫嚣着要剥离。疼的地方太多了,他甚至说不上是身子的哪一块骨肉疼!

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只是遍野皆是痛处,苦海无人摆渡,剧痛难捱,摆脱之道惟余念佛求神。可那终归不是他的出路,年复一年,他的高香换来的是个尘世无佛之定论。

“朕于你有愧,你瞧不上朕在……在理……”

魏盛熠方才弓着腰,闻言这才直起身来,但他没吭声。长睫把他眸子里头的那野兽般的绿光掩住,只剩了些檀褐。

那魏千平隔了一阵又开了口,声音又轻又哑,带着点哭腔,他虚弱道:

“许女洛丞,沈文颜武,白富史贫,付凶喻柔,贺落江斩,十家伏凶怪,亦出青史官。”

“徐儒薛雍,燕华叶朴,季谢护主,宋李精忠,白骨荒丘,黄沙漫道,世家多生换天辈。”

“北狼南虎,西蛇东鹰,四疆跑猛兽,也生风流子,百色同欢。”

“山高水长,酒浓茶香,万里河山,寒门贵,商贾殷,草野安。”

“这江山万里,朕似耗虫,只窥寸方,居高位者最是闭目塞听……羸弱病躯阻朕路,攘权夺利绝朕爱,生而为人,因何不予朕人样?”

魏千平一字一顿,短词长句全被血的腥气染透。□□涩犹如洪水猛兽要将他吞没,他只费力将魏盛熠的手扯进来,泪顺着眼角融入暖香被褥。

“吾命休矣,若有来生,赐朕六根清净,除朕贪嗔痴垢,削朕三千青丝,再不入这金笼玉井!”魏千平呢喃着,像是在对魏盛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魏盛熠淡淡瞧着,见那人的身子忽然猛烈痉挛,随即再没了声响,这才悠悠开口:

“魏千平,这一生,你享尽荣华富贵,尝遍珍肴异馔。你不见与野犬争食的冻死骨,不见同外敌拼杀的无头躯;你不见忠臣遭污,白绫悬梁;不见佃户无收,河石磨尸;不见残躯为宦,娇身为奴……”

“你觉得举目无亲,世态炎凉,但该那般长哭的应是我,不该是你魏千平!”

魏盛熠的脊背直挺,光站在那儿就像一棵无人可撼的苍松,他抽回被魏千平握在掌心的手,又道:

“你叹你一生,我还当你是贪得无厌,无病呻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魏盛熠始终没去抚那具温尸,只平静地从魏千平的枕下取出那被卷起的圣旨,还任凭那双失了光的瞳子照旧愣愣地盯着帐顶。

那被关在殿外的宦官与宫女见那魏盛熠拿着圣旨出殿来,也不敢抬头瞧他,直至听闻魏盛熠道:

“都进去罢!替先皇好好梳洗一番,更服入殓。”

那些宦官和宫女闻言眼鼻皆是一皱,都低声抽噎起来。

魏盛熠将眸光掠过那些个泪人儿,只瞧见一宦官还镇静地立着,连眉也是平平摆着,蹙也不带蹙。他伸指点那太监出来,问道:“你叫什么?”

“奴婢名叫范拂。”

“哦?你就是那范栖养的儿子?”

那范拂方垂头应了,这魏盛熠又瞥了他一眼,道:

“当年范栖为魏束风当牛做马,谁曾想他竟敢私下敛财修屋,还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塞进宫里来了。”魏盛熠冷笑了声,“他把你抓来变作了这么个残缺之躯,叫你当下贱的阉奴,你恨不恨他?”

“奴婢惶恐,若无老祖宗,奴今日恐怕还在窄巷乞讨谋生。”这范拂面上仍无半分异色,一副逆来顺受的卑贱木样。

“抬起头来瞧瞧——这儿那么多人哭,你怎么不掉几滴泪?”

那白面太监抬了抬眼,像是在说魏盛熠不也没甚悲色,可他嘴上还是恭敬异常:“奴知先皇生前最恨吵闹,死后若还不留那人独享清静,这生呀死的恐怕没有区别呐。”

“本王真想在这儿掐死你,再瞧瞧你这张嘴还能否吐出‘没有区别’这四字。”

那范拂弓了弓身:“奴在这深宫里,见到的死人比活人还要多得多,久了便觉得生死无差,若得罪了翊王,还望恕罪!”

魏盛熠瞥他一眼,转过身子唤那范拂跟着,而后挪着步子走向庙堂。

他缓缓踱着步子,好似没瞧见一路尽是火光,鲜血毯似的铺了满地。朝堂内,朝臣皆似罪人般被汇聚于此,四周围着带刀的兵士。

魏盛熠踱至龙椅附近,展开圣旨,念道:

“朕在位四载,宵衣旰食,披疾理政,然今朝魏楚、魏秦边际动乱未平,阳北道灾疫屡生,江北道匪虫肆虐。大运去矣,朕已无颜长踞庙堂之上。翊王文武皇皇,廉而不刿,乃济世之才。今特追踵尧典,禅位于翊王。”

魏盛熠话音方落,堂上便即刻糟乱起来,慌容尽显,丑态横生。

又是那总嚷着“余孽”二字的老臣出了列。他发鬓斑白,双眼深凹,一身朝服还没穿好,便被逼宫的兵士推搡着来了这儿。那人把满头银丝烦躁地揉乱,像那些个总晃于街头巷尾的老疯子。

这唤作庄俟的老臣抖着手指着魏盛熠的脸儿,怒道:“余孽!你篡位杀人,不得好死!”

这鬈发王爷将那圣旨往下一抛,砸在那张老脸上。

“大人若没瞎就自个儿好好瞧瞧罢!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先皇墨迹……那墨已经干透,可不是今夜写的。”

那臣瞧着瞧着,浊眼红了大半,抖着手抛了圣旨,猛然朝着那殿上朱红的柱撞去,没人拦着他,群臣不论性子如何皆是瞪着眼瞧。

“砰——”

林子里的鸟飞入空中,魏楚边界那城门又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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