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来啦?小的给您满上一杯”贺珏笑着给宋诀陵斟了满满一樽,说,“一口闷!”
见贺珏起了头,满屋的绣衣朱履便二爷长二爷短地附和起来。
“嗬!云麾将军好生威风!上来便是从三品的官儿,日后可不得飞黄腾达!”贺珏憋着笑又道,“二爷明日便赶稷州赴任咯,今日大伙儿举杯共祝二爷——归西!”
贺珏还当那是浅显易懂的玩笑,哪知那些锦衣之下罩住的皆是蠢蛋,一个个都跟着他齐声大喊:
“归西!归西!”
宋诀陵撇嘴笑得有些邪,心里盘算起要怎么把贺珏那杀千刀的煮来喂狗。
待席间静了静,宋诀陵轻声向贺珏说道:“你这么些年撒泼当浪子可当爽了罢?”
“那是,爽得再不乐意当了!只是我如今如愿成了武将,倒愈发的觉得对不住我爹娘。我爹娘就我哥与我俩儿子,一个去了壑州,一个去了鼎州,离家老远了!”
宋诀陵瞧着自个儿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盏,抬起来给给贺珏匀了点儿,说:“那便保住你那小命,来日报恩罢。”
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谁料那满面阴云的许翟却倏然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自个儿身下椅。
他拎起那勾莲纹的酒壶往嘴里灌酒,烈酒哗啦啦下肚,没一会儿便烧红了他的身。贺珏觉察不对头,起身要劝,许翟却瞪了他一眼,冲付溪嘶吼一声:
“姓付的,你老子死了,如今不是你当家么?!我问你,皇上为许、付两家指婚,原定的不是我,怎变作许未焺那厮了?!”
付溪没拿正眼瞧他,还一刻不停地动着筷,直待嘴里塞满了凤髓龙肝,这才囫囵道:
“我哪知道?万岁爷选的,干嘛怪到我头上?”
许翟将那酒壶“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怒道:“狗屁!你还搁这儿给老子装葱卖蒜!昨日老子问了倪公公,他说那是你亲自进宫跪着求的!好啊……那许未焺知道婚事已定,得意了那么久,老子竟是昨儿才知道!”
付溪闻言这才抬眼,边嚼着嘴里的酥肉边含糊道:
“对!老子是求了,怎么了?许未焺他爹可是太尉,他小子如今虽不过侍卫一个,但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官儿!你一个从六品的光禄丞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娶阿荑?”
许翟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扯了起来,怒道:“你、你明知付荑是我心上人!”
“那般恶心人的单相思还敢拉出来乱显摆!你喜欢,许未焺就不喜欢?”付溪将嚼碎的骨头渣往他脸上吐,“我好声好气地陪你闹了这么多年,你还真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了么?老子告诉你!今个儿你若打了我,那便是殴了从四品的京官,大理寺的刑老子叫你尝个够!”
许翟气得发抖,却还是垂下手来,夺门出去了。
付溪倒是变回了往日那副窝囊样儿,食欲不改,两根筷灵活一探便又将珍馐送进了嘴里。
贺珏小声道:“那付家姑娘左右不是嫁给许家郎,嫁给那许未焺的聘礼又不会多,何必为此闹得这般难堪!”
宋诀陵细嚼慢咽,待拿帕子抹了抹嘴后,才开口:“还觉得付溪心疼的是银子呢?他心疼的是他妹妹付荑。”
“就他那么个贪财好色之徒?”
贺珏拿余光瞥了宋诀陵一眼,在眼尾处窥得一丝笑意,待要细看时却已散了,只还听他讥讽道:
“喔!贺将军,你说在这缱都没半点家底的昏头官儿能活多久?你道行浅了些……没听过‘付阎王’这称号罢?大理寺里头无白刀,他付禾川审讯犯人的本事高人一丈。”
贺珏愕然。
***
七日后,宋诀陵收拾好了行囊,登了宫里那接他赴任的车,连赶了半月的路,总算到了稷州。
将军府早由下人打理好了,那是个极其气派的府邸不假,可终归大得有些冷清。
那梁上雕的,檐上刻的,皆是些了无生气的鸟兽虫鱼,一点儿也比不上鼎州那小而热闹的宋府。
府中那些个下人们垂着头规规矩矩地候在一旁,等着要伺候他,宋诀陵却摆摆手令他们退下,自个儿闷声回了屋。
按常理来说,稷州的新官儿下车伊始皆该去拜访季侯爷,可叹是自枢成一十九年季惟病逝后,稷州便成了无主之地,仅勉强依凭各头小官一环环撑着。如今季徯秩承爵回了稷州,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儿自也落回了季家肩头。
然季徯秩是个机灵人,只亲募了些江湖贤士,将细琐的活儿一并交由了他们,又派了近侍姚棋在旁督着,除很是要紧之事儿外,其余一概不多加过问,这才空出了大把时间在兵营里晃悠。
如今魏千平往稷州派去三将,龛季营虎符二分,宋季二人各得一半。喻戟则在一旁督着,虽也领兵,但无符,像是个监军。可营中将士虽分至宋喻二人麾下,却分明更听季徯秩的话。
他们一个个的对季家的旧情太深。
当年季惟一人执虎符,龛季营里头皆是他经手挑选的兵将。
季徯秩少年时,一半锁在朱红宫墙里,一半囚于龛季营的兵壁之中,却向来不缺人疼。幼时季徯秩在那营里骑的是他爹季侯爷的肩,躺的是他兄长镇军大将军的怀。他在营中犯了错,那南营中生了粗鄙性子的武人,瞧见了那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到底也舍不得用些乡野村话来骂他。
先前龛季营将士纵容季徯秩,乃因其天真惹人怜;如今敬重他,则是因着他深得高人柳契深真传,习得了一箭穿五甲的本事儿,更是因他拉得动季老侯爷留下的那把重弓。
然那宋诀陵名声不好是世人皆知的事儿,缱都的宋二爷那还有人不知道?
样样第二,谁能做到这地步?好听点说是差点火候,说穿了估摸着是命!谁想在一个憋屈的老二手下办事?
宋诀陵倒是从不为此事分神伤心。
一来,这事儿没办法。若他回了悉宋营,他也能将季徯秩捯饬成他副将。
二来,争这事儿没意思。他没想把一辈子都耗在这满是溪桥青瓦的稷州。
***
稷州这地儿不兴吃酒,沿街排布的是茶楼戏馆,少见的是青楼酒肆。纵然灯烛辉煌满长街,也难见一个拎着酒葫芦的醉翁。
不知是不是因着物以稀为贵,那唤作“西月楼”的酒楼生意尤其不错。一日,季徯秩逮着了空,给宋诀陵发了帖子,邀他到西月楼吃酒去。
那宋诀陵好生梳洗了一番,平日里已是锦衣玉带,这会儿更是华冠丽服,帘还没掀,便已念上了几段逗弄人的窝囊话。
他兴致正好,哪知甫一掀帘便瞧见了座上的喻戟。他心情倏地大败,只还端着温煦笑,亲昵道:
“况溟,不说请我吃酒么?席上怎还坐了位闲杂人等?”
季徯秩像是没听见宋诀陵抛来的似怒非怒含情嗔,只道:“嗳!二爷,今儿楼里一坐横竖不是喝?二人三人没有区别,您就甭这般的斤斤计较了罢?恰巧您二位今儿皆得清闲,择日不如撞日,便一道请来了!”
喻戟则像是并不在意,起身朝宋诀陵拱手温润道:“二爷,久仰大名!”
宋诀陵不改轻狂,只烦躁地朝他挥了挥手,说:“免了,免了,军营里常见,说什么久仰!”
那傲慢子说罢便将脚砰的一声架上了桌,半敛着眸子端详起喻戟来。
清新俊逸,雅人深致,如若略去他那张不好对付的嘴,那是连宋诀陵都要敬上一句真君子。
喻戟乃栀阳公主与工部尚书喻离的儿子。照魏先前规矩,驸马爷本该长久囿于公主府不可升高官拜显爵的,可喻戟他爹乃上任之后才被钦定为驸马,再加上栀阳公主乃一员不拘女将,也就罢了那些个繁文冗节。
那二位情投意合,悉心照料出的儿子自是人如玉,却不知怎的养作了个阴阳怪气的性子。
喻戟笑得既柔又善,宋诀陵笑得却很是瘆人,凤目深深,叫人难窥其所思。进来的小倌见宋诀陵那样儿,心下不免犯怵,只小心绕开他的的脚摆盘,方上完菜一溜烟便没了影儿。
那小倌走后,宋诀陵这才将脚挪下桌来,面上笑倒是半分不动。
喻戟捉来一酒杯,笑说:“没曾想宋将军对于逢场作戏亦是这般的上道……不过您怎的不继续将脚搁桌上呢,末将还想见纨绔是如何炊沙来吃的呢!”
“宋某是君子演纨绔,”宋诀陵笑道,“喻将军是夜叉扮玉郎。”
“宋将军还是一点儿也不谦虚。”喻戟点头。
季徯秩怕喻戟与宋诀陵结梁子,闹得日后龛季营里众人不得安生,便开口道:“今儿邀你们前来为的是营中事。如今北疆战事告急,十六州铁石不再均分各营。龛季营今儿分得的那么些铁,怕是制剑都吃紧,甭提营里的其他兵器与甲衣!——这可是件难办的差事!”
宋诀陵托住盛酒的陶碗,看向季徯秩。甫一瞟见季徯秩脸上挂着个灿笑,当即心领神会,只把指节叩在了红木桌上,砰咚敲个没完。
喻戟一面拢袖斟酒,一面道:“买不行么?余国不是盛产恶金么?咱们龛季营里不是恰好有个富户吗?”
喻戟说罢便瞟了宋诀陵一眼。
缱都谁人不知宋诀陵受先帝赏赐的金银珠宝数以万计,当年他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的风流名可还流传于十六州。
他不富谁富?
宋诀陵挑了眉尾,玩味道:“啊呀呀,有钱不求美人,买什么铁,制什么刀枪剑戟?不瞒您说,我那些家当多数留在缱都供我老儿度日了!就我稷州府库存的那些个银子,怕是给余国商贾塞牙缝都不够!”
季徯秩用伸指还住酒盏,眼一弯便勾作了两席月,肆意地于其中吞吐着笑意。
“商贾么?余国的恶金可都是皇矿,商贾那儿多半买不着。”季徯秩仰颈吃酒,悠悠说,“咱们啊,向余家万岁伸手讨!”
“你有通天本事吗?你是愿讨了,人家可就一定乐意给了么?”喻戟说,“明知今朝各国都在屯铁备战,余国今儿禁铁不输,为的就是待秦魏楚三国开战后,趁火打劫,大发横财……你还尽做些痴梦!”
“嗐!枢成一十五年余国占了稷州不少疆土,也是时候该清算清算了。”季徯秩笑意渐浓,“不过那么多地如何清算?恐怕还得求人家罢!若求得急了,余人还要道我们无情无义呢!既然西疆的地被余人吞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吐不完,那就令他们慢慢吐罢。不过嘛……吐不出地,吐铁还不成么?”
季徯秩歇在窗前,不过稍稍偏了偏头,月光便顺着他那白玉般的颈滑进了他的衣裳里,在他身上打了层薄霜。
宋诀陵盯着他愣了愣,片刻便又笑了:“侯爷这是盯上了稷西那熹文城。”
近几年魏忙于北疆战事,轻视了西疆的局况。遥想当年余魏同盟共抗秦,为安置伤兵,先皇便设法在稷州荒地修了座城——那便是熹文城,内里住的多是余国人。
如今魏千平颁下旨来,要龛季营想法子把熹文城给收回来,然城中几万户余民要如何打发?
“皇上令你我将城收回来,你们倒好,拿熹文城做买卖!”喻戟将惊诧压作个平常调子,听来还是一套不改的谦谦君子腔。
“阿戟,话何必说得如此难听。皇上虽说让我们收城,却没定哪个吉日哪个时辰收,便是料定这不是什么易做的差事。那咱们慢慢收城,中途顺道收些好处,又有何妨?”季徯秩笑道。
“天子脚下做文章。”宋诀陵笑得有些森凉,仿若一只逮着猎物的狼,“可不有趣么?”
“俩疯子……”
喻戟仰着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