壑州,魏东疆。
苍山负雪,长河冰封,大雪覆盖了那早已夹杂冰碴的地面,寂寥山中,一人策马穿行其间,山道飞雪。
“驾!”
数十个营帐扎在临靠冰河之地,燃起的火把淌在山间,于这无妄深夜自顾发着暖光。
营帐中心有一篝火,三个大营帐围绕着那火分布,小营帐则散乱于四周。营火烧得很旺,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
几队兵士正于营前巡逻,见有白马飞奔而来皆举起手中长矛。
那身披钴色轻裘之人翻身下了马,向下垂的唇角衬出了一张冷面。他本就满面漠色,再加上雪中纵马,周身尽是逼人寒气,好似挂着朔朔寒风的孤峰,叫人生畏。
那男子用两指勾出腰间令牌,抛给一守营门的兵士,沉声道:
“温。”
那兵士瞧着这人儿,轻轻咽了口唾沫,才道:
“世子已恭候多时!温将军,请!”
又是曲曲绕绕地在营内行了一阵子,温方得以入了那扎在中心的大营帐。他入帐时,那帐里头的将军正背对着他琢磨挂在帐上的山川形势图。
“世子,温将军到了。”
那将军闻言稍稍侧了侧身子,令帐中侍从先行退下,手轻抬燃起帐内的一盏烛灯来。
银色的铠甲在帐内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光,同时闪着的还有他耳垂的玉耳铛。
温不知怎的觉着那人的声音颜容都有几分熟悉,但天下声近的人多了去了,他自也没多想,见那人要转过身来,便单膝跪地,道:
“将军,卑职奉皇上之命前来阜叶营戍守。”
“将军?”那人轻笑了声,带些莫名的茫然苦涩,道,“这事我知道……倒是您怎么唤我作‘将军’?您是当真认不出我了?”
温蹙了蹙眉,细想了一会儿。但因他平日里就不喜记他人容貌音色,一时半会儿铁定是认不出眼前这人儿,便索性闭唇不语,片刻才开口道:
“卑职于序清山为师四年,下山后便于禁军营中任一教头。”温的靴上还挂着没跺尽的冰雪,被帐里热气蒸得有些融了,他瞧着那水珠,顿了顿又道,“您这般人物,这么多年,卑职所见屈指可数,将军莫不是认错了人。”
温那低沉的嗓音似是被寒风冻成了沉甸甸的冰,毫不留情地挤入了那将军的耳,破碎的冰碴堵得他心里发慌。那将军的手攥了又松,心底好似被红蚁啮咬得又痒又疼。
温垂头半跪,未曾发现那将军已转过身来。
那人迈着步子走近了温,轻道:
“如此大礼,徒儿我如何能受得住?”那人伸出只带茧的手来,“师父?”
那一声“师父”宛若一道惊雷径直从温心口劈过,温一震,抬头对上叶九寻那仍旧如秋月般柔和的目光。
往事一幕幕似是雨帘般“滴滴答答”浇湿了今夕。
当年那不过稍过其腰的少年一深一浅地踏着风雪,打着灯笼,另一边臂上挎着他的银纹披风,仰面朝他笑:
“师父,今日是冬至,九寻做了些汤圆……”
在序清山的那些个日子里,他们师徒二人一长一少,先是一比一从,后是两人相搏。他那小徒弟一身刀伤箭伤不少,但艰涩日子总是遮不去那还未经世的笑面。
转眼几年逝,师徒情谊愈发厚重,可下山前一月,叶九寻的痴语却将那师徒情分毁了个彻底。
面对叶九寻当年那稚嫩情话,温思索着,他自己当时是怎么答复的来着。
哦,对,他说:
“蠢极。”
他的面色寒如高山之冰,将叶九寻的一双纤手打得满是红痕,而后便直接禁了叶九寻的足。
叶九寻到下山前两日才被放出来。当时,那已至其肩的少年长跪于鸠温居外,将膝盖磨出了血。
“那大逆不道之言徒儿再不敢乱说了!是徒儿一时糊涂!徒儿就要下山了,往后再不得登序清山阶!师父!求您再见徒儿一面吧!”
屋内人不发一言,任由他那徒弟哭肿了眼,喊哑了声,跪着披了一身风雪,折磨出个年少“白头”。
往事历历在目,那几年前的雪还似飘于眼前。
他当年觉得那时的叶九寻荒唐得很,今朝依然——都说世间之情难长久,温亦是深信不疑,何必作茧自缚、自堕情网?
更何况隔着他俩的东西太多了,且不说贵贱有别,就论师徒情谊、男子之身,一对有情人沾上任何一个都不知会遭受多少非议!
那寒风拍打帐门的声音将他从序清山上拉了回来。温这才完全将视线挪到了叶九寻脸上。
叶九寻虽领兵多年却仍肤白胜雪,这总令营里头的兵士产生了些这世子长居闺中的错觉。
但叶九寻的鼻尖与下颌生得皆很利落,于温润之中杀出了些掩不住的英气——这也叫温认清,叶九寻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后头的青涩少年郎!
“师父……”叶九寻瞧见温有些怔愣,眉微微蹙起,嘴角虽还挂着笑,却很苦,他道,“徒儿彼时年少轻狂,智昏学浅,做了不少错事,还望师父您莫要因此对徒儿心生芥蒂。”
“无妨,你想通便好。”温淡道。
叶九寻朝温伸出只手来,想将地上那人扶起。可他见温瞧了半晌还是没伸手握上去,便又局促起来。
他将手收回,又稍稍伸出点儿,但好似怎么摆放都不对劲,便又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道:
“如今徒儿已与白郡守之女定了姻亲……”
温的长睫颤了颤,垂眸道:
“嗯……好事。不过你与我的师徒缘分已尽,还望叶世子日后莫再屈尊唤我师父。”
“这……”叶九寻没能舒开锁着的眉心,索性背过身去,拿手撑着桌,道,“您所言在理……日后您与我皆为这阜叶营之将,见到我便不必再行此大礼了……路上风雪寒,温将军还是早些歇息罢!”
“项羲。”叶九寻稍稍拔高了声音吩咐帐外人,道,“送我师……温将军回他营帐里罢!”
一人闻声领着温出了帐门,叶九寻摇着头,掐灭了方才多燃的那盏烛灯,喃喃自语,道:
“真是……我提我已联姻了做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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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掀开自己的帐门,正打算进去,余光瞥见从侧旁行来一个子高挑得很的将军——那人甚至比温还要高上几分。
但温既不识他,也不知晓他名姓,故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只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那人本该生似那暮春时节蔫了些的月季,艳美中带着些疲色。只是他左面从眉划至眼下的一道瘆人的刀疤磨去了他的满面好春色,瞧来可惜得很。
那人瞧见温的漠然之色倒也无多惊异,笑道:
“这位想必便是温将军罢?日后便有劳将军与我们同行了。”
温面不改色地朝他作揖,便欲离开。
“温将军!”身后那将军又唤住了他,温回身平静地瞧着他,神色中带了些不耐,可那将军却也不怪他的冷漠,道,“听闻您曾任禁军教头,那想必也曾见过舍弟贺珏罢?舍弟自小作风有些风流,不知他今朝如何?”
温这才了然,这位原是那禁军里出了名的浪荡将军贺珏之兄,怪不得这人那五官底子似有些眼熟的风流感。
温张口道:“令弟品性不坏,且武艺极佳,虽说……倒无需过多担忧。”
贺渐闻言喜上眉梢,他兄弟二人自小情谊深厚,贺珏可是他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可惜自打他来了东疆,二人便难再相见。如今兄弟俩更是一人戍守东疆壑州,一人戍守南疆翎州,这要他如何能不忧虑?
贺渐禁不住拉着温问东问西,半句不离贺珏,直到他瞧见温衣摆上沾的风雪,这才记起阜叶营一路没有歇脚的客栈,面前这人儿估摸着已一连赶了几日的路,他生了些愧意,慌忙道:
“温将军一路行来免不了遭罪,今个儿还是快些歇下罢!”
温点点头,随那唤作项羲的进了自己的营帐。
那营帐里头虽格外素朴,惟有一床一桌,一笔一砚,倒是恰好极合温心意,甚至连那枕的朝向都与他往日无异,显然这营帐已被人悉心打点过。
那领他来的叶九寻的副将项羲笑着开口道:
“将军,瞧着可还满意?听闻您要来,昨日世子不知亲手收拾了多久呢!我们几次想插手可都被他拦下了!您二人的师徒情谊可令卑职心羡。”
温勉强应和了声,道:
“嗯……一会儿替我谢谢他罢。”
项羲笑道:“卑职明白了。那热水已烧好了备在那屏风后,这军营里头没什么侍从伺候,委屈将军了。”
温没甚反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叫那人出去了。
他在那序清山上冷清惯了,好在有江临言与柳契深那俩知己陪着他。
可自下了山他便失了柳契深与江临言的行踪。
他性子太冷,武艺又强,营里头的兵士大多不敢去招惹他,就连那平日里头逍遥惯了的宋诀陵与贺珏见着他也多是道一声“教头”后抬脚就走,他只得习惯了在禁军营里头独行踽踽。
他是江湖剑士,却活不成他柳契深与江临言那般。他是四书五经哺出来的,虽不尽信书,却也拦不住那些荒唐东西给他上枷锁。
自打成了教头,他便忙于为皇命奔波,活成他极为鄙夷的模样——做人牛马,死生凭天。
项義走后,温坐在榻沿用手抚过那一床被褥,面上瞧不出有什么表情。
可他心里头却想了许多。
他记起当年江临言当着他的面,嘲他徒儿叶九寻“心肠过好已近傻”,他还生了怒意。
他想起冬至的甜汤圆,想起中秋二人共赏的圆月……
他想着想着,忽然愣了愣——自己今日究竟怎么了?总想些有的没的。
他走到屏风后头拿热水泼了泼脸,又想道:
“应是天寒蛊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