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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我情郎

君为客 洬忱 3652 2024-11-12 10:31:41

宋季二人急急掀开帐子,却见那珠围翠绕的逢宜公主伏身在地。

那逢宜平日里头最是喜欢的金镶玉步摇落在地上,垂珠全都纠缠在了一块儿,抛在手边的白玉嵌珠翠玉簪上头是艳艳的血。

乌发乱垂,半遮去了她清秀的面容,只隐约能窥见她右脸得了一道新伤。

宋诀陵不知这是什么个情况,打算垂头去寻些熟人来问,只是他眸光一晃竟不见徐云承和燕绥淮,便揪住了那付溪。

“这是?”宋诀陵朝那逢宜公主抬了抬颔。

付溪轻呲一声,道:“二爷怎么自个儿来的?那俞美人儿呢?”

宋诀陵不理,虽是冷冷淡淡,眼刀却能戳死他。

那付溪“切”了声,道:“嗳!当个新郎官儿还不准人问了?护食呢这是……嗻!回二爷!逢宜公主要行刺皇上,被拦下来了。”

“行刺?”

“是啊!咱们魏的公主胆量真是过人!多少人欲为而不敢为,她却是做了。还好当年您没答应做驸马爷,不然彪爷对悍妇,今儿您二位都不知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儿!”付溪抱着臂,笑一声,“小人说的不保真,这戏您就自个儿瞧罢,二爷!”

那逢宜抬了红了一圈眸子,她瞪着那高阶之上的皇帝,恨意如同潮水般向外翻涌,可她到底没哭。

如今朝堂百官拥簇一旁到底不适合畅谈家事,魏盛熠伸出两指挥了一挥,要内宦把那些个位低的大人请下去,只留了几个看尽宫廷丑恶的权臣请他们看戏。

这般把宫廷丑恶揭开给外人瞧,他没可能不怀着几分要折辱那逢宜的意思。可那逢宜悍然不顾,竟是一张口便扯着嗓子质问:

“魏盛熠!你究竟把柏堇藏到哪里去了?!”

“公主想问的就是这个?那何必大动干戈呢?动嘴不行么?为何非要动手呢?”

魏盛熠冷笑阵阵,拾级而下,捏住了那逢宜尖削的下颌,只还轻柔地掰过来用拇指刮去了她伤痕中透出来的血珠。

他忽而松了手,一瞬便含住了笑,喝斥宫人道:“皆是聋了么?!公主要见柏公公,还不快些去把他请进来!”

那些个内宦抖着身子,只赶忙掀帐出去了。半晌过后,只见帐门一阵颤动,风雪从那缝隙里钻了进来。

那公主泪眼婆娑地回头望,只见四个内宦肩头压着个担架,上边摆着一被用异香浓厚的锦布掩住的东西。

付溪鼻子灵,那东西方抬进来他便皱了鼻,宋诀陵问他怎么了,那人揉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尸臭甚重!那些个阉人抬着的恐怕是个死物。”

那担架堪堪及地,逢宜便如虎狼觅食般扑了过去。她抖着手抚在那锦布上头,咬咬牙,一把将那布掀开。

只听“唰”的一声,那被捂住的东西一并漏了出来,这帐内霎时尸臭四溢,麻蝇乱飞。

满帐愕然,见那担架上的尸身皮肉腐烂、残破不堪,险些将方才所食呕个干净。

可那公主却像是一分不怕,不避反凑近那臭肉几分,含着泪亲昵地将纤手落在烂肉白骨上。

豆大的烫泪便这么滚下来,掉进那具尸身空旷的眼眶里。冰凉的腐肉好似顷刻间淌了血,有了温度。

她知道的,她知道那是她的情郎,他的柏堇。

她忘情地瞧着那具尸身,竟是一分不怕,那缱绻模样好似在打量情郎小憩的睡容。

可她见那些官儿对那尸身议论纷纷,忧心谗口嚣嚣叫他死也不得安宁,便摸出他半骨半肉的手,握了握,这才敛了含情脉脉的眸子,狠下心来用锦布拢住了他。

魏盛熠喉结略动,他抬手将那御前公公倪徽点出来,道:

“倪徽,你上来,给这帐子里头的大人讲讲这柏公公犯了什么事,以至于此。”

“嗻——”

那脑满肠肥的太监迈着小步上前,跪倒在地,须臾又将短脖一抬,道:

“这尸身乃逢宜公主凤玉宫内宦,柏堇!”

柏正,而堇苦,恰如其命。

那公主恍惚,就着那倪徽的诳语回了初遇那年春。

那雨丝风片的暮春啊,她才约莫四岁,那不过十一的朗秀小太监就这么被尚宫领至她身边。他弓着身子给她请安,背弯得仿若柔柳枝,可直起身来却是挺拔如柏。

初遇之际,他不过她母妃宫里一个新来的漂亮小内宦,可后来却成了不论何时都挨在她身侧的人儿。她母妃性子温柔敦厚,可惜身子不大好,不能常陪着她闹。那人见他这白净小太监待逢宜可谓竭尽心力,便安心将那担子放在了他的肩头。

哪知他欢喜又郑重地接过这重担,来日会赔上去一辈子。

逢宜小时候喜欢吃糖,吃厌了宫里的,吵着要别的,他便亲自到宫外给她挑。嘴上总念着糖吃多恐会坏牙,却还是事事顺着她来。宫里给发俸禄时,那柏堇总俯身将她抱起来,粲然一笑:

“殿下这月的糖钱又发下来咯!”

倪徽咋咋舌,道:“那小阉儿仗着生了一张白净的脸儿,祸乱宫闱,乃至于就职凤玉宫之时,竟动了以身侍上,求荣觅贵的龌龊心思……好在殿下明理,不受此妖人所惑,终是将他驱逐出凤玉宫去!”

初识那几年,恰是她最是刁蛮,最爱胡闹的时候。在那些个遥远得有些恍惚的日子里,她总是攥住那人的绯袍,鞋也不脱便踩住那人的薄背,又攀住那人的细颈,经了几番折腾,骑上那人的脑袋。他被卖进宫里变成阉人前,也是个正经读书的,儒道在胸难能轻易忘掉,可他还是纵容着她,只把她扶稳了,稍稍跑动起来,叫这小公主在他肩上尝着了北疆跑马才可得的肆意畅快。

他陪着那逢宜观云看雨,赏月品花,乃至于其母妃父皇病逝,她身边依旧挨着这样一堵可拦风遮雨的墙。

他陪她走过金钗,跨过豆蔻,来到碧玉年华。

那柏堇一张无暇面,却是容易害羞的性子。被她略微一逗,便叫腮耳皆泛起薄红来,好似满脸敷粉的娇俏娘子。这般人儿,不知何时偷了她心,当她察觉之际,已是情难自已。然她同他表露心迹,那人却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珍重地取下来,又后退一步,拱手道:

“殿下,天壤有别,奴自知浅陋腌臜,是万万不能与殿下比肩,还望您莫要叫奴脏了您清白!”

那之后,他自请离了凤玉宫,昔日她赠予他的玉石珍宝却是一个也没带走。

倪徽仍在侈侈不休:“那柏堇胆大包天,在被赶出去后竟又生歹心,三更半夜摸入凤玉宫,胁迫殿下令他回宫,否则就要毁了殿下清白!”

那夜,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就连月也不知藏到了哪儿,可柏堇这叫她许久未能见着的,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

那也是她头一回见他垂泪。

他抽出她手中白练,没因她欲寻死而责备只字,只把她搂在怀里,声泪俱下:

“殿下!您既不情愿,那这亲不和也罢!奴近些年来省吃俭用,存了好一笔银子,如今奴已什么也不在乎,只要您乐意……您一声令下,奴便能冒死带您离开这金笼!哪怕您得了自由,弃奴而去,奴亦知足!”

柏堇捧着她的脸,哭得好生厉害,那时她愣愣地瞧着他,竟不想去安慰,只觉得他纵然是哭也是极美的。她喜欢瞧那人为自个儿担忧,为自个儿心碎,这叫她能够从那裂痕之间清楚窥见他藏了又藏的一颗真心。

“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只要殿下活着、活着,好好地活!”

他们相识相知,总算盼来了两情相悦。

那倪徽猛然把头往地上一磕,怒斥一声:

“那柏堇后来愈发猖狂,竟起了歹毒心思,妄想将公主带出宫去,毁了魏秦和亲美事!原是怀着要逼迫陛下以千金换人的无耻之想!好在那柏堇表兄,不忍见殿下遭祸,便匆匆将此事禀告宫里,最后自焚以替他那寡廉鲜耻的表弟谢罪!”

私奔的日子定在上月末,在一个落雨的夜里。

逢宜在约好的地方一动不动,等至天明,没等来她情郎的海誓山盟,却候来了这御前太监倪徽鼻子里哼出的轻蔑一声。

“来人,送殿下回宫——”

她不知的是,柏堇为了更好脱身,将家当统统交由了把他抚养长大的表兄保管,只待出宫后再往那儿跑一趟,取了东西便走。哪知他表兄却因饥寒交迫而动了私吞那笔钱的歪心思,在那二人私奔之日黄昏,跑到宫城之下揭发了自己曾宝贝得不行的表弟。那人原还以为这是不打紧的事儿,最多不过叫柏堇遭点打骂,哪知竟会把柏堇的命给搭了进去。

那人听闻柏堇死讯,只觉悔恨交加,最终拉着一家子服毒而亡。

都没了。

值当思念的和怨恨的都没了。

那逢宜没候来那心上人,被禁足于宫半月有余,哪知再见却是艳色撞白骨,天人两隔。

逢宜和他的情郎,淌过这么些年,再没可能去瞧暮春的雨丝。

那倪徽颇重视抑扬顿挫,直念得口干舌燥,帐中人不知原委,只都信了那阉人编造出来的鬼话,个个叹息不已——这姓柏的小阉儿实在该死!

“你怎么能杀人……”那逢宜公主却似是听不着那太监信口雌黄,只愣愣睁着一双大眼瞧着魏盛熠,“魏盛熠,你怎么能杀了他啊?那么多年,本宫和他走了那么多年!多少风雨都赶不跑他……你怎么……你怎么就能这般轻易地将他从本宫身边永远地带走啊?!”

那逢宜说着,泪止不住地往下砸,一滴接着一滴,连成一条盛满其悲怆心绪的河。

哭啊,苦啊!

“魏盛熠!你把他还给本宫!”逢宜公主终于伏倒在地,她匍匐向前紧紧攥住魏盛熠的衣袂,末了愤怒尽数化作悲哀,她近乎是恳求,“皇兄,你将柏堇还给逢宜,好不好?”

群臣怜悯地瞧着逢宜,惋惜这逢宜公主如今竟会被个阉人害得失心疯。

“嗯。”魏盛熠倒是云淡风轻,还曲了膝揩去她面上泪,“朕把这尸身给了你,由你亲自给他下葬……只是魏秦和亲不可变。”

听罢,逢宜的眸子霍然聚起一簇光。

夜渐深,帐外风雪也吹得凶起来,如万头猛虎放肆奔腾。而她跪着尖笑,像是嘲弄天地,嘲弄风声,嘲弄这一切一切叫她痛彻心扉的不公。

“哈哈哈——你割了本宫的心头肉,却想叫本宫帮你?魏盛熠!本宫告诉你!你!痴、心、妄、想!”

魏盛熠倒是不恼,只把手落在她的秀发之上,他说:

“逢宜啊逢宜,乱世当中人尽草芥,你的命不值钱。可你是边城多少人的盼头,你的命也挺值钱。朕早就劝你莫要起贪心,这宫墙里没有一只自由鸟,你不听,如此这般,是你自作自受。”

“魏盛熠,你这狗东西!你道宫里无自由鸟,可你最是自由,无事则烧杀抢掠,逢灾又束手高台。你把苍生挂在嘴边,就当真以为他人皆为蠢驴,不知你最是道貌岸然?!”

逢宜几近咬碎银牙。

“扶这大厦于将倾是你的责。”魏盛熠口吻依旧颇淡。

“凭的什么?!”

“凭你是这魏的公主。”魏盛熠一字一顿,语调平淡,却叫人觉着每一个字缝里都生出幽凉。

那逢宜怔愣不语,再抬眸时双眼已被泪水浸得瞧不清面前景象。

她抱住身子哭声凄厉。

她是这魏的公主啊!

这魏的国祚压在每一个魏家人身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自由鸟。皇子头上银冠,寸寸锋皆是四方戟;皇女额间花钿,笔笔红都是边疆血。

他们的天在宫墙之内,他们的命在国运之中,他们哪怕死了变成孤魂野鬼牌位依旧被供在太庙里头,化作魏延绵的袅袅香火。

她把双眸一阖,颤着声流泪:“……若有来生……再不入、这金笼玉井……”

逢宜口中吐出的词句竟同魏千平当年遗言一无二致,魏盛熠于是敛睫瞧她,却见她那张瘦削楚楚的脸倏然与两年前龙榻上的病容重叠在了一处。

魏盛熠双眼一眨不眨,只盯住了,还死死撑着,不知是在执着些什么。直到那逢宜垂下头,不再言语,他这才唤宫娥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

逢宜这一生便是这般被史官潦草写过。

——嘉平三年仲春,魏宗室女逢宜公主赴秦,嫁予单于次子昌凉王乌格其,彼时年芳十八。

其外,魏史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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