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承染了冬温,此刻发着烧,身子融成了院里青瓦上的雪水。人病了,梦却怎么也如同煮过头的粥般——
烂啊。
哭声,冷笑声,呼喊声,唾骂声,吵吵嚷嚷,无休无止的,过往话音搅和在一块儿,压在他的心口。
“哥……爹娘他们……”
“什么徐才子?慕名而来…真叫人大失所望……”
“狗屁的才子,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耽之,我瞧你比楼里那些个小倌还叫人销|魂。”
颠七倒八的东西砸在他的梦里,把一切都给碾碎。名节脏了擦不干净,才气散了拢不回来,他的掌心玉被人锁进宫墙里……
他呢?他浸在泥水里,就连身子也是脏的。
这时徐云承的喉咙已哑得发不出声了,好似那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泡涨了,堵住了那窄小的道。
那欲咳的痒挠着他的嗓子眼,可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唯能仰起身子闷闷轻咳几下,待血把舌染红了又安静躺回去。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徐云承虽还在榻上歇着,烧得厉害,眼倒是舒开了。恰巧那杨亦信端药进来,他瞧见徐云承睁了眼,笑道:
“我见街上乱糟糟,闲着也是闲着,便同陛下请命去帮帮衙门的忙,收收街头的尸骨。哪知会捡着你呢?真是天意。”
徐云承没把那些话听进耳,听闻动静,坐起身来要下床,只是脑袋烧得糊涂了,瞧不见塌下的靴子,脚一踩便触地冻着了。
“耽之,你干什么?”杨亦信赶忙把药搁下来,“地上凉,你还病着呢!”
“不是……我……我上衙……”徐云承说着发懵地向前探了探,哪知那被褥一滑把人也给带着滑了下去。徐云承半跪着,里衣这么一折腾,变得乱糟糟,只是头发软着披下来,若非那人病着,倒是一番好景致。
这么一摔,徐云承倏然没了下一步动作,只是跪坐在原地发懵。
杨亦信已穿戴好了官服,衣冠楚楚,分明是要上朝模样,可这会儿却匆匆忙忙把手衣褪了,从榻上拿来条厚毯子,去将那人儿给罩严实了,而后蹲在他旁边哄小孩似的商量道:
“喝完这碗药,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杨亦信将垂在徐云承额前汗湿的发拨开,见那徐云承好似还未从那噩梦的余韵中走出来,眼神仍旧是空洞洞的,便带着笑叹了一声:
“嗐——我今儿是上不了朝咯!”
“大人!”门旁立着的一侍卫终于发话,还颇有些责怪意思。
“情义难得,”杨亦信说着抬手把官帽摘了,簪子也抽了,长发浇下来披在朝服上,他笑道,“哎呀!我是难得任性一回!更何况陛下还不乐意见着我呢!少一次多一次都大差不差!”
杨亦信说着去扶徐云承,待把人摁回榻上,又给人掖好被角后,自己才抬脚要去外头寻郎中。
他出来的时候被那侍卫拦住,问屋里头的究竟是何人。
“启州徐耽之。”
“那江郎才尽的徐云承?”
杨亦信瞥了他一眼,虽然面上还似升着明媚赪玉盘,声色却明显寒了几分,他道:
“道听途说的东西还是别在你主子我面前耍罢?当心被我揍。”
那侍卫咬咬牙,道:“主子您可千万不能忘……”
那侍卫说着往他背上拍了一拍,掌心稳稳落在他后背的第十三节骨处。如此不轻不重的一拍,却叫杨亦信不由得抿紧了唇。
好多苦楚蔓延开来。
什么样的呢?
鸦青色的。
杨亦信想。
他摇着头把那侍卫的手挪开,道:“怎么会忘呢?也不是傻子,想了那么久的事,哪里一时半会儿便能忘……还是说你看我像什么痴情种?”
“这……”那侍卫朝里边瞥了一眼,“您就别拿我打趣了!什么痴情不痴情的,那大人是个男子我还瞧不出来吗?”
“是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徐耽之救过我,我报恩是应该的。”
那侍卫见劝不动,摇头要走,只是走了没半晌杨亦信又把门摁严实了在那儿远远吩咐道:
“欸!别走别走,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到外头跑一趟,请个好郎中来。”
“……”
杨亦信开门进屋,带笑的脸儿随即耷拉下来。他默默走到徐云承榻前跪坐下来,从被褥里摸出徐云承的手握,握着握着忽然用双手拢住了,把头连带着他的手都埋在榻边的软被里,喃喃念道:
“我仙,莫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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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亦信这小子是枢成一十七年才自蘅秦回乡认祖归宗的。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个回来的法子,总之是那孩子被人瞧见佩着杨家的碎玉了,消息传到南边,杨亦信他亲娘从南到北折腾了一年多才把那孩子从北疆给带了回来。
这杨亦信沦落蘅秦前性子颇活泼,不知怎么回来后就寡言许多,本说是还不大熟悉,把亲人都当陌路了,怕生!可他们养了一年到快上山的时候,杨亦信也依旧是那么默默的。
一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一张口便是蘅秦大漠里头独有的粗声粗气,这大漠来的沙风叫那些南边人不敢认,只有他娘哭湿了帕子说他这眼睛生得和他死去的夫君七分相似,这才勾起了族里那些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总算答应了让这孩子上族谱。
至于他在蘅秦过得如何,那些牧民待他是好还是不好?杨亦信不张嘴,也就没有人知道。
刚上序清山时,有些权臣抱着想要把下梁掰正的心思,把家里几个纨绔也一并送上了山当那十七家子弟的伴读,哪知那些个人儿上山前便是铁打的纨绔,吃喝玩乐是小事,仗势欺人是大事,这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他们本就是富贵门出来的,如今要他们与声色犬马作别不说,还要给别人充伴读?!他们好似受了天大委屈,气急败坏,便又犯了想要欺人的瘾。
那些阔公子消息也颇灵通,知道那杨亦信是昨年才认祖归宗,且颇不受待见,便把他当做了猎物——在山上不耍耍威风,等到下山了,全是瞧着门楣说话,此回不占占上风,更待何时?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他们火气上头不敢往北疆那几个玩刀枪的身上撒,便把这杨亦信叫到林子里拳打脚踢。
从前隔个十天半月,后来是隔着一天两天。有一天傍晚正下着秋雨,那群人又把杨亦信推搡进了树林里。不由分说便动起腿脚来,后来踹得狠了,人没在泥里半死不活,他们也累了,这才恶狠狠地张口道:
“方才课业结束后,你同先生们说了什么?!可是告状么?!”
那奄奄一息的人把头从泥里边仰起来摇,轻声道:“不是……不是……”
这些个公子哥儿见那人头上也冒血,有些怕了,只还强装镇定道:“你……你若胆敢同先生们告状,当心我们真打断你的腿!”
他们说完又补了几脚,这才踩着杨亦信的腿跨过积水的泥潭。因为怕被再打,分明那么疼,杨亦信也只能死咬着唇不吭声。
为什么这般任人欺负呢?分明自身武艺并不差,那些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根本比不过他一个师承江湖剑客的武将后人。
究竟是为何呢?
因为上山前,有一人搂着他的肩,对他说,莫要惹事,莫要出头,好好地,安稳地,度过这几年。
好好地、不出头。
重要的是不出头。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又跌回去,扑通扑通像只搁浅待死的鱼。
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近了,不敢再挣扎,——他以为是那些个纨绔又来找茬。
越来越近了,他的肩膀不由得瑟缩阵阵。可过了一会儿,那林间却探出一个白衣郎。
徐云承。
那人撑着梨花白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打着盏灯笼,白衣被林间乱溅的雨水沾得微湿。
杨亦信霎时失语,在那月光下的雨雾里,就算是打了灯笼本该瞧见什么都难,他却觉着徐云承把星子摘了放在身上,不然怎么莹莹闪闪有如仙人下凡一般?
从前徐云承是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人身边总绕着个面露凶光的竹马不说,那人自个儿性子又冷,叫人只可远观,不敢近身。
往常同窗夸徐云承似谪仙,他未能领会,只当是个恃才傲物的白脸儿,这会儿才有如金篦刮目。
那徐云承本是照常出来赏雨中破败之景的,哪知却捡着这么个人。
夜黑,人离得远了瞧不清,他怕是歹人不敢妄动,将灯笼往四处照了照,待光打在地上,瞧见那人洒在一旁的笔墨纸砚与脏污的襕衫明白这是个学生,这才移步近了。
徐云承把伞遮在杨亦信头上,端详片刻才道:“你可是翎州杨家子杨亦信么?”
杨亦信有自尊,这般落魄撞仙叫他无地自容,他想摇头,可终还是短促应道:
“嗯。”
“……这般模样,可是遭人欺负了?”
杨亦信这么长时间积攒的委屈忽然溢上头来,他本该大哭一场的,可他眸光闪了闪,竟不羁笑道:
“徐公子,仙人似的,好生漂亮。”
徐云承撑伞的手不动,耳尖却红了。
杨亦信瞧着了,愈发的移不开眼起来。
“这种话,不是拿来夸男子的。”徐云承说。
“为什么呢?蘅……”杨亦信顿了顿,“我们家那边,都这么夸人。”
“怎会被人欺负成这般呢?杨家多少高才,你是杨家独子,若习得杨家剑法,前途不可估量。”
“我不学。”
“不学就不学。”徐云承没坚持,只伸着手给他撑伞,肩头被淋湿了大半。
“你不走吗?”杨亦信同他僵持了一会儿,见那人实在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才开口问道。
“你不走吗?”徐云承反问。
杨亦信垂着头,蔫巴道:“走不了,疼。”
“哪儿疼?”
杨亦信撇开头去不说话,徐云承只道一声冒犯了,便俯下身去。他不顾白衣沾了泥,也不管那不停的雨,干脆地把伞搁在一旁,任由那从树叶间隙滴下来的雨把他淋得同杨亦信那般狼狈。
“你干什么?”杨亦信皱起眉头。
“救人。”
“你干什么救我?谁叫你救我?”杨亦信刻意把话说重了些,想要赶人。
哪有人受助还这样咄咄逼人呢?没有的,所以徐云承也快些走罢,这般不堪的他若只有他一人知道就好了。
徐云承倒是没把那话当冷言,沉思片刻,道:“先生们要我救人。”
杨亦信闻言轻笑一声,道:“你先生教你的东西,要你救的是天下。”
“不救苍生怎能救天下?”
“这世间可不止魏一顶天,你要救的天下里边可有我吗?”杨亦信喃喃自语。
徐云承没听见杨亦信含糊的话语,还以为那人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便把杨亦信的腿抬起来,也不顾脏,小心帮他把靴子给脱了——隔着被雨水浸湿的袜都能瞧出来,那只脚肿的很是吓人。
徐云承皱起眉来要替他把袜给脱了,好去摸骨,那杨亦信道:
“别摸了,折了。”
徐云承闻言眉头锁得更深,他道:
“杨公子竟自知脚折了,方才为何还要赶我走?你再怎么讨厌我,也不该拿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
杨亦信又把眼给阖了几分,他不敢瞧徐云承,只道:
“没讨厌你。”
徐云承这时淋了雨,又碰了不少脏污,这会儿俩人都像个泥人,见杨亦信诚挚模样又觉得可爱,便淡笑着蹲下来,把背留给杨亦信,道:
“杨公子,你伸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我背你去给郎中瞧。”
杨亦信犹犹豫豫,那徐云承回头瞥他一眼,自己拉过他的手搭在了颈子上,使使劲把人给背了起来。那时徐云承的个头还比杨亦信高些,可他再怎么高,那个年纪的少年个头都大差不差,背人终归还是有些吃力。
因上背得匆忙,那姿势很累人。可徐云承也不敢把背上人掂一掂好寻个舒服点儿的姿势,就怕那么一掂把人给磕坏了。
他用手紧紧勾着杨亦信的腿,袖子被水沾得湿漉漉的。他没功夫去借月色瞧那湿袖的是泥是雨还是血,只是闷声踩着崎岖的山道,赶着把人送去瞧郎中。
那杨亦信原时拿手撑着徐云承的,还将身子挺得既僵又直,后来许是累了,终于收了力,贴住了前边那少年的脊背。
徐云承虽习武多年,但本业还是念经祈福,作诗文云云,背人行山路当然很吃力。他见那人终于放松了些,虽想淡淡笑笑好宽慰宽慰那少年,却因使劲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来。
那山道很长很长,又因碰着雨天而瞧不见半个人影。天公若拨开雨帘向下望,恐怕借着月光只能瞧见只有一个白衣仙背着个小泥人上去又下来,艰难地在这拐七扭八的山道里行着。
走的是山路,还下着雨,又是大半夜的,徐云承一路没停歇,走到医舍的时候,感觉腹里的东西都要累得呕出来。
徐云承在那郎中的竹屋前止步,他怕一会儿没劲再把人背起来,不敢把人放下来再去敲门,便扯着嗓子喊:
“萧、郎、中——”
杨亦信平日里头躲得远,刚刚雨势大也没怎么去细听徐云承的嗓音,如此清楚地听着,还是头一回。
“冰泉似的。”
他在心里头想。
那已歇下的郎中支起窗来向外瞧,见着那俩小子在秋风中淋着雨,骂骂咧咧地披衣起身,把门给开了。
“俩个小祖宗!快进屋罢!伞也不撑哟!这是干嘛呀?想染秋温吗?”
他帮着徐云承把杨亦信扶下来,见徐云承脸也有些红,便惯常伸手触了触他的额。
烫的。
那江湖郎中嘴里骂得更脏更狠了。
徐云承皱着眉头把话听进去又倒出来,扶着墙站了一会儿也就晕了过去。
这俩人后来都染上了很重的风寒,那段时日总往医舍跑,渐渐地也就熟络起来,也算是缘分。
杨亦信逐渐放开了话匣,也把无忧烂漫的性子给露了出来,交了不少朋友,只是他最在意的还是徐云承——他是真把徐云承也当成了仙。
一日徐云承见二人长久以来皆以公子相称,便想让他换个称呼。
杨亦信笑问:“叫什么好呢?‘我仙’如何?”
徐云承闻言把他骂了,他笑笑也就跟着别人唤他阿承,心里头却还是把他当“我仙”。
他陪着徐云承笑、怨、怒,经历很多很多的头一回。他当然知道徐云承身旁绕着一只虎视眈眈的燕家子,可他才不知凡事皆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他只知燕绥淮是食髓知味。
怎么你食髓知味就不让人碰呢?
我也食髓知味。
我偏要碰。
他看那人吃味儿,却也不敢奈他何的模样觉着有趣,可是燕绥淮本性不坏,所以渐渐地他放宽了心,也拿燕绥淮当朋友
后来燕绥淮与徐云承闹得不可开交,旁人都瞧不懂,有的人瞧了才明白,只有他不瞧也明白——燕绥淮做错事了。
仰仙者,不该锁仙,更不该妄图得仙。
他和燕绥淮不一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他还未理清的心意挑明的。不用踏出那步,他已知足。与其步燕绥淮的后尘,还不如以友之名伴其身侧,没准日后还能讨杯婚酒喝,而非老死不相往来。
他较燕绥淮理智许多,才不会被感情所左右,也实在很多,不会被痴念所蛊惑。
他啊,是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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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云承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杨亦信还跪在榻前,恐怕是最近累着了,趴在榻沿睡的很熟。
徐云承费了好些功夫才捋清当前状况。
他的右手被杨亦信攥得很紧,他觉着有些不适便稍稍动了动,可这般轻微的动静却把那人给弄醒了。
杨亦信愣愣瞧着他,眼中笑意随即转为了透寒的正色。
徐云承不知杨亦信这是个什么态度,便盯着他,谁知那杨亦信不知想到什么笑起来,可是须臾之后,那笑意褪了,脸又冷下来,道:
“阿承,我们来聊聊罢?”
“聊什么?”
“聊聊你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