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徯秩听罢,伸二指抹去额间血,说:
“子柯,昨儿阿戟他见你状态古怪,疑心是我又犯了什么错,担心你跟着我会叫你这明珠蒙尘,便叫我把你给了他……我想着把甄老三他换到我手下也是顶好的,便答应了。”
不知谁人掐断了姚棋的呼吸,那姚棋半天没喘上来一口气,只遽然噙着泪跪下:“侯爷,属下自那日起便一直在自省,可属下左思右想唯有一个定论,属下待您绝无二心……您、您哪怕将属下贬作士卒,也好过弃属下于他人啊——!”
季徯秩浑似不闻其声悲切,只起身拍了膝头的灰,冷淡地说:“听你这话意思,是不愿跟了阿戟他?也罢,我且先替你把这话收着,来日你也好有退路。”
姚棋将头埋得不能再低,平日里那执重刀而不颤的手,这时竟打起抖来。
谁料那季徯秩见状竟噗嗤一声笑了,他用指腹的弓茧磨着姚棋颈间几道细小新疤,说:
“跟我这么久了,还不知你主子心有多坏么?你倒是动脑子想想啊,阿戟这心高气傲的,怎会拉下脸同我讨东西呢?再说,我不在稷州的那些个时日,练兵诸事你操劳不少,我夸你尚且不及,训你干甚?——成啦!咱主仆俩回去用饭罢!”
姚棋喘着气,半拢眼睫自嘲道:“侯爷,适才您那话若是真心的,属下真就要哭天喊地了……”
“就当是敲打。”季徯秩跨过那些个碎木,定定望向雨中,“啊呀,瞅瞅霜月白淋得!怪我怪我!”
姚棋听罢又唠叨起来:“您出府门那会儿,天上也该飘云了,怎么连伞都不知捎上?”
“你不是清楚的么?我向来只撑那把爱伞。可今早我出来得急,把伞给扔兵营里头了!——嗐,子柯,你想想我这一身臭毛病,不也有好些是你和流玉惯出来的么?”
姚棋无奈地甩起脑袋,季徯秩倒是挑唇从他腰上行囊摸出那把红纸伞,笑说:“美人得惯着才行,你说对不对,辛辛苦苦跑来送伞的好郎君?”
***
“醒了?”燕绥淮环臂立在席边,“摔得爽不爽啊?”
“爽,下回换你摔。”嘶哑的声音从宋诀陵那张薄唇里头钻出来,“紫章锦可安稳下来了?”
“那可不,经由我手,什么畜牲驯不好?”
宋诀陵眉头动了一动,问他:“蘅秦又退了?”
“是。”燕绥淮站一旁缠臂缚,顿了须臾又说,“俞雪棠她被狼咬出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要我说,那事儿就算过去了,你也别总给她摆脸儿了。打仗呢,你多担待担待!”
“她比你看得透。”宋诀陵说,“她装瞎子最在行,只看自个儿想看的,她哪里会在意我?”
燕绥淮抬头略微忖量,说:“似乎也没错……”
燕绥淮说罢便掀帐出去,仰天打了个口哨,登时便有一只灰羽的海东青敛翅下冲,铁钩似的爪子就这么紧紧勾住了他的臂缚。
他将那只巨鹰带到帐里给宋诀陵瞧,却见那适才还躺着的人这会儿已将脚套进了靴子里,几下便站起身来。
宋诀陵自腰间摸出把小刀,把血迹在袖间抹了抹,说:“你把鹰给老子拿远了。”
“怕了?莫怕!你瞧它多惹人怜!它都长这么大了,每每上我臂时,我还觉着他只有我拳头那么大。”
“你甭学那李续舟犯痴。”宋诀陵漠道。
海东青扭动着脖子,展翼扑腾,单一边翅膀便足有燕绥淮一臂长。翅羽扫过宋诀陵的衣裳,他却不退反进,将刀子在燕绥淮眼前转了转,说:
“这不是你那只鹰。”
“是了,这是李世子的‘游啸’,正是当年挠你那只。”
“这么多年了,这畜牲还听你的话?”
“那可不?”燕绥淮对刀子视若无睹,只还得意洋洋道,“当年你被它挠得半死不活,李王和我爹都说这鹰野性太大,是你爹硬要留着它性命。我俩觉得这鹰生得威风,便死命缠着你爹,说叫我俩熬,后来竟还真熬成了。我那会儿熬它是为了在阿承跟前炫耀,可迹常他是真心欣赏这鹰,所以游啸后来跟了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它送什么信来了?”
“我还没读。”
宋诀陵说:“李续舟他写的多是草书,你看字看画太挑,给我读罢,省得你闲着又开始评判人家字的美丑。”
燕绥淮的瞳子松烟墨似的光滑黑亮,深邃勾人,只是他那眼型生得太过凌厉,总叫人不敢细瞧。这会儿他勾指逗鹰,说:“接着。”
宋诀陵够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信拆来读了。只是他面上若不刻意摆笑,多半时候都没什么表情,这会儿也亳不例外。
“说了什么?”燕绥淮没看他。
“李家封地西边三城已被烽谢营连同蘅秦一道攻破……还有如今北边动静很轻,他们很不安。”
“没了?”
“嗯。”宋诀陵将那封信丢进了炭盆里,又说,“咱得加快动作了,我怕迹常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还有长思、江师叔还有柳师叔帮忙么?怎么会呈现出如此颓势?杨亦信真有那么大本事?——一提及那杨亦信我就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他若胆敢动阿承他一根毫毛……”
“还没开始要挟人呢,怎会轻易动人质呢?”
“行了,你出去罢!”
宋诀陵摆手道,只是那燕绥淮离帐还没多久,宋诀陵便一拳砸在了案桌上,满脑子皆是李迹常信中所言。
——“长思他先走了。”
走了?
沈义尧?那刚封侯的轻佻郎君?
魏盛熠死前见他脱离沈家,都给他把侯爵名分安上了,他半点福分都还没享,就这么可怜巴巴地死在了北疆?
滑天下之大稽!
宋诀陵的呼吸急促了好些,每呼一口皆是浓重腥气。
他虽自诩无情无义,却并非真的如此。他不过像是铸剑一般拿锤子砸铁,将自个儿的情绪不断压制,可他明白越是这般,他距离支离破碎便越是接近。
燕绥淮送走了那只海东青,只倚着帐子将门帘掀开一个角,冷不丁问他:“宋落珩,西边谁死了?”
“嗅觉这般的好,燕凭江你下辈子合该投胎当狗!”
***
李迹常在帐子里钻研北边地势,副将姜瑜掀帐进来,说:
“吕监军趁着彼时徐大人和阿勒闹得不可开交,送出封信。他道徐大人受杨亦信庇护,眼下还未遭秦人迫害,只是徐大人他身子自携沉疴,恐怕有几分要与舟同沉的意思。”
“吕峙他此刻身在何处?”
“回主子,他自毁容颜,已再度融入烽谢营当中。他原要设法救出徐大人,可是徐大人似乎自有打算,他只好偷摸待在里头作函使。只是由于每回给徐大人运送饭食者并非皆是他,他也没法子常同徐大人接触。”
李迹常揉了揉前关:“倒真是辛苦他了!——阿承他对如今鼎西局势可有见地?”
“徐大人要我们集中兵力守死西边诸城。”姜瑜说罢面露难色,他略微停顿,又道,“依末将愚见,徐大人虽说神机妙算,可如今他囿困西境,难免看不透彻……今儿北边来的可是蘅秦悍将纳达日和后起之秀小将毕吉,按理说,咱们应当乘胜追击……”
李迹常摆手,说:“就听阿承的罢!阿承并不是那般喜好随意给人出点子的人儿,再说攻难守易,蘅秦那些个来犯者若是要以退为进,咱们索性置之不理,叫北边压人的雪给他们埋了。”
“末将明白。”姜瑜连连点头。
“明日启程时,吩咐弟兄们把那几箱玩意都给搬上。”
“是。”姜瑜拱手。
“游啸可飞回来了么?”
“回来了。”
“有携书信么?”
“两封。”
“写了什么?”
姜瑜想了想,说:“第一封字很是漂亮,似乎是燕小将军写的,写了三字‘他不信’。”
李迹常把头点了,说:“嗯,我也不信。”
“另一封是宋小将军笔迹,说是叫我们放心,援兵将至。”
“哦?阿陵他还藏有援兵呢?”
***
第二日,李迹常亲自驱马去将驻扎于北城之外的释李营兵士召回城中,随即领了少半兵马前奔赴西城亲自驻守。
在城墙上独自观望的柳契深见他来,挑动半边眉梢,柔柔笑道:“世子爷不去北边建功立业,怎么往西边跑?”
“北边那几位打起仗来软绵绵的,不带劲!”李迹常见柳契深玩味地打量他,只笑得露了齿,说,“阿承来信,要我死守西城,同时退守北城。”
“你倒是信他。”
“好歹是先朝救世宰相教出来的,我信他,好比信了天道。”
柳契深抬袖遮了笑露的皓齿,摇头啧声:“什么天道?您这么个好苗子,给江临言那臭道士给带坏了!”
“怎么能说是带坏?‘我心不死道无门’呐,我都够不着人家门槛!”
“是是是!我徒弟念佛,你们这近邻论道,我一个红尘客,在里头屁也不识!”柳契深忽而举弓朝前比划起来,说,“那格图还真是会算,这么浩浩荡荡一群兵,只消再向前几步,便能吃着箭了,偏偏就差了这么些!”
“蘅秦十八部在北漠生存,眼睛练得很是好,听闻要比尺子还更准呢。”李迹常说,“若非如今走到你死我活的田地,我还敬他们皆是条条好汉。”
柳契深没回话,良久才勾着弓弦说:“好汉吗?我看他们个个皆是禽兽!你别看我似乎很是洒脱,我肚量如鸡肠!你们北疆人恨蘅秦人,恨他们犯我魏,可我恨他们,是因着他们与薛家合谋,杀了季恍。”
李迹常哈哈大笑:“这可说不准!师叔你瞅见那格图了吗?我要他死,哪怕我会被他砍个半死我也一定要瞧着他在我跟前掉脑袋,以偿长思的命!”
李迹常说罢猝然抬手,游啸倏地自天而下降落于其玉臂鞲上。他并不要它停留,只略微抬手一送,还速速佐以一声短促悠长的口哨。
那海东青听其号令展翅疾飞而下,灵敏地避开了上射的飞矢,随之发出高亢尖利的几声鹰唳,迅猛俯冲,给那格图的面容抓出道渗血的伤痕。
格图蓦地挥动鬼头刀以自卫,却不过割下那海东青的半点尾羽。
李迹常见那人乱了方寸,冷笑着高呼:“架火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