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壹在一家靠近歧王府的酒馆门前栓了马,走到巷子里拿出一簇髯胡来往脸上挂。他缩头缩脑,将背驼了起来,这才到歧王府前转悠。
“大人!”栾壹压沉了声,像个老汉,“是这儿正寻下人呢罢?”
那侍卫不屑地掀起眼皮道:“寻什么寻?没听说过!”
“可这是总管亲口同我说的……”那栾壹搓着手一副不安模样。
“总管说的?”那侍卫不想同他纠缠,又怕真坏了事儿,便道,“如今歧王去面圣了,总管又不在府里头,这府邸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你还是另挑时候来罢!”
“这……好罢。”
那栾壹小步离开,回头在街边买了个烧饼,随意塞了几口,沾了满手的油,这才回宋府去了。
-------------------------------------
“歧王到——”
魏盛熠卸去佩剑,进了殿。
魏千平正在桌前批折子,见他来,这才把笔搁在了案上。
魏盛熠个子生得很高,再加上一头鬈发被高束起,整个人都恍若大漠中的落日长河般,气势逼人。
他那双眼生得也真是独特——就连蘅秦人也少有这般褐中透着些淡淡草木色的瞳子。
二人在同一间屋里头,却好似隔着无穷山海。
魏盛熠自幼时起便不亲近魏千平,他那畏惧的眼神如天堑隔开了他俩,魏千平纵想同他共谱棠棣佳话,也是无路可走。
而魏千平生就七窍玲珑心,不记挂一身病痛,反倒总将无关之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他把魏盛熠幼时所受之苦,半数都怪在自己身上。
他怪自己身为兄长却没能为魏盛熠拦下先皇的苛责、太傅的憎恶,甚至连宫人的辱骂都没能替魏盛熠止住。
先皇为了他,能将魏盛熠贬做蝼蚁蜉蝣,毫不怜惜地碾死;太傅为了他能将魏盛熠看作微尘井蛙,只为让魏盛熠认清自己的地位,日后莫拦他这太子的路……
他将千般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毫不动摇地扑入魏盛熠那团被众人唾弃的余烬中,啃了一嘴的灰,灼得满身伤口。
这条人生路,他俩走着走着,就走成了陌路人——以至于他俩如今连见面说说话都像是考验。
见魏盛熠眼露疏离,魏千平只好垂头提起了那案上搁下的笔。
那时,那笔上蘸的墨还未干。
半晌魏千平才笑道:
“二弟,近来可好?”
“有劳皇兄费心。臣风寒初愈,乏于外出。这些日子……尽待在在府里头钻研棋艺了。”
“骑艺?果然北域尚武之心不可改么?”
魏千平想着,执笔的手抖了抖,又笑道:“哦?府里头如何能练马?”
魏盛熠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拢在眼里,淡然道,“皇兄说笑了,我这马走的是沙场,跨的是楚河汉界,如何不能练啊?”
魏千平愣了愣,因自己过多揣度而升起了愧意,道:“二弟说的原是下象棋,是朕失误了……二弟若喜欢下棋,朕派人去请那京城里有名的圣手每日来陪你下几回罢?”
“多谢皇兄抬爱,臣不过一时兴起,就不麻烦了。”
魏千平写着字,眉间又落了些愁。
魏盛熠轻轻呼了口气,道:“不过,臣弟如今身旁无近友,若皇兄能唤那圣手来陪臣几日,或可解臣弟几日孤忧。”
“好!就这么办罢!”魏千平脸上有了几分喜色,“对了,二弟今年已及舞象之年了罢?”
“回皇兄,是。”
“近日天下都不太平,灾疫多发,这两月你也病了许多回,不如操办操办你的婚事,权当冲喜?也好多个人在府里头照顾你?”
魏盛熠没急着应答,等着魏千平的后话。
“徐家嫡女徐意清乃为九州有名的佳人,才貌双全,徐家又为簪缨世冑,不知二弟你意下如何?”
徐意清性子平顺温和,是许太后中意的女子。
那太后原是想着,如今启州双家,徐家没落,燕家独大,如若徐意清成了徐家门楣,兴许能拉徐家一把,二虎相争可好过一虎霸山林。
她原是想令魏千平将徐家女纳入后宫的,谁料魏千平却道他命薄福浅,不愿耽误人家好女子。
不过魏千平出于对太后之敬重,还是细细瞧了瞧太后送来的画卷及那女子的生平——思来想去,他倒替魏盛熠考虑了起来。认为此女若能嫁与魏盛熠,也是美事一桩。
然魏千平此等好意却令魏盛熠陷入了两难。
这婚事是应还是不应?
如若魏千平实际并无意促成这一婚事。
应了。那徐家出过三朝宰相,虽说如今已步入没落之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若不识好歹,魏千平许会疑心他有聚权之嫌。
不应。魏千平心里应会舒坦而卸去防备,他动手也会容易许多。
但如若魏千平真有意将徐家女许给他这歧王……
他应了,魏千平会欢喜,而觉他之乖顺,毫无违逆之意,甚至明目张胆地借徐家侍从往歧王府内安插眼线。
他若不应,但无疑会加深魏千平对他的疑心。
但这四条路之中,还藏着一条路。
魏盛熠浓眉稍蹙,用那双深邃眸子凝视着魏千平的眼,扑通跪下,一字一顿道:
“臣弟求皇兄恕罪!”
“二弟快快请起!”魏千平虽是坐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朝前伸了伸,“朕不过是问问你是否同意这门婚事,你何罪之有啊?”
魏盛熠没起身,道:“不瞒陛下,臣弟早已对臣的侍女韶纫心生爱慕之意……此生已无意娶他人作妻。”
“这……”魏千平面露难色,“二弟,你也知道……你们尊卑有别。”
魏盛熠那褐绿色的眸子里浮上了水光,道:
“皇兄,臣弟活到如今已经厌倦了尊卑之言。臣弟软弱一生,如今违逆皇兄,心中愧惧已成山海。然相逢相识已难得,相爱怎能不唤作深缘?为求与其白头共冢,臣弟宁愿终身不娶!还望皇兄成全。”
魏千平看不得泪眼,再加上心中累愧,自己先松了嘴,“二弟,朕依了你便是!
那魏千平起身扶起他来,半晌才又道,“不过纵然尊卑之言令你生厌,可那女子身世难免会遭世人诟病。兴许你可目空一切,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抵挡那针般的世人言啊?许会难承重负罢!朕会寻一大族给她牵段身世,如此你二人也好过得更自在些……”
魏盛熠锁着眉,点了点头,“皇兄若无他事,臣弟便先行告辞!”
“二弟且留步,这有盒御制的玉露团,是朕托御膳房为你做的。你许久未回宫,不知是否记得宫里的味道……就带回去尝尝罢。”
宫里的味道?
宫里的味道不就是泥、泔水、烂肉、剩菜混杂在一块儿的恶心味么?
“我该道你天真单纯,不知险恶,还是眼瞎耳聋,目光如豆呢?”魏盛熠在心里冷笑着。
魏盛熠淡笑着接过,又道:“多谢皇兄!”
魏盛熠离殿后那双眸子里便载着凛冽,后来不知看到了什么那深邃双眼才装进了光,映亮了平日里那虽惊艳却有些阴郁的面容。
他没忍住出了声:
“焺哥!”
那千牛卫备身的手还跨在佩刀上,回过头来,一双眼瞪大了些。
“魏盛……歧王?”
“是我!”魏盛熠那悠悠步子迈得急了些,将点心顺手递给了侍从。
“焺哥,你……”
“歧王,在下为左千牛备身。”
“你我之间何必在乎这些?”
“人在做天在看,你也快及冠了罢?懂些规矩也好。”
“焺哥你以前可都无所谓的……”
“嘿!你这小兔崽子,怎就听不懂人话!”许未焺抬手便欲像儿时那般往他肩上拍,可那手却悬在了半空没落下去。
“歧王,若无事便先走罢,我还在做事儿呢!”
“焺哥!”魏盛熠小心瞧着他的脸色,见许未焺听得多了已是懒得纠正,便欢喜道,“近来可还安好?”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三天两头便病一次。多大人了?还当自己是黄毛小儿呢?”许未焺笑着笑着,梨涡渐渐浅了,眉也蹙了起来,“不过付姐姐她近日可染上了风寒……”
魏盛熠的浓眉微不见察地拧了拧,心里有些不快,道:“是么?我府里头有些上好的补药,待会儿我派人给付姐姐她送去罢!”
“多谢!”
“你谢什么?要谢也应是付姐姐谢我!”魏盛熠薄唇勾了勾,嘴角却抖着,道,“焺哥,这婚事还没定下来呢……你就担起夫君这名号了?”
“混小子!说什么呢!”许未焺那脸红了大半,他垂着头,眼神落在了腰间那符上,“真不害臊!”
魏盛熠握紧双拳,忽沉声道:“焺哥,你不知道罢?我也要成亲了。”
“什么?”许未焺脸上薄红褪去,疑惑道,“哪家姑娘?”
魏盛熠掀起那浓密的睫,入眸的尽是许未焺脸上上那喜胜于惊的神色。
他冷笑着,一字一顿道:
“贱籍。”
“什么?”
“是韶纫。”
“你疯了?”
“疯?我不过爱了个人,干什么就疯了?焺哥,这天地嫁娶看的是门当户对,看的是身世,我看的是人心,我从的是情。”魏盛熠苦笑道,抬手想抚许未焺的脸,才抬至腰处,便又收紧成拳,将手垂了下去,“我躲了世人的眼光二十年,今后再也不躲了。”
“这算个屁的理由?”许未焺烦躁道,“陛下不会真从了你这鬼话罢?尊卑有伦,你再好好想想,别因冲动误了事儿!”
魏盛熠看着许未焺,失了神。
尊卑,尊卑,尊卑!许未焺看的也是尊卑!
“焺哥,我们俩之间不也有着山渊之别么?”魏盛熠攥紧了拳。
“是。”许未焺没有半分犹豫,道,“这又怎么了?”
怎能不天差地别呢?
他不过一个正六品的千牛备身,而魏盛熠可是一个超品的亲王,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魏盛熠不是这么想的。
在他心里,他觉着,他俩一人似天火,一人似尘泥,罪妃之子岂可与纷阳公主之子相较?他体内流淌着不属于这片土地的血液,是蘅秦大漠里吹来的长风,是被魏唾弃的歧王爷。
魏盛熠闻言,身子愈发僵了起来,他不是没想过许未焺会瞧不起他,可听他脱口而出的那刻他的心还是拧得发疼。
曾经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许未焺——因为羡慕他的恣意夺目。
可经年累月的心羡与嫉妒逐渐扭曲成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
他这才知道,那是喜欢,那是爱。
可许未焺连尊卑之差尚且不容,哪还能容得下断袖之癖!更何况过完俩人这关后,还有许家上下浩浩荡荡,拦着他俩的是铜墙铁壁,是千军万马。
“能怎么?焺哥,你记着,韶纫我是非娶不可!”
见许未焺一眼可难,不多瞧几眼,没大把个月见不着!
可魏盛熠还是苦笑着,垂头走了。
-------------------------------------
魏盛熠提着那盒点心回了府,唤来一久居府中姓吕的大夫,验起了那盒点心的毒性。
剧毒。
“食了会有何反应?”魏盛熠瞧着那盒皮薄馅丰的点心,心里头盘算着。
“回王爷,这里头下的是牵机毒。”吕大夫拿帕子擦拭着冷汗,顿了顿,道,“若服了……轻则抽搐,重则身亡,这是何人……心肠如此歹毒。难不成是陛……”
就魏千平那性子,魏盛熠不用思索都知不是他,虽还不能确定,但这应是段青玱想出来试探他的法子。
“不是他。”魏盛熠瞥了那吕胤一眼,道,“你莫要再纠结此事……说罢!若服了这毒,你有几分把握救我。”
“这点心里下的药量不多,能救活,但毒发的过程可不好受!”
“成,你待这儿等着。”
“王爷!这毒伤身得很呐!”那大夫有些急了,“您……可别……”
还不待那大夫说完,魏盛熠已将一块点心放入了嘴里。
那盒里有六块点心,做得很巧,一口可以塞进一个。
一口口吃下,还没吃完,他的身子已有些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可他仍就撑着,狠命将最后一口点心塞进了嘴里。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狼狈地倒在地上,像一条搁浅于滩上的鱼。
晕过去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的是块荡着的鱼符,那朝他奔来的男子,仿佛要燃尽他生命里一切动人的好颜色。
嘴里是未化的甜味,眼前是心上头的人儿,他何曾做过如此美的梦?
“我……的……”魏盛熠咕哝了句,便不省人事了。
“魏—盛—熠!!!”
一句嘶吼震着了歧王府内外的人儿,惊得院里的鸟雀也离了枝,但这府里的主人却听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