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薛止道卸去满身甲,布满刀茧的双手捧起来的不再是黄沙,而是掺杂雪粒冰碴的硬土。
垦土,栽草,亲力亲为。
那颀长郎君立在莽莽雪原,远瞧似仙,近瞧似画。山民们不知这疫病是薛止道手笔,皆把他当施恩的北菩萨,含泪道谢,恨不能千跪万拜。
再之后,温与贺渐领兵下山支援薛家,挥刀启州。
启州函使得此消息,奉命去寻求支援,可他见当下南呈北递皆不合适,只能跑邻近的坎艮两州刺史府前大吼大叫:
“薛、薛侯和叶世子谋反了——!”
他明知道,启艮两州只有守城常备之军,且军中将士由州中乌衣子弟拼凑。
一群整日叼烟枪的公子哥懂个屁,根本是无力支援。
他是病急乱投医。
他是走投无路。
***
魏·巽州
付溪治水有方,在巽州里的名声有如敲锣,砰的一声便给打响了。
后来他不单理水,还给自个儿添了新活儿,日日晨间领官兵去整治那些地头蛇,有时轻言细语地哄着,有时一言不合便抄家,一点儿不理会那些个人赖在衙门前说冤枉,或说官爷打人。
这法子在盛世安定年不管用,可对于乱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用的了。
蛇骑人,那便打蛇杀蛇,滥用刑罚又如何,谁能管得了他?
哪知这儿的地头蛇根扎得太深,结发兄弟那是除也除不完。
付溪早上刚整治完一家吃人的土财主,晚上不过方吭哧吭哧从水里摸出来,美滋滋地要下值,先给几个蒙脸的壮汉拖巷子里一顿好揍。
阴曹地府里头的阎王爷平时不也都捧笏坐着么,他这活阎王平日里都和那些被绑着的主儿说话,纵然生了许多蛮力,也终究不敌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将他团团围了。
没辙,那就挨打呗。
他从前总说自个儿是野草,这会儿被人摁住后颈揍,却死死拽住那些个同胞的脑袋扯。他疼得将十指都插进泥土里,似是恨不得将同胞们的根都给抠出来。
照戏本子里头演,这会儿该有武生登场演救美了。付溪想着,不由得啃着被秋雨泡湿的泥巴笑起来。
话本子诚不欺人,救美的英雄很快便来了。然却不是个人高马大的武夫,而是个文弱的小身板。
那人一身洗得掉了颜色的旧绯衣,手上拎着个梆子,他说:“几位爷,巡城的官兵很快便走到这儿了,您几位还是快先撤了罢!”
那些汉子听出他言外意思,闻言登时便收了手。他们拳头上还沾着付溪的血,却是擦也不擦,只往人身旁啐了口唾沫,顶开林题就走。
这些个凶神恶煞的爷走了,付溪还搁地上一动不动。林题蹲身拿梆子杵他脑袋,说:
“大人,快些动动胳膊腿儿,看看需不需得去医馆。”
付溪仍旧耷拉着脑袋,拿手拢地上黄草,笑着说:“什么风儿把您……”
“壑州的风。”林题抢声。
秋风恰于此刻过耳,付溪阖目把那吼声收进耳里,喘声道:“啧、左踝扭了,来搭把手。”
林题掀了红衣,把梆子塞进付溪怀里,说:“大人替下官收着,下官搀您回家。”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从平州到巽州的路途说短也不短,下官拿来消遣。”林题将他的手臂绕在自个儿脖子上,吃力地撑他起身。
付溪敛了眉睫,呲笑一声,右脚稍稍使劲为他减了些负担。
后来一路上的华星秋月付溪没心思赏,只是被那月光打着,险些哼出歌儿来。
“怎么那么高兴?”林题问他。
“我哪有?”
林题皱皱鼻子,说:“下官见大人眉舒目展,还以为高兴。”
“怒极反笑呗,就是这么个傻样。”付溪说,“那薛止道哎呦,狗东西……老子命给他气没一半。”
“气归气,您不也还是给人支招了么?”林题踹开眼前一块儿碍路的石子,“人现在打壑州去拿兵不是您的主意?”
“那是我的后招,他现在给用了,来日人家使阴兵时,他只能走明道。”付溪说。
林题不吭声,及至那些巡夜的官爷上来同付溪问候,他也没说话。
后来付溪低眼,恰撞见林题抬眸睨他,不禁笑起来:“林大人这是什么个意思?”
“能什么意思?付节度使会只使明招不用暗箭?下官同大人说,下官也是。——您信吗?”
二人行至一破屋前,柴门微开,里头却没点灯。
“大人心好宽。”林题看着说,“屋里没有值钱玩意罢?”
“有也该给老鼠吃了!”付溪把身上重量压给林题一大半,把他当扶手似的撑。
林题没什么怨言,只默默把柴门推开了些,将付溪像樽佛似的伺候进了屋。
付溪顿步点灯,趁这时忽而说:“你适才念我拿了壑州兵得意,可要我说,我当时没套牢季况溟,今儿肠子才真是悔青了!”
“好歹占了那季侯爷不少便宜,人家今儿都管你称姑爷呢!”林题给他扶椅子上坐着,“这亲戚攀好了,来日新皇登基要砍逆党脑袋,没准侯爷还能保您不死。”
“你会乐意见我活着?”付溪戏谑道。
“我只想看你输,倒没真想看你死。”林题把窗子给阖了,说,“冻死人了哎呦!”
“老屋子就是这般,墙薄不隔风,真入冬时候,比今儿还更爽!夜里不烧炭睡一宿,一觉醒来还以为老子昨夜跑冰湖里学白鹅凫水去了。”
付溪呵呵笑,歪在椅背上:“你当真不想要我死?”
林题接着垂眸去添炭:“大人死了,我同谁下棋,和鬼么?”
“棋手千千万万,你不信薛止道他的才干?”
“不信。”
“你就信我?”
“我就信你。”
“你走吧。”付溪挥了挥袖,“你待再久也没用,我啥也不同你说。”
林题拨弄炭盆好一会儿,闻言也就停手出去。哪知才不至一刻,屋外便来了白淳及好些佩带轻甲的衙门小吏,他们提着剑,剑尖往下不停地滴血。
付溪见他顿步,笑说:“林功曹,您下回可要留几个防人心眼。人家狐狸受了伤,那也是狐狸,它可怜巴巴的,定然是它想叫你看着的,您真就信啦?”
林题倒是回身笑了笑,说:“大人您不最是知道,我这人很是喜欢打人一巴掌再塞颗枣的吗?”
***
林题慢腾腾踱回客栈厢房时,那屋里已飘了好些泛些苦味的茶香。一人儿坐在软屏风后头,说:“适才大人您毫不犹疑地进那付溪的屋,叫人瞧来好生惊心。”
林题神色淡漠,只是说:“好容易花钱雇了流氓,不去叫他欠我笔恩情,多不值?我跑付禾川的地盘上撒野,总得去同他打个招呼,免得来日他碰见我了,又要小题大做。”
那人略笑一声,说:“大人思虑甚是周全。”
“才女千里迢迢邀我到这巽州来,所为何事?”林题莽撞地将那扇屏风推开,看向那一副男儿打扮的徐意清,说,“这身打扮还挺衬你的,瞧来要比我俊个千万倍。”
徐意清眼下正扮儿郎,便不再如同温婉女儿家那般抿唇笑,只是动了动唇角,直视着林题说:“大人在巽州,少了爪。”
林题在徐意清对面跪坐下来,自个儿从徐意清面前拎过茶壶来,说:“壑州遭薛止道策反,薛叶合谋,攻破启州那是指日可待。再加上付溪又是巽兑两州的主儿,这东边已经废了,我何必在兽群里藏只野兔等人吃?闲了发慌么?”
徐意清依旧拿琥珀瞳子睨他,说:“魏尚泽如今被付溪压了一头,对付溪是又敬又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他魏尚泽过惯了,付溪在这儿堵人灶膛,他总有一日会喷火烧人。——如今小女便有一法子添柴。”
“你为何找上了我?”林题平静地看她。
“小女兄长如今事事避与小女谈论,可他近来官位辗转之多,身后必定有人手操纵。当年他与您在平州颇亲近,家书中屡次提及与你之私交,他若有了主子,那人要是不笨,便该懂得将您也收作幕僚。如今兄长他受困北疆,小女无能寻觅,便只能来投靠大人您了。”
“你若想投靠我,合该来平州,而不是引我到这群狼环伺的巽州。”
“大人不也是知道有利可图才来的吗?”徐意清推出只玉杯,接过林题手中茶壶,亲手给他倾了杯小叶苦丁,说,“小女愿去劝诱魏尚泽。”
“你有几分把握他会为你昏了头?”
“烽火戏诸侯那般不敢说,惑其心志,倒是可以试试。”
“还以为才女来日会走付荑那般大家闺秀的路,谁知您感兴趣的竟是她夫君季况溟媚主惑上的路子。”林题抿了抿茶,觉得太苦也就不再喝,他说,“我这人很俗,有用的我当金子,没用的我当蜉蝣,我不能像耽之和付溪那般,把金子和蜉蝣平秤而看。——人家金子就是能救千万蜉蝣,是圣人,凭什么要与蜉蝣一块儿被斥作凡俗呢?”
“那小女算什么?”徐意清不嫌林题言语跳脱,只淡笑着问。
“从前是蜉蝣,这会儿变作了金子。”
“您是什么?”
“我是泥巴老鼠,个头比蜉蝣大,只是身子贱,不可与金子相提并论。与我比肩者,从不是耽之,而是付禾川。他是仰天草,我是灰皮鼠,我们一辈子都逃不开在地里滚泥巴的命,他与我背身走,却是同条道上的可怜人。——所以我从不和耽之争,但我非和付禾川争出个好歹。”
“到底是当局者迷,您太过妄自菲薄。”徐意清看他咂巴着嘴,笑说,“大人您怎么同小孩儿似的,吃不得半点苦?”
“我平日吃的都是苦,好容易可以自个儿挑要送什么东西进嘴,你还要叫我吃苦?我管那些东西闻着香不香,价钱贵不贵。它苦着我了,那便怪不得我拧巴个脸。”
“您这性子,恐要叫来日的万岁头疼。”
“你这是因着不知来日要登天的那位什么性子,你要是知道了,会觉得他远比我还叫人头疼。”林题说,“北疆打仗,打罢打罢,打完就能享福了。不知明年春,大家伙能不能一块儿过个年……”
“东南西北那么些人,去哪过才好?”
林题说:“去平州过。”
徐意清问:“为什么?”
“因为我住平州,太远的地儿,那些个舟车劳顿我吃不消。”
徐意清摇脑袋:“要小女看,还是在缱都过罢,那儿热闹。”
“咱们热闹便成,你管他家热不热闹干甚?”林题转动着杯盏。
“大人言之有理。”徐意清附和道。
“哎呦,真想过年了。”林题歪着脑袋,“什么时候才能过年?”
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摇于折屏的布帛之上,无人知晓那黑乎乎的两团影子,一团属于棋动十六州的谋士,另一团属于侍奉两朝之君的名妃。
再大的名声,也不过缩于肉骨凡胎;再大的呼喊,终究跨不过山山水水。
他们的挣扎,很快就会被岁月淹没。
他们清楚。
他们仍在挣扎。
***
一路行军,血像新春炮竹般炸溅开来。
宋诀陵领兵几度向北,如今正落步于冰河之上,哪知不见踪影已久的楚兵竟埋伏于不远之处,闻声倏地抖雪起身,齐拉弓。
冰上尤其湿滑,悉宋营前锋纵马尚且不及,何能挡箭雨?只能眼睁睁瞧着漫天箭雨把他们浇穿。
然其身后的那些个将士毫不犹豫便踏过他们的尸身向前,忘却了那些人不久前还是他们身边的笑面。
沙上不念旧情——这是悉宋营的规矩。
在那些吃力相搏的两方人马中间,宋燕俞三人各自杀出血路,在潮水中画出三道浊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