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斜入皇城,惊出飞鸟几只。朔风打过这缱都的重檐青瓦,呼啸着钻入巷道,再归于寂寥。
前些日子吆喝着薛家为上的太学生们,再没发出一声诸如此类的话语。
那面色苍白的范拂抚着宫门往外头瞧了一遭,甫窥见外头一水的季家兵士便露了怯,浑身战栗着要缩回脚去,谁料竟叫一人给唤住了。
“虞小兄弟。”那宁晁挥臂招他,饶有兴致地问,“不去探望侯爷他吗?”
那虞熹猛抬头,无所适从地绞起了手指,他把头摇了几下,支吾着说:“奴、奴不该……”
“嗨呀,婆婆妈妈!你不是公子和侯爷的恩公么?”那宁晁嘟囔着,流氓似地将那丁点大的瘦弱小子一霎扛上了肩头,说,“侯爷还未醒,但大夫说不伤及性命。他曾吩咐过我,要我事了后带你回家!——我即刻带你回家!”
那虞熹挣扎不停,扑腾着双腿:“我哪有家?!”
“侯府就是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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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有弯月爬梢,城外来了几支援助薛止道的秦兵,然而不至半个时辰便叫许未焺率领的禁军所剿尽。
缱都各处人影憧憧,军靴四响。
梅岭章坐于木轮椅上,良久没眨眼。他今儿在这小院坐了一日,多数时候仅仅噤声听着外头喧闹,傍晚时分忽有少壮欢呼四起,他便知薛党败了,他也败了。
他在手上握了把精雕细琢的梅花匕,那梅观真失魂落魄从街上回来时,恰见其将那匕首紧挨于腕侧。
梅观真原还倥脸恍惚着,这时却像是叫风狠狠抽了一鞭子,神识变得不能再清醒。
他横泪跪在梅岭章脚边,被寒天冻得有如冰般的双手纠缠上他兄长的手衣,一霎间便已声泪俱下:
“哥,薛止道以菩萨之名蒙骗你我,叫我们误以为他当真为救民万死不辞,这才昏昏以至于行错了路……这岂能视作你我之错吗?”
“付禾川他也死了。”梅岭章没搭上梅观真的话,自顾自地说,“当年太学四杰,三人错道,询旷他果真是上天钦重之人,就连择主都那么有远见之名啊!我这手和腿为了他而失,也算是值当!”
“询旷兄自从前便高瞻远瞩,若非性子戆直,早便位极人臣,今儿这般估摸要得江帝器重……来日那江帝登九天,不知会如何对待我们这些个薛党……可他不用你我又如何?有林大人和徐耽之撑着这天下,民生必将不至凋敝之境,这不就够了吗?——哥,你的路还有好长好长,何必了断于此……”
那梅岭章瞧着梅观真愣了一阵,才伸手去抚他的脑袋,温声说:
“既死明月魄,何复琉璃魂【1】呐,我若身死,何成圣人?——刀子未落呢,你的眼泪倒是掉个没完……俸禄可攒够了吗?何时造个小舟,带我离开这缱都呢?”
夜色里,那沈复念同梅府管事问过那二位安危,这才倚着府墙呼出一口白雾。
那老管事生得慈眉善目,躬腰问他:“大人,您既牵挂二位公子,何不进去见见人呢?”
“他们皆有治世才干,不过一时窘迫,何须我可怜?”
那管事微愣,哂笑着点了点头便回府去,史迟风交臂一旁,皱紧眉宇:“我就说他们哪里会寻死觅活呢?火急火燎地要我搀你这瞎子来这儿,累得老子深冬起汗!”
那史迟风取帕把额上汗珠一通好抹,忽而凝眉道:“……与其担心这二位,你师父他……”
沈复念苦笑着摇头,说:“我对于他老人家,向来没辙。——由着他罢,谢罪也好,就当作是休憩也罢。”
便是这话落下不久,缱都郊外,一白头老翁仰头再窥了会月光,旋即纵身跃入了冰河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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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前悉宋营分了三道向前,两翼各分得六万兵马,现下只剩了不至两万。
此刻塞外风沙白雪皆吞人,俞雪棠的伤口在挥,臂扯动间再度撕裂。她疼得脸色发乌,却紧抿着唇挥刀,面前的个个魁梧秦兵叫她一剑封喉,半句挑衅话语还没来得及吐出,头颅摔地的声响已然传了出来。
她面上和甲衣上皆是赤红,仰头时天幕那沉沉浓灰叫她愈发的喘不上来气。
眼望处仍有秦兵涌来,而她的力气近乎穷尽。在她的发带叫秦人削断时,她感受到了愈发迫近的死亡。
她的力气不敌秦人,今儿再失了那般敏捷,层出的迟钝终有一时会要了她的命。
然她原紧蹙蛾眉,这会儿清楚自个儿近死倒是如释重负。
燕翅刀的锋光在那些秦兵面前闪了闪,划开一道又一道漂亮的血弧。她勾唇一笑,这才显露出从前身上那点纯澈影子,可是她性子并不温善,纵然颜如春雪,也依旧是提刀浴血的女将。
有一髯胡秦将叫人挡在后头良久,方上前劈来只斧,便粗声粗气道:“你这魏女儿家,快快回家歇着养小雀儿去——!”
俞雪棠点头,问:“你是说花的白的灰的还是黑的?”
那秦人不理,只吼一声:“妖孽,拿命来!”
她从从容容,只在一刀割破那人颈子前笑了句:“我这女儿家,打小便喜欢逗鸟,自然也喜欢养雀儿的。”
话音方落,一只雪鸮疾速飞来,冲着那壮汉喉口猛猛一抓,爪子勾出血淋淋的一条喉管。
在那人气息消散的间隙,她真真切切瞧见了炽热的、燃烧着的红坠落在不远处,一刹便叫秦人溃不成军。
漫天火光压来,她遽然回身,见那燕绥淮副将柴晏率领身后诸兵士,各擒一把火铳,织起一张铺天盖地的火网。
她忽而便笑了起来,只抽了颈间那用来御寒的裹布,将散落的乌发扎作高高一簇长马尾。
西端那燕绥淮的唐刀高起高落,叫颗颗头颅坠地滚雪。俞雪棠和那人身处东西两端,却是不约而同地深吸进一口寒气,抽刀出鞘,高喊: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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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鼎西
李迹常被其副将姜瑜从沙场拼死救回城中,鼎州什么出名的大夫都来看了遭,他却至今昏迷不醒。
一道士打这儿过,叫那姜瑜请了来,那人摆阵一算,问他:“近些时日,世子爷身边可有位二十余岁的贵人走黄泉了?”
姜瑜苦涩道:“有的,其师兄走了还不至一月。”
那牛鼻子老道将破草鞋在地上蹭了蹭,抓起自个儿的布袋子,说:“小聚怡情呐,你就放心罢,黄泉底下歇着的那位没有留人意思,约莫十五日后,你们世子爷便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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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李营由宋易等人率领,乘胜追击,将余下仓皇北逃的秦兵围堵于魏边关之内。
然而他们将眼底敌军斩尽,既没逮着那阿勒,亦没寻着杨亦信,便只能跑回鼎西城里解救徐云承。
谁料他们大敞屋门后见着里头空无一人。
靡靡月光似水,姜瑜心下一凉,想着莫不是那杨亦信斩草除根,那钦裳红着眼从后院出来,说:
“将军,那阿勒临行前给我家大人喂了毒,染上了那壑州山相似的病,好在江监军理完鼎东事恰巧过来,说着鼎州还留有几株久羌,便把他亲自将他接去了!事出仓猝,还望将军见谅!”
姜瑜听罢,怆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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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松杉间,有一匹马撒开四蹄趷登猛奔。
江临言急得喉头发紧,那人却仅仅倚着他的脊背淡笑两三声:“师叔,你不必顾我,蜡尽烛无光,皆是命,我也该收拾收拾上路了。”
“屁的命!”江临言呵斥他,“我算的卦最准,我算你长命百岁!”
“乾州、乾州事未尽,平王心系景闻皇子,他帮了江党,无异于将洛家往山崖下推……料想这段日子输送火铳救急,应如割心头肉……您、您要有动作……”
“到了鼎中,我便将方纥派去同他解释,魏河恭到底是个伶透的,不会想不清楚。”
“还不够。”徐云承将头抵在那人脊背之上轻轻晃了晃,“您……需得给他个承诺。”
“什么承诺?”
“将、景闻皇子封作太子。”徐云承说着,琥珀瞳子叫沉倦眼皮压得欲合不合。
“徐耽之!你若是睡了,我把燕绥淮的皮剥了!!!”江临言说着把剑鞘往后伸去撞他,叫那人含着笑握了。
江临言心下不安,便一直令徐云承随自个儿一道说话。他说:“那蘅秦悍将纳达日自打被我打退后,便一直没再来,你可有头绪?”
徐云承摸着身上绸布,说:“蘅秦可汗伯策的第六子,昌凉王乌格其……尤、尤尚儒风,听闻他同纳达日很是亲近,如今纳达日不再来犯,或许是听了那乌格其的指示……狼王已老,他二哥布贡达又已亡故,这可汗之位,即位者唯他而已。”
“你觉着那乌格其会同魏求和?”
山野之中的北境风穿透了衣裳,将寒意刺在肌骨,徐云承缩手捧紧一小小手炉,说:“不错……”
马儿已跑了一夜,二人叫重林遮蔽视野已久,这会儿跑上山道,天光乍露,一轮灼烧的红日近得仿若就在身侧。
“师叔,天亮了啊……”徐云承怔怔然,忽而梗声道,“可是现在还有好些人需得渡劫关……”
“姑且不论他人,这一关你必须渡过去!燕凭江他还在等你呢,他等了十多年了,你不能叫他戎马倥偬,回来还扑一场空!!!”
“我有什么好……”徐云承的长睫颤动着,说,“高门贵女才配他。”
“他眼里岂容得下他人?!你若阖眼了,你信不信他随你一道去?”
江临言厉声,想要震住那徐云承,可是那人已然好累了,连喘气都觉得疲惫。
偏就是那时,徐云承似乎听着山道另一头传来一声急呼,像是在他耳畔敲了锣:
“阿承——!”
那瘦仙勉强撑开眼皮,恍惚间觑见个满身是血的甲衣将。他把手朝侧畔抻了抻,那人登即策马上前,凑来了湿漉漉的眉眼。
“阿淮……”徐云承这么说着,冁然而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那燕绥淮说着,哭得近乎哑声,只又说,“你不要走。”
徐云承苦笑着抬手去替那人拭眼泪,谁料竟得了一场空,这才知道是自个儿烧糊涂了,适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江临言心中暗道不好,便急忙停了马,从行囊里摸出个葫芦瓶,可是那徐云承的脑袋倏地耷拉在了他的肩头,方喂进的药自嘴边溢出条刺目的浊线。
江临言胸腔蓦地如注气般起起伏伏,手竟也抖了起来。他咬紧牙关,并不去试徐云承的脉,只一味驾马狂奔向前。
徐云承被江临言箍在怀里,冰凉的手总擦过江临言的双臂。活人当真会有这般温度么?江临言不敢细想,喉间却渐渐的失了声。
在马儿堪堪冲过鼎中城门时,徐云承的眉睫动了动,一口浓血忽而叫他呕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无止境的咳嗽。
江临言取了帕子替他略略捂了唇,可是徐云承那撕心裂肺的咳声,还是叫江临言仰天无声地掉了眼泪。
“这回到了师侄么?”
江临言绝望地想。
他茫然四顾,那鼎中城里阒无人声,梅却已开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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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都下了冬雨,那被严实裹进褥子里的季徯秩昏迷了十二日,终于睁目。
飘凄寒风间,他招手要宁晁近了,问他:“外边怎么这般的吵?”
那宁晁稍露失措,片刻赶忙说:“听是外头来了函使,只是来了什么消息在下也不大清楚……”
季徯秩头疼得厉害,抵着床围子良久无言,片晌霍地攥住宁晁衣裳交领处,一把将他扯近了,贴着他的耳,红眼切齿说:
“就连你也骗我。”